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國,建康。
陳頊坐在大殿內,看着擺放在面前的戰報,許久都沒有言語。
幾個大臣坐在他的前方,臉上竟還有點笑意。
陳國國內的大臣們,幾乎都反對出兵。
劉師知便是其中的帶頭之人。
陳頊所面臨的壓力其實也不小,他急着要看到成果。
三路大軍出征之後,成果果然不錯,吳明徹拿下江浦,而後圍攻秦州,黃法氍屢次擊敗敵人,拿下歷陽,下一步就是要去拿合肥了。
老將軍徐度這裡也是捷報頻傳,連着拿下了兩座城池,正面擊退了婁睿兩次。
隨着這一系列的勝利,朝中的這些反對者漸漸閉上了嘴,當作不知情。
誰能想到,就在這情況大好,看着北伐即將有功的時候,吳明徹卻忽然上書,稱齊國大將軍劉桃子很可能已經趕到了南邊,已經燒燬了他的糧草,希望廟堂能再次撥發。
陳頊明明下令封鎖消息,可不知爲何,還沒過去一天的時日,整個建康都在議論這件事。
中書檯如今也不可靠了。
陳頊剛剛上位,並不能做到對各部的完全掌控。
果然,今日天還沒亮,這些大臣們就帶着奏表強行突破了甲士,來到了陳頊的面前。
北邊和南邊,很多地方類似,卻又有很大的不同。
南邊因爲有一脈相承的體系,一直都將自己當作是天下的正統,可惜,這些人所繼承的大統稍微偏了點,他們繼承的是‘我大晉’。
晉武帝司馬炎那是出了名的寬厚,歷朝歷代的開國皇帝,很難找出比他更寬厚的人。
因此,南朝的社會氛圍比北邊要更寬鬆一些,士大夫的待遇要更好一些,在北面,胡人當政,可不管你什麼大族不大族,說屠就屠了,就比如獨孤契害真。
但是南邊是講規矩的,沒有正當的理由,皇帝也不能肆意對這些士大夫們動手。
故而,這邊的士大夫之中,敢上奏批判的明顯比北邊的更多,甚至,這被他們當作是一個成名的手段。
就比如坐在一旁的袁樞。
這位在很年幼的時候就被名士點評,有了名氣,後來父親死了,他就一直爲父親守孝,被稱爲大孝子。
然後他就當官了,一路當到了當下的尚書左僕射。
聽着極爲耳熟,仔細一想,果然是他媽的正統!!
連姓和名都這麼正統!
還有那位怒氣衝衝的瞪着陳頊的孔奐,這位道德完人,名聲極爲出色,人確實是好人,但是當初侯景打過來的時候,侯景部下曾抓住了孔奐,又讓他爲自己做事,孔奐對別人說:豈可取媚兇醜,以求全乎?
可他爲“兇醜”辦事了嗎?
當然辦了。
南國之中許多名士,重視名聲超出一切,才能且不說有多少,反正排場和造勢肯定是要做足的。
劉師知朝着陳頊行禮,說道:“陛下,我們很早就上奏,希望陛下能暫時停止攻打北胡的事情。”
“當下國家剛剛平定,糧草雖有富裕,但是也架不住如此巨大的兵力長期作戰,吳明徹帶走了那麼多的糧食,卻又白白被敵人所毀掉。”
“又讓我們重新送去糧食。”
“十餘萬大軍,他們要消耗多少糧食呢?若是再如此下去,國內就會爆發饑荒,如今國家的錢財糧食,幾乎都用在了前線上,這是不對的。”
“國內還有許多更重要的事情.”
陳頊拉下臉,“比如拿去修經典??”
幾個大臣一愣,孔奐緩緩說道:“經典是不能輕視的.”
“但是經典不能拿來破敵。”
陳頊大聲的說道:“當下的局勢已經很明朗了,徐度兩次擊敗婁睿,而黃法氍更是打的揚州行臺大軍覆滅,吳明徹將敵人圍困在城內,足以看出,我們的軍隊非常強悍,而敵人正是最疲軟的時候,完全不能與我們作戰.何況大軍已經出發,若是此刻調回來,那我們先前的耗費又怎麼算呢?”
劉師知開口說道:“陛下,即然局勢如您所說的這般順利,那吳明徹怎麼會被毀了糧草呢?”
“我聽聞,胡將獨孤契害真,爲人兇殘,好食人,作戰兇狠,無人能敵,他在河北,連年以少勝多,曾誅殺突厥可汗,又殺僞周名將楊忠,以數千人長驅直入,險些攻破長安!”
“如今此人就在對岸,吾等豈能心安?!”
聽到劉師知的話,陳頊非常的生氣,早知道當初將這些人也給一併罷免了。
他上位之後,罷免了很多的老臣,但是唯獨頭部的這幾個,沒辦法動,因爲在自己人裡,他找不到可以合理接替他們的人。
這幫人,根本不懂得戰事,各懷異心,很多人是怕耽誤自己的生意,又有很多人是覺得戰爭是不好的,不利於國家,還有些人覺得廟堂將錢財用在戰爭上,會妨礙他們從中撈錢。
什麼理由都有,就是沒有人去考慮往後的大局。
陳頊氣的牙癢癢,卻不能表現出來。
他平靜的說道:“劉公不必懼怕,那獨孤契害真,過不來的,這江面上都是我們的水軍,沒有人能過的來。”
“況且,他麾下的騎兵不會超出三千人。”
“諸位都有些擔心的過頭了!”
幾個人還要開口上奏,陳頊卻忽然站起身來,“朕太累了,太累了,今日就先到這裡吧,明日再說!”
他揮了揮手也不管這些人的反應,轉頭就走。
幾個大臣們面面相覷,劉師知的眼神有些不悅,他低聲說道:“文皇帝便是不該違背禮法”
他身邊的幾個人都有些驚愕,不敢接話。
劉師知卻眯起了雙眼,也不知在想着些什麼。
回到了寢宮,陳頊終於能放鬆一下了,他換上了褻衣,直接坐在了牀榻上,長舒了一口氣。
這幫狗賊,若是國事都聽他們的,社稷遲早要完蛋!
他揉了揉額頭,再次沉思了起來。
其實,對劉桃子,他心裡也是有些慌的,他至今都記得,當初齊國派遣使者前來,那使者提起劉桃子的名字時,是多麼的自信,多麼的囂張。
就連兄長,都曾對這個人讚不絕口,覺得劉桃子是當世名將。
他有些擔心,自己麾下這些將軍們,一直都是在跟南邊這些拉胯的齊人交戰,還不曾遇到過來自北方的鐵騎,這次.不會出事吧???
但願吳明徹能擊敗劉桃子,不要再戰敗。
若是他再次失敗,國內這些人.可就壓不住了。
就在陳頊憂心忡忡的時候,國內的重臣們出了皇宮,皇宮之外,早有很多大臣等待着消息。
得知皇帝沒有聽取勸諫,這些人格外的生氣。
建康的道路乾淨整潔,處處都能看到那些坐在馬車之上的士人們,他們的穿着跟北方不同。
衣冠南渡。
他們保留了衣冠,不過,也僅僅只是保留了衣冠而已。
城內的佛寺極多。
一個個金色的佛像聳立在城內各處,士人們進進出出,跟那些大和尚們談笑風生。
一座座金碧輝煌的府邸圍繞着城市中心坐落在周圍。
而在靠着城牆的最外圈,卻活着一羣誰都看不到的人,他們不能進入城市的中心,禮佛都不能去內城禮佛.家徒四壁,三面漏風。
齊安城。
城牆之上,甲士們來回的巡視着。
城內尚且沒有遭受到敵人的襲擊,卻早已是殘破不堪,當軍隊進城的那一刻,無論是敵人的還是自己的,城內百姓們的噩夢便開始了。
在官署之內。
婁睿喘着粗氣,憤怒的看着左右的軍官們。
婁睿披着甲冑臉色漲紅。
他竟兩次敗給了對方。
雖然對方沒能給他造成太大的傷亡,但是卻將他擊退。
當初婁睿思考再三,決定拿較弱的徐度來開刀,結果便是這個局面,兩次被擊退,臉都沒了。
這要是遇到吳明徹,那自己的人頭是不是已經被送到建康去了。
婁睿都不敢去細想這個問題。
他板着臉,陰沉的看着左右的將士們。
“諸位,你們其中許多人,都是鄴城的精銳,怎麼面對一個老頭,卻屢次不能衝破他們的陣型?!”
“這纔過去多久?爲何就變成了這般模樣呢?”
他看着那些軍官們,這些來自鄴城的猛將們,此刻各個都挺着大肚子,油光滿面的。
有幾個人,連甲冑都穿不上去了。
這支婁睿引以爲傲的精銳,在短短一年多的時日裡,就變了個模樣。
不只軍官是這樣,就是騎士們也是這樣,他們不再那麼的勇武不再那麼的強壯,不再那麼的敏捷
軍官們聽到婁睿的質問,不由得低下頭來。
婁睿更加生氣了。
“看看你們這些人不!”
“一年啊,就變成了這樣,不知道約束麾下的軍隊,整日吃喝玩樂,有的甚至納了一百多個妾,就這樣,還能保持戰鬥力嗎?”
“看看你們麾下的軍隊,那也是有樣學樣!他媽的!連馬都差點騎不上,還有臉說是鄴城精銳?!”
“你們到底想幹什麼?!”
軍官們面面相覷,一人站出來,低聲說道:“大王,我們過去連年征戰,不就是爲了享受富貴嗎?”
“放屁!這是誰說”
婁睿一愣,怒氣漸漸消失。
他沉默了許久,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是他沒有盯着這些人操練,是他縱容軍官們玩樂,是他派遣士卒們爲自己跑腿做生意。
造成當下這一切的元兇是自己?
婁睿忽有些驚訝。
他看着面前的軍官們,一時間,竟從他們的臉上都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這讓婁睿瞬間變得慌亂。
“不對,不對。”
他站起身來,軍官們疑惑的看着他。
“出去!都出去!”
婁睿揮着手,軍官們低着頭,只好一一走出,婁睿癱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思緒極亂。
很快,婁子彥快步走進了官署內,手持一封文書。
“父親!!”
“天大的好消息!”
“當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婁睿看向了兒子,“什麼?”
婁子彥激動的說道:“大將軍來了,大將軍領着鐵騎前來,誅殺了兩位陳將,先後擊破了吳明徹和黃法氍的將軍,甚至還毀掉了吳明徹的糧草!”
婁睿眼前一亮,“桃子?桃子來了?”
“是啊,父親!我們有救了!”
聽到這一句,婁睿臉色大變,猛地推開了面前的兒子,婁子彥站不穩,頓時摔在地上。
“什麼叫有救?!若是沒有他我便會死在這裡嗎?!”
“我便不能擊破徐度?不能擊破黃法氍?”
婁睿忽變得激動起來,“我十歲就跟在姑父的身邊,我十四歲就能騎馬作戰,我不到二十歲就成爲了將軍,我參與了那麼多的戰事,擊破了許多名將.我.”
婁子彥坐在地上,看着婁睿發泄,驚恐的看着他。
婁睿激動的說着這些,忽停下來,再次癱坐在了位置上。
“我怎麼變成了這樣.我連徐度都打不過了.那麼多的精銳,在我的麾下,竟被養成了廢物,我”
“我怎麼變得如此無能”
婁子彥緩緩站起身來,“父親.這,敵人的軍隊很多,地方的將領大多投敵,熟悉我們,這不是您的過錯。”
婁睿再次陷入沉默,婁子彥也不敢再勸。
如此過了許久,婁睿像是恢復了過來,他看向了婁子彥,“方纔,你沒事吧?”
“我無礙。”
“那便好。”
“你說的也對,桃子來了,那我便可以高枕無憂了,桃子是大齊第一名將,吳明徹之輩,還能是他的對手嗎?“
“南人闇弱,向來都不是北人的對手,當初那侯景,在北面,被我們打的四處跑,領着幾百人到了南邊,卻是殺了皇帝,差點將南國都給推平了。”
“這便是南北的差距!”
“南邊這些人,各個都喜歡打扮,將軍們不像將軍,頭上恨不得插個花,抹上粉,我是最厭惡這樣的人的。”
“你就看着吧,這些人早晚都要死在桃子的手裡!”
婁睿沉思了片刻,又說道:“不過,桃子兵少,我怕他會被兩面夾擊,這樣吧,我們不跟徐度作戰了,我們去佯攻,去威脅黃法氍,讓他不敢輕易帶兵去攻擊桃子。”
“我還能頂得住,只要給桃子爭取到足夠的時日,他就能分別將他們擊破!”
婁睿看向了一旁的酒壺,忽抓起來,一下摔了個粉碎。
“從今日起,軍中禁酒,禁色,上上下下的將士們,不許再作樂,全軍操練,磨練陣型,有敢違背者,斬!!!”
江浦。
吳明徹的數萬大軍駐紮在此處,大營彼此相連,將城池圍繞在中間,規模竟然比城池還要大許多。
五萬多人的軍隊,加上輔兵和臨時強徵的民夫,那可謂是浩浩蕩蕩。
建康送來了書信,乃是皇帝的親筆信。
陳頊表示理解吳明徹,畢竟大家都沒想到劉桃子會突然出現在這裡,他希望吳明徹勿要因爲一次的失利而自責,糧草物資他會想辦法儘快送來,還勸他勿要有什麼壓力,希望能全力以赴。
看完了書信,吳明徹許久都說不出話來。
他再次拿起來輿圖,開始看了起來。
跟着最新的消息,劉桃子正要跟婁睿匯合。
婁睿部已經開始進行轉移了,黃法氍正在派人進駐各地,以阻斷兩人的匯合。
吳明徹覺得,若是劉桃子跟婁睿要匯合,那最好大家也能匯合起來,以兵力的優勢來擊潰他們。
就在吳明徹翻看着輿圖的時候。
“轟隆隆~~~”
外頭忽出現了巨響。
整個地面都開始顫抖了起來,這像是數十萬大軍衝鋒而來,案上的蠟燭猛地倒下,險些燒到了吳明徹。
吳明徹迅速站起身來,走到了門口。
“出了什麼事?!”
“將軍!!”
“滁水!!滁水決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