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遙小的時候,有一次學校老師佈置了一道很難的數學思考題。對於小學四年級的學生來說,是很難的。而全班就易遙一個人答出來了。易遙很得意地回到家裡,本來她想直接對父親炫耀的,可是小孩子做怪的心理,讓易遙編出了另一套謊言,她拿着那道題,對父親說,爸爸這道題我不會,你幫我講講。
像是要證明自己比父親都還要聰明,或者僅僅只是爲了要父親明白自己有多聰明。
那天晚上父親一直在做那道題,直到晚上易遙起牀上廁所,看到父親還坐在桌子邊上,帶着老花鏡。那是易遙第一次看到父親帶老花鏡的樣子。那個時候,易遙突然哭了。以爲她看到父親蒼老的樣子,她害怕父親就這樣變老了。他不能老,他是自己的英雄。
易遙穿着睡衣站在臥室門口哭,父親摘下眼鏡走過來,抱着她,他的肩膀還是很有力,力氣還是很大,父親說,遙遙,那道題爸爸做出來了,明天給你講,你乖乖睡覺。
易遙含着眼淚,覺得爸爸是永遠不老的英雄。
再更小的時候。有一次六一兒童節。學校組織了去廣場看錶演。
密密麻麻的人擠在廣場上。伸直了脖子,也只能看得到舞臺上的演員的頭。
而那個時候,父親突然把易遙抱起來,放到自己的脖子上。
那一瞬間,易遙看清了舞臺上所有的人。
周圍的人紛紛學着父親的樣子,把自己的小孩舉到頭上。
易遙騎在爸爸的肩上,摸了父親的頭髮,很硬。父親的雙手抓着自己的腳踝。父親是周圍的人裡,最高的一個爸爸。
小學六年級的時候,易遙唱歌拿了全市第一名。
去市文化宮領獎的那一天,父親穿着正裝的西服。那個時候,西裝還是很貴重的衣服。易遙覺得那一天的父親特別帥。
站在領獎臺上,易遙逆着燈光朝觀衆席看下去。
她看到爸爸一直擦眼睛,然後拼命地鼓掌。
易遙在舞臺上就突然哭了。
還有。
還有更多。還有更多更多的更多。
但是這些,都已經和自己沒有任何的關係了。
那些久遠到昏黃的時光,像是海浪般朝着海里倒卷而回,終於露出屍骨殘骸的沙灘。
易遙捏着手裡的四百塊錢,站在黑暗裡。
路燈把影子投到地面上,歪向一邊。
易遙把垂在面前的頭髮撂到耳朵背後,她擡起頭,她說,爸,我走了。這錢我儘快還你。
她轉過身,推着車子離開,剛邁開步,眼淚就流了出來。
“易遙,”身後父親叫住自己。
易遙轉過身,望着站在逆光中的父親。“爸,還有事?
“你以後沒事別來找我了,你劉阿姨不高興……我畢竟有自己的家了。如果有事的話,就打電話和我說,啊。”
周圍安靜下去。
頭頂飄下一兩點零星的雪花。
還有更多的悲傷的事情麼?不如就一起來吧。
這次,連眼淚也流不出來了。眼眶像是乾涸的洞。恨不得朝裡面揉進一團雪,化成水,流出來僞裝成悲傷。
易遙站在原地,憤怒在腳下生出根來。那些積蓄在內心裡對父親的溫柔的幻想,此刻被摔碎成一千一萬片零碎的破爛。像是打碎了一面玻璃,所有的碎片殘渣堵在下水道口,排遣不掉,就一起帶着劇烈的腥臭翻涌上來。
發臭了。
腐爛了。
內心的那些情感。
變成了恨。變成了痛。變成了委屈。變成密密麻麻的帶刺的藤蔓,穿刺着心臟的每一個細胞,像冬蟲夏草般將軀體吞噬乾淨。
我也曾經是你手裡的寶貝,我也曾經是你對每一個人誇獎不停的掌上明珠,你也在睡前對我講過那些故事,爲什麼現在我就變成了多餘的,就像病毒一樣,躲着我,不躲你會死嗎?我是瘟疫嗎?
易遙捏着手裡的錢,恨不得摔到他臉上去。
“易家言,你聽着,我是你生出來的,所以,你也別想擺脫我。就像我媽一樣,她也像你一樣,恨不得可以擺脫我甚至恨不得我死,但是,我告訴你,你既然和她把我生下來了,你們兩個就別想拜託我。”易遙踢起自行車的腳撐,“一輩子都別想!”
父親的臉在這些話裡迅速地漲紅,他微微有些發抖,“易遙!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
易遙冷笑着,她說,“我還有更好的樣子,你沒見過,你哪天來看看我和我媽,你才知道我是什麼樣子。”
說完易遙騎上車走了,騎出幾米後,她突然剎車停下來,地面上長長的一條剎車痕跡,她回過頭,說,“我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你不是應該最清楚嗎?你不是應該問你自己嗎?”
初一的時候,學校門口有一個賣烤羊肉的小攤,帶着新疆帽的男人每天都在那裡。
那個時候,學校裡所有的女孩子幾乎都去吃。但是易遙沒有。
因爲易遙沒有零花錢。
但是她也不肯問母親要。
後來有一天,她在路邊揀到了五塊錢,她等學校所有同學都回家了,她就悄悄地一個人跑去買了五串。
她咬下第一口之後,就捂着嘴巴蹲下去哭了。
這本來是已經消失在記憶裡很遙遠的一件事情。卻在回家的路上,被重新的想起來。當時的那種心痛,在這個晚上,排山倒海般地重回心臟。
天上的雪越落越大。不一會兒就變得白茫茫一片。
易遙不由得加快了腳下的速度,車在雪地上打滑,歪歪斜斜地朝家騎回去。
臉上分不清是雪水還是眼淚,但是一定很髒。易遙伸手抹了又抹,覺得粘得發膩。
把車丟在弄堂口。朝家門口跑過去。
凍得哆嗦的手摸出鑰匙,插進孔裡,拉開門,屋裡一片漆黑。
易遙鬆了口氣,反身關好門,轉過來,黑暗中突如其來的一耳光,響亮地甩到自己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