晉陽。
平原王府。
段韶坐在上位,他這裡同樣十分的熱鬧。
晉陽的諸多大將們齊聚一堂,這些老鮮卑各個都是面露不悅,彼此低聲說着什麼,氛圍也很不對勁。
厙狄洛猛地起身,看向了周圍的衆人,最後看向了段韶,“大司馬!我們都有話要說!”
段韶的臉上也看不出當初的那種瀟灑了,他整個人都略顯得有些陰鬱,憂心忡忡。
“你說。”
“事情已經沒辦法去做了,光是這個月,皇帝又冊封了六個中領軍,算上之前的,現在中領軍有五十多個,這些人都負責執掌中軍,其中能打仗的就兩三個,其餘的都是些什麼木匠,什麼樂師,甚至他媽的還有個舞女!!”
“我活了大半輩子,從不曾聽說過如此荒唐的事情!”
“將士也不知道該聽誰的命令,什麼尚書令,中書令更是不要命的亂封,朝中內外一片混亂,人人都能管事,人人都是王爵,沒有個王爵都難以出門了!”
“成何體統啊?!”
厙狄洛這麼一質問,其餘衆人紛紛跟隨。
這些老鮮卑們對於國家的大事向來都很包容,皇帝喜歡裸奔也好,喜歡在皇宮裡玩遊戲也好,反正他們都不太在意。
但是皇帝的部分行爲,現在已經開始影響到他們了。
胡亂冊封的這些官爵和官職,讓整個晉陽都變得一團糟,包括了這些老鮮卑們,他們都不曾見過如此混亂的局面。
另外一點就是局勢的惡化。
劉桃子愈發的強勢,晉陽四周都被包圍,劉桃子甚至設立了一個幷州,而自從雙方開始對峙之後,晉陽這裡的百姓們就開始瘋狂的往劉桃子的治下跑。
幾乎每天都有跑的,最初只是接壤的那些地方有人跑路,發展到現在,官員,商賈,軍士,反正逃走的不計其數。
高緯知道這件事,非常的生氣,派遣大軍坐鎮各個要道,不許進出。
他還準備在晉陽周圍修建幾個大哨塔,專門用以盯着出入情況。
勳貴們能感受到自己的末日正在一點點的逼近,晉陽周圍的幾個城池,先後投奔了劉桃子,當下歸屬廟堂的地區越來越少,甚至連他們麾下的士卒,都有些不太願意聽話了。
自從高皇帝來了之後,軍士們的待遇也遭受了一定的打擊。
原先他在鄴城折騰,無論怎麼折騰,都很難影響到晉陽這些各自爲政的人,但是現在的局勢就有些不同了。
這些老鮮卑們並非是什麼軟弱可欺的存在。
當初的幾代明君尚且不能將他們完全按在地上,更別說是這個小皇帝了。
一旦皇帝的行爲開始真正侵犯到他們的權益,他們當即便有了反抗的想法。
可以當皇帝的人不只是你高緯一個,但是可以當軍頭的就只有我們這些人了。
段韶看向了下方,軍頭們的意思已經不再遮掩。
自從高緯來到晉陽之後,這種苗頭其實就已經存在了,就是因爲胡亂封賞爵位,導致將軍們格外不滿。
他們拼死拼活,用了幾代人的心血,才拼出一個公爵,一個王爵,結果皇帝來了之後,一口氣就封了那麼多個,而且很多都是卑賤無能的小人。
若只是虛設也罷了,還要給他們官職,搞得晉陽烏煙瘴氣。
段韶在軍中的威望極高,故而能一次次的將這種苗頭打壓下去。
但是到了如今,段韶都有些壓不住他們了。
他平靜的望着衆人,長嘆了一聲,“且勿要着急,這件事,我會跟陛下說的。”
厙狄洛看了看其餘幾個人,嚴肅的說道:“大司馬,並非是我們信不過您,只是,您已經上書了許多次,卻沒有任何的改變”
“這次,一定會成的,若是不能成,我就不再阻攔你們。”
段韶很是平靜的說道。
衆人彼此對視了一眼,厙狄洛也沒有什麼好說的,朝着段韶行禮拜見,而後轉身離開。
段韶獨自坐在屋內,再次長嘆。
這日子當真是越來越不好過了。
就在他令人給自己準備車馬的時候,甲士卻進來稟告,稱安德王前來拜見。
安德王高延宗。
聽到他的名字,段韶的臉色終於是好了些。
安德王是宗室之中浪子回頭的典範,年少的時候,這廝也是個混世魔王,做所出來的荒唐事也不少,可到了如今,這傢伙已經成爲了可以去用的將軍,若是用心教導,日後未必就不是下一個高長恭,下一個斛律光。
段韶便讓他進來拜見。
高延宗穿着尋常的衣裳,快步走進了屋內,段韶笑着招了招手,“且過來吧,坐在我身邊。”
高延宗行了禮,而後坐在了一旁。
“說吧,又有什麼看不懂的?”
這些時日裡,高延宗偶爾前來拜見段韶,都是來詢問一些兵法上的問題,有看不懂的,就來找他解決困惑。
在段韶看來,高延宗並非是個純粹的莽夫,他在兵法上有着一定的造詣,想來這也跟當初文宣皇帝親自教過他兵法有關,文宣皇帝雖然也瘋,但是他精通兵法,很會作戰,跟現在這個還不太一樣。
而每次高延宗前來詢問,段韶也很會盡責的講述,他本來就有點好爲人師的性子,加上高延宗天賦又不錯,他就更加青睞。
但是今日,高延宗的臉色卻有些別樣的肅穆,跟過往的輕佻大爲不同。
他認真的看着段韶,忽開口說道:“大司馬,我要走了。”
“走,你上.”
段韶下意識的就要詢問,又猛地反應過來,他的臉色在一瞬間變得蒼白。
他張開嘴,想要說些什麼,可看着面前直勾勾盯着自己的高延宗,他甚至都問不出爲什麼。
爲什麼?
段韶莫非還不知道這是爲什麼?
小皇帝非常的厭惡高延宗,在到達晉陽,成功脫身之後,就不止一次的派人去羞辱高延宗,還總是對左右說:這家兄弟都有反叛之心。
當下,高延宗的兩個兄長,依舊是在晉陽,但是彼此之間,也不太敢聯絡來往了。
高延宗能呆到今天,或許都是因爲看在高淹的份上。
段韶沒有說話,兩人沉默了許久。
段韶忽然問道:“那平陽王呢?他準備怎麼辦?”
高延宗認真的說道:“他也準備要走。”
“他也要走.連他都要走??”
段韶的聲音都變得有些大,高延宗要走,他能理解,畢竟遭受了如此多的不公,經歷了這麼多的荒唐事。
但是連高淹都要走??
爲什麼啊?
明明前些時日兩人還在一起商談拯救國家的大事。
看着有些激動的段韶,高延宗很是乾脆的說道:“不只是他,我那幾個兄長,城內那些還沒有喪失良心的人,都準備要走了,當下大將軍正在南邊跟蠻子交戰,我想早點去投奔他,聽聞他麾下有個山魈營,豈不是正適合我來統帥嗎?!”
“我幾個兄長也是這麼想的,他們都有些呆不下去了,我大哥前幾天因爲沒能及時起身迎接皇帝,而被打了一百軍棍,棍棍到肉”
“再這麼下去,我們兄弟幾個都要死在他的手裡了。”
“大司馬,你也跟着我們走吧。”
“我不走。”
段韶幾乎沒有半點的遲疑,開口就否決了高延宗的提議。
高延宗也不沮喪,“好,不走也行,那大司馬就領着我們去抓了皇帝吧,這晉陽內的將士們,十有八成都是聽從您的,您一聲令下,沒有人敢不服從,我們先抓了高緯,而後再商談其他的事情,是另立新君也好,是投奔大將軍也罷,我都不反對,只要能殺了高緯這小畜生就好。”
“放肆!!”
段韶猛地拍了下面前的案,整個人都格外的憤怒。
下一刻,有甲士從門口衝了進來,虎視眈眈的看向了高延宗。
高延宗看着這些人,臉上也沒有什麼懼怕。
他只是搖頭,“何必呢大司馬這般本事,國內第一名將,何以要如此虛度時日,做些毫無意義的事情,甚至要去做桀紂的幫兇?”
段韶臉色肅穆,他盯着高延宗,“今日的話,我就當沒聽到,你現在就出去吧,從今日之後,我便不認識你了,若是戰場之上相遇,我也絕對不留情.”
高延宗站起身來,朝着段韶再次行了禮。
便在那幾個甲士的簇擁下離開了此處。
剛剛走到了門口,忽有人叫住了他。
高延宗回過頭,卻發現是段韶府內的老僕。
此人將一個包裹遞給了高延宗,“這是我家主讓我送給您的,保重。”
老僕行了禮,迅速走回去,關上了門。
高延宗翻開了手裡的包裹,卻發現了幾本厚厚的兵法書。
高延宗再次看向了府邸的方向,這一刻,他竟有種強烈的衝動,想要帶着人直接綁了段韶,帶着他離開此處。
但是想了想,高延宗還是放棄了,他朝着府邸大門行了禮而後就離開了此處。
當高延宗回到自家府邸的時候,他的府內已經聚集了不少人。
其中就包括了高孝瑜和高孝琬。
兩人過去就有些不和睦,但是此刻,顯然都放下了成見。
除了他們兄弟幾個,還有幾個將領,這些人都是跟高延宗相處不錯的,準備跟着他一同離開。
外出的事情,高延宗並非是第一天決定的,很早之前,兄弟幾個就密謀要逃出去。
只是到了如今,他們才準備動手而已。
從逃出去的城門,到走哪條路,最後的目的地是哪裡,他們都已經進行了詳細的安排。
高孝琬瞥了高孝瑜一眼,“大哥還能騎馬嗎?”
高孝瑜被高緯用刑,當下情況還不算很好,不過,他知道自家這個弟弟詢問自己,並非是因爲關心自己,也就不回答。
高延宗揮了揮手,“先出發吧,我都已經安排好了,拿上東西,出發!”
能騎馬的都選擇了騎馬,當然,他們也不能空着手離開,他們還準備了三輛馬車,高延宗將自己的大包裹放在了馬車上,而後帶着衆人一同往北城門的方向前進。
他們甚至都沒有隱藏自己的身形,就這麼正大光明的往城門口走。
城內一片狼藉政務格外混亂,根本就沒有人在辦事,所有人都在陪着皇帝玩,似乎天下的官員就只有這麼一個職責。
高延宗等人,浩浩蕩蕩的來到了北城門,北城門的軍官此刻領着麾下的士卒們也做好了準備。
他們通過城門,這些軍官也領兵跟上,隨後就一路朝着北面走去。
高延宗手持馬槊,走在最前頭。
只要有人敢阻擋,或者多說些什麼,他就會將這些時日裡的怒火一同宣泄出去。
可惜,在英明神武的小皇帝治下,根本就沒有人辦事,包括皇帝派出去那些盯着逃亡之人的官員們,他們也不辦事,因爲同一個地方,至少有六七個長官,誰也不能指揮誰,最後便誰都不幹事了,反正俸祿照拿。
高延宗等人匆匆走在路上,前前後後共計百餘人,一路暢通無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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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孝瑜不可置信的坐在馬車上,看着兩旁的情況。
遠處明明修建了許多高大的哨塔,可那裡卻沒有人來駐守。
沿路的那些關卡之類,也是完全不管進出之人,幾乎都是擺爛了。
高孝瑜已經許久不曾出過城,都沒有想到這地方的情況已經爛到了這種地步。
高延宗倒是有一定了解的。
遠處還有許多逃難的人,看到他們這般架勢,那都是紛紛逃避,沒有人敢主動靠攏。
就這麼走了整整好幾個時辰,他們終於決定停下來休息。
再往前走,便是要到桃子境內。
而在這裡,還是有士卒來鎮守的,沒有這途中的道路那般簡單。
兄弟三人坐在篝火前,談論着當今天下這破爛的局勢,幾個人都是忍不住直搖頭。
高孝瑜長嘆了一聲,“可惜啊,平陽王卻不願意跟着我們離開。”
“那平原王倒也罷了,他麾下有軍隊,皇帝至少不敢將他怎麼樣,但是平陽王呢,平日裡就只是有宗室支持,而現在,留在皇帝身邊的宗室都沒有剩下幾個,平陽王爲人正直寬厚,只怕是遲早要死在高緯的手裡。”
高延宗一愣,猛地跳起身來。
“哎呀!”
“我險些忘記了!”
就看到高延宗快步衝到了馬車上,將自己的那個大包裹取下來,而後小心翼翼的將其打開。
幾個人茫然的看着高延宗,直到看到他從袋子裡將平陽王高淹給帶了出來。
高淹此刻看起來奄奄一息,嘴巴都被堵上,都沒有力氣再發出嗚咽聲。
高延宗急忙將他嘴裡的絹布取下來,令人拿來水,給高淹喂。
高孝瑜驚呆了,他呆愣了片刻,而後快步衝上來,一腳踹在弟弟身上,高延宗吃痛,險些又鬆手將高淹再摔一個跟頭。
“豎子!!你這是什麼意思?!”
看着有氣無力的高淹,高延宗無奈的說道:“該早些放他出來的。”
“我他媽的是問你爲什麼平陽王會在你的包裹裡?你不是說他不願意跟着我們離開嗎?”
“對啊,他不願意,可我又給桃子哥發了誓,一定要保護他的安全,所以我就乾脆打暈了他,將他扛着逃出了府邸,這不就帶出了晉陽嗎?”
一時間,高孝瑜的腦子裡都是嗡嗡的。
他急忙叫來同行的醫者,來爲叔父診斷。
高淹一點點的恢復了力氣,他憤怒的盯着高延宗,“你是想要謀反嗎?!”
高延宗撓了撓頭,“我只是想要救下叔父而已。”
“叔父,您不必擔心您府裡的情況,走之前,我已經派人告知他們,讓他們都去逃命去了。”
“我們現在已經逃離了晉陽,您現在就是想要回去,也回不去了.”
高孝瑜又瞪了弟弟一眼,無奈的走上前,“叔父,請您恕罪,我這個弟弟,向來如此,您也知道”
高淹皺着眉頭,滿臉的愁容。
“你們可害死我了”
段韶披着厚厚的大衣,快步走上了臺階,朝着正面的晉陽宮走去。
門口的甲士看到段韶,也不敢阻攔,趕忙讓開。
當段韶走進殿內的時候,他看到兩個甲士正按着一個女子,還有一人在剝她的臉皮,至於高緯,他就站在不遠處,欣賞着這恐怖的一幕。
段韶忽然到來,那幾個甲士都被嚇了一跳,紛紛護在皇帝的面前。
高緯也是驚愕的看着段韶,隨即憤怒的看向了門口,“門口那幾個人是死了嗎?怎麼都沒有人稟告?”
“陛下。”
段韶緩緩走到了高緯面前,低下頭來。
一時間,高緯忽感受到了一股許久都不曾感受到過的壓迫。
他擡起頭來,看到了段韶那張愈發猙獰的臉色。
高緯嚇得後退了幾步他低聲問道:“大司馬這是要做什麼?是要將我送給劉桃子求功嗎?”
段韶看向了周圍幾個甲士,這些人面對段韶也不太敢上前。
“陛下,從今日起,請開始爲太上皇守孝,國內大事,交予可靠的大臣來操辦,我會爲陛下找幾個老師,讓他們來教導,等到陛下成年,再親自治理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