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裡到處都是這樣悲傷的隱喻。
如同曾經我和你在每一個清晨,一起走向那個光線來源的出口。
也如同現在他載着我,慢慢離開那個被我拋棄在黑暗裡的你。其實在自行車輪一圈一圈滾動着慢慢帶我逐漸遠離你的時候,我真的是感覺到了,被熟悉的世界一點一點放棄的感覺。
在那個世界放棄我的時候,我也慢慢地鬆開了手。
再也不會有那樣的清晨了。
林華鳳死的時候弄堂裡一個人都不知道。
她站在凳子上去拿衣櫃最上面的盒子。腳下沒有踩穩,朝後摔了下來,後腦勺落地,連聲音都沒有發出來就死了。
易遙打開門看見一片黑暗。
她拉亮了燈,看見安靜地躺在地上的林華鳳,她慢慢地走過去想要叫醒她,才發現她已經沒了呼吸沒了心跳。
易遙傻站在房間裡,過了一會甩起手給了自己一個耳光。
幾聲沉悶的巨雷滾過頭頂。
然後就聽見砸落在房頂上的細密的雨聲。
漫長的梅雨季節。
依然無數次地想起齊銘。
課間時。夢境裡。馬路上。
下起毛毛雨的微微有些涼意的清晨。把池塘裡的水蒸發成逼人暑氣的下午。
有鴿子從窗外呼啦一聲飛向藍天的傍晚,夕陽把溫暖而熟悉的光芒塗滿窗臺。
很多很多的時候,齊銘的那張淡淡神色的臉,那張每時每刻都有溫情在上面流轉的表情溫和的面容,都會在記憶裡淺淺地浮現出來。
雖然在時光的溶液裡被浸泡得失去了應該完整無缺的細節,可是卻依然留下根深蒂固的某個部分,頑強地存活在心臟裡。
每天都有血液流經那個地方,然後再流回全身。
好像也沒有辦法尋找到回去的路徑了。
就好像曾經童話故事裡的小姑娘沿路撒好麪包屑,然後勇敢地走進了昏暗的森林。但是當她開始孤單開始害怕的時候,她回過頭來,才發現丟下的那些瑣屑,已經被來往的飛鳥啄食乾淨了。
也是自己親手養大了這樣一羣貪食的飛鳥。
所以終有一天,報應一般地吞噬了自己回去的路徑。
就好像是偶然發現在即手腕上的手邊突然停了。像要重新撥出正確的時間,卻無法找到應該要指針停留的位置了。
根本沒有辦法知道眼下是幾點。
因爲你根本就不知道時間在什麼時候就停滯不前了。
易遙很多時候還是會夢見媽媽。
很多個日子過去之後,她終於可以坦然地叫出媽媽兩個字了。而之前每天呼喊林華鳳三個字的日子,就像是被風捲向了遙遠的海域。
其實林華鳳死的時候是想去拿櫃子最上面的一個鐵皮盒子。盒子裡什麼都沒有隻有一個信封,信封上寫着“遙遙的學費”。
信封裡有一些錢,還有兩張人身意外保險單,收益人是易遙。
好像是在之前的日子裡,自己還因爲齊銘手機上自己的名字不是“遙遙”而是“易遙”而生氣過。但其實,在世界某一個不經意的地方,早就有人一直在稱呼自己是遙遙。只是這樣的稱呼被封存在鐵盒子裡,最後以死亡爲代價,才讓自己聽見。
易遙拒絕了法院建議的去跟着易家言生活。
她覺得自己一個人住在弄堂裡也挺好。
只是弄堂裡沒有了齊銘而已。
因爲沒有了林華鳳的關係,易遙和鄰居的關係也從最開始的彼此針鋒相對變成現在的漠不關心。有時候易遙看見別人擰開了自己家的水龍頭,也只是不說話地去把它擰上而已。也不會說出林華鳳一樣難聽的話語。
每天早上在天沒亮的時候就離開弄堂,然後在天黑之後再回來。
躺在母親的牀上,睡得也不是不安穩。
夏天剛剛開始的時候,齊銘一家就搬進了裝修好的高級公寓。
“聽說那邊可以看見江面呢。”易遙幫着齊銘整理箱子,順口搭着話。
“是啊,你有空過來玩。”齊銘眯着眼睛笑起來。
“恩。”離開的時候就簡短地說了這樣的一些話。
大概還有一些別的什麼瑣碎的對話吧,眼下也沒辦法記得了。
只記得齊銘離開的那一個黃昏下起了雨。弄堂的地面溼漉漉的。李宛心一邊抱怨着鬼天氣,一邊拎着裙子小碎步地往外面走。弄堂門口停着的貨車上裝滿了傢俱。
經過易遙身邊的時候,李宛心停下來,張了張口想要說什麼,最後只是嘆了口氣,什麼都沒說就離開了。
其實這些易遙都懂。她心裡都明白。
她站在家門口對齊銘揮手。暮色裡的他和記憶裡一樣,永遠都是那麼好看
溫情脈脈的面容讓人心跳都變得緩慢下來。
在學校裡也不太能夠碰見。
高一結束的時候年級分了快慢班。齊銘理所當然地去了快班,而易遙留下來留在原來的班級裡。出乎意料的是唐小米考試嚴重失誤,滿心怨恨地劉了下來。
依然是與她之間停止不了的摩擦。
但是易遙漸漸也變得不在乎起來。
偶爾課間的時候趴在走廊的欄杆上,可以望見對面樓道里穿着白襯衣的齊銘抱着作業朝辦公室走。
依然可以從密密麻麻的人羣裡分辨出他的身影。依然是無論離他再遠,都可以把目光遙遠地投放過去。
易遙望着頭頂的藍天。
十八歲了。
168因爲同班的關係,大部分的時候,齊銘和顧森湘一起回家。少部分的時候,齊銘和易遙一起回家。
“怎麼?被拋棄啦?”易遙牽着車,跟着齊銘朝學校外面走。
“恩是啊,她留下來學生回開會。大忙人一個。”齊銘摸摸頭髮,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易遙看着眼前微笑着的齊銘,心裡像上一流淌過河流一樣,所有曾經的情緒和波動,都被河底細細的沉沙埋葬起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被地殼的運動重新暴露在日光之下,也不知道那個時候是已經變成了化石,還是被消磨得什麼都沒有剩下。這些都是曾經青春裡最美好的事情,閃動着眼淚一樣的光,漫漫地沉到河底去。
一天一天地,看着脫離了自己世界的齊銘重新變得光明起來。
一天一天地煥發着更加奪目的光彩。
再也不用陪着自己緩慢地穿越那條寒冷而冗長的昏暗弄堂.
“走吧。”
“恩。”齊銘點點頭,擡起修長的腿跨上單車。
兩個人匯合進巨大的車流裡。
經過了幾個路口,然後在下一個分岔的時候,揮揮手說了再見。
騎出去幾步,易遙回過頭去,依然可以看見夕陽下同樣回過頭來看着自己的齊銘。
於是就在暮色裡模糊地笑起來。
大部分的時候,顧森西都會在樓道口牽着單車等着自己放學。
兩個人騎着車,慢慢地消磨掉一個個黃昏。他也和齊銘一樣,是個話不多的人。所以大部分時候,都是沉默的。或者是易遙講起今天班裡的笑話,顧森西聽完後不屑地撇撇嘴。
也會和他一起坐在操場空曠的看臺上吹風。或者看他踢足球。
初夏的時候,每到傍晚都會有火燒雲。汗水打溼了T恤,灑在草地上的時候就變成了印記。
可能很多年之後再重新回來的時候,這些印記都會從地下翻涌出來,跳動在瞳孔裡,化成傷感的眼淚來。
天空滾滾而過的雲朵。
“昨天我去看過醫生了。”顧森西喝着水,沉着一張臉。
“生病了?”易遙側過頭,看着他沿着鬢角流下來的汗水遞了條毛巾過去。
“心臟不好,心跳一直有雜音,心率也不齊,搞不好活不長。”
“騙人的吧!”易遙擡起手拍他的頭,“沒事觸什麼黴頭!”
顧森西打開她的手,不耐煩地說:“沒騙你,你不信可以自己聽。”
易遙把臉貼到他的胸膛,整齊而有力的心跳聲,剛剛想擡起頭來罵人,卻突然被環繞過來的雙臂緊緊抱住無法動彈。
耳邊是他胸腔裡沉重有力的緩慢心跳。
一聲一聲地像是從天空上的世界傳遞過來。
學校的老校門被徹底拆除了。
連帶着那一個荒廢的水池也一起填平。
拆除那天好多的學生圍着看,因爲有定向爆破,聽起來好像那麼回事。
顧森西站在遠處,對身邊的易遙說,當初我大冬天地從水裡幫你往外撈書的時候,你有沒有一種“非他不嫁”的感覺啊?
醫遙擡起腳踢過去,“我要吐了。”
然後就是轟隆一聲,面前高大的舊校門筆直地坍塌下來。
耳朵上是顧森西及時伸過來的手。
所以幾乎都沒有聽見爆炸是震耳欲聾的聲響。
易遙擡起手按向臉龐,輕輕地放到顧森西的手上。
樹葉在季節裡茂盛起來。
陽光被無數綠色的空間分割。光斑照耀在白襯衣的後背上來回移動着。
不記得是第多少次和齊銘一起穿越這條兩邊都是高大香樟的下坡了。
“接吻過了?”
“啊?”齊銘嚇了一跳,車子連帶着晃了幾下。
“我是說,你和顧森湘接吻了吧。”易遙轉過頭看向在自己身邊並排而行的齊銘。他的臉在強烈的光線下慢慢地紅起來。
“森西告訴你的吧?”
“恩。”
“她還叫我不要說,自己還不是對弟弟說了。”齊銘低頭笑起來。
“別得寸進尺啊,小心玩過火。”易遙微微地笑起來。
那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呢?
就像是在有着陽光燦爛的午後,在路邊的露天咖啡座裡,把一杯叫做悲傷的飲料,慢慢地倒進另外一杯叫做幸福的飲料裡。緩慢地攪拌着,攪拌着,攪拌着。蒸發出一朵小小的雲,籠罩着自己。
“她纔不會讓我得寸進尺,她保守得要死。上次親了一下之後死活不讓親了。她不要太會保護自己哦。”
易遙的臉笑得有點尷尬。
反應過來之後的齊銘有點內疚地趕緊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易遙笑着搖搖頭,“沒事啊,她之前看過我流產的樣子啊。肯定對男生防了又防,應該的。”
“對不起。”齊銘把頭轉到另外一邊,有點不太想看易遙的臉。
“別傻了。”易遙揮揮手。
沿路風景無限明媚。
“謝謝你。”齊銘從旁邊伸過來的手,在自己的手上輕輕地握了一下。
“謝我什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