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銘上完廁所,從口袋裡掏出幾張處方單據,轉身繞去收費處。找了半天,在一樓的角落裡擡頭看到一塊掉了漆的寫着“收費處”三個字的掛牌。
從那一個像洞口一樣的地方把單據伸進去,裡面一隻蒼白的手從長長的衣服袖管裡伸出來,接過去,有氣無力地啪啪敲下一串藍章,“三百七十塊。”看不到人,只有個病懨懨的女聲從裡面傳出來。
“怎麼這麼貴?就一瓶葡萄糖和一小瓶藥水啊。”齊銘摸摸口袋裡的錢。小聲詢問着裡面。
“你問醫生去啊問我做啥啦?又不是我給你開的藥。奇怪伐你。你好交掉來!後面人排隊呢。”女人的尖嗓子,聽起來有點像林華鳳。
齊銘皺了皺眉,很想告訴她後面沒人排隊就自己一個人。後來想想忍住了。掏出錢遞進去。
洞口丟出來一把單據和散錢,硬幣在金屬的凹槽裡撞得一陣亂響。
齊銘把錢收起來,小心地放進口袋裡。
走了兩步,回過頭朝窗洞裡說,我後面沒人排隊,就我一個人。說完轉身走了。淡定的表情像水墨畫一樣,淺淺地浮在光線暗淡的走廊裡。
身後傳來那個女人的尖嗓子,“儂腦子有毛病啊……”
醫生的辦公室門虛掩着,齊銘走到門口,就聽到裡面兩個醫生的談話。夾雜着市井的流氣,還有一些關於女人怎樣怎樣的齷齪話題。不時發出的心領會神笑聲,像隔着一口痰,從嗓子裡嘿嘿地笑出來。
齊銘皺了皺眉毛,眼睛在光線下變得立體很多。凹進去的眼眶,光線像投進黑潭裡,反射不出零星半點的光,黑洞一般地吸吶着。
“醫生,易遙……就是門診在打點滴那女生,她的藥是些什麼啊,挺貴的。”齊銘站在光線裡,輪廓被光照得模糊成一圈。
剛剛開藥的那個醫生停下來,轉回頭望向齊銘,笑容用一種奇怪的弧度擠在嘴角邊上,“年輕人,那一瓶營養液就二百六十塊了。再加上其他雜費,門診費,哪有很貴。”他頓了頓,笑容換了一種令齊銘不舒服的樣子接着說,“何況,小姑娘現在正是需要補的時候,你怎麼能心疼這點錢呢,以後還有的是要用錢的地方呢,她這身子骨,怎麼抗得住。”
齊銘猛地擡起頭,在醫生意味深長的目光裡讀懂了他的弦外之音。
醫生看到他領悟過來的表情,也就不再遮掩,挑着眉毛,饒有趣味地上下打量他,問:“是你的?”
齊銘什麼都沒說,轉過身,拉開門走了出去。醫生在後面提高聲音說:“小夥子,你們年紀太小啦,要注意點哦。我們醫院也可以做的,就別去別的醫院啦,我去和婦科打個招呼,算照顧你們好伐……”
齊銘跨出去。空曠的走廊只有一個阿姨在拖地。
身後傳來兩個醫生低低的笑聲。
齊銘走過去,側身讓過阿姨,腳在拖把上跳過去。擡起頭,剛想說聲“抱歉”,就正對上翻向自己的白眼。
“哦喲要死來,我剛拖好的地,幫幫忙好伐。”
溼漉漉的地面,擴散出濃烈的消毒水味道來。
——是你的?
齊銘進房間的時候,護士正在幫易遙拔掉手背上的針頭。粗暴地撕開膠布,扯得針從皮膚裡挑高,易遙疼得一張臉皺起來。
“你輕點兒。”齊銘走過去,覺出語氣裡的不客氣,又加了一句,“好嗎?”
護士看也沒看他,把針朝外一拔,迅速把一跟棉籤壓上針眼上半段處的血管,冷冷地說了一句,“哪兒那麼嬌氣啊”,轉過頭來看着齊銘,“幫她按着。”
齊銘走過去,伸手按住棉籤。
“坐會兒就走了啊。東西別落下。”收好塑料針管和吊瓶,護士轉身出了病房。
易遙伸手按過棉籤,“我自己來。”
齊銘點點頭,說,那我收拾東西。起身把牀頭櫃上自己的物理書放進書包,還有易遙的書包。上面還有摔下去時弄到的厚厚的灰塵,齊銘伸手拍了拍,塵埃騰在稀疏的幾線光裡,靜靜地浮動着。
“是不是花了不少錢?”易遙揉着手,鬆掉棉籤,針眼裡好像已經不冒血了。手背上是一片麻麻的感覺。微微浮腫的手背在光線下看起來一點血色都沒有。
“還好。也不是很貴。”齊銘拿過凳子上的外套,把兩個人的書包都背在肩膀上,說,“休息好了我們就走。”
易遙繼續揉着手,低着頭,逆光裡看不見表情。“我想辦法還你。”
齊銘沒有接話,靜靜地站着,過了會兒,他說,恩,隨便你。
手背上的針眼裡冒出一顆血珠來,易遙伸手抹掉,手背上一道淡黃色的痕跡。
但馬上又冒出更大的一顆。
易遙重新把棉籤按到血管上。
十二點。醫院裡零落地走着幾個拿着飯盒的醫生和護士。
病房裡瀰漫着各種飯菜的香味。
走出醫院的大門,易遙慢慢地走下臺階。齊銘走在她前面幾步。低着頭,揹着他和自己的書包。偶爾回過頭來,在陽光裡定定地看看自己,然後重新回過頭去。
日光把他的背影照得幾乎要吞噬乾淨。逆光裡黑色的剪影,沉澱出悲傷的輪廓來。
易遙朝天空望上去,幾朵寂寞的雲,停在天上一動不動。
回到學校的時候差不多午休時間剛剛開始。
大部分的學生趴在課桌上睡覺。窗戶關得死死的,但前幾天被在教室裡踢球的男生打碎的那塊玻璃變成了一個猛烈的漏風口。窗戶附近的學生都紛紛換到別的空位置去睡覺。稀稀落落地趴成一片。頭上蒙着各種顏色的羽絨服外套。
易遙的座位就在少掉一塊玻璃的窗戶邊上。
從那一塊四分之一沒有玻璃的窗框中看過去,那一塊的藍天,格外的遼闊和鋒利。
她從教室走進來後就直接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把包塞進書包裡,擡起頭,剛好看到齊銘拿着水杯走出教室的背影。
她剛坐下來,就有幾個女生走攏過來。
本來周圍空出來的一小塊區域,陸陸續續地添進人來。
化學科代表唐小米把一本粉紅色的筆記本放到易遙桌子上,一臉微笑地說,吶,早上化學課的筆記,好多呢,趕快抄吧。
易遙擡起頭,露出一個挺客氣的笑容,“謝謝啊。”
“不用,”唐小米把凳子拉近一點,面對着易遙趴在她的桌子上,“你生病了?”
“恩。早上頭暈。打點滴去了。”
“恩……齊銘和你一起去的吧?”唐小米隨意的口氣,像是無心帶出的一句話。
易遙擡起頭,眯起眼睛笑了,“這纔是對話的重點以及借給我筆記的意義吧。”她心裡想着,沒有說出來,只是嘴上敷衍着,“啊?不會啊。他沒來上課嗎?”
“是啊沒來。”唐小米擡起頭,半信半疑地望着她。
周圍幾個女生的目光像是深海中無數長吻魚的魚嘴,在黑暗裡朝着易遙戳過來,恨不得找到一點鬆懈處,然後扎進好奇而八卦的尖刺,吸取着用以幸災樂禍和興風作浪的原料。
“不過他這樣的好學生,就算三天不來,老師也不會管吧。”說完易遙對着唐小米揚了揚手上的筆記本,露出個“謝了”的表情。
剛坐下,擡起頭,目光落在從教室外走進來的齊銘身上。
從前門到教室右後的易遙的座位,齊銘斜斜地穿過桌子之間的空隙,白色的羽絨服鼓鼓地,冬日的冷白色日光把他襯托得更加清矍。
他一直走到易遙桌前,把手中的水放在她桌子上,“快點把糖水喝了,醫生說你血糖低。”
周圍一圈女生的目光驟然放大,像是深深海底中那些蟄伏的水母突然張開巨大的觸鬚,伸展着,密密麻麻地朝易遙包圍過來。
易遙望着面前的齊銘,也沒有說話,齊銘迎上來的目光有些疑惑,她低下頭,把杯子靠向嘴邊,慢慢地喝着。
眼睛迅速蒙上的霧氣,被冬天的寒冷撩撥出細小的刺痛感來。悲傷逆流成河 正文 第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