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備鈴響的時候易遙伸出手撕下了那張貼出來的寫着自己名字的病歷單。
周圍的人發出嗡嗡的聲音,一邊議論着一邊四下散開來。
易遙慢慢地把那張有點泛黃的紙撕下來。在手心裡捏成一團,然後丟進旁邊的垃圾桶裡,轉身朝教室方向走過去。
走到樓梯口的時候,她停了下來。站了一會,然後回過頭快步地走回去。
她彎下腰,伸手進垃圾桶裡,拼命地找着更才的那張紙。
那張病歷單被重新攤開來,上面的字跡是醫生們共有的龍飛鳳舞難以辨認。但印刷上去的題頭依然清晰地透露着所有的信息。
“第二人民
醫院婦科。”
以及裡面有幾個可以看得清楚字跡的詞條,“性病”,“炎症”,“梅毒”,“感染”。
易遙擡起手把病歷單撕開,然後再撕開,像是出了故障的
機器人一樣停也停不下來。直到已經撕成了指甲蓋大小的碎片,無法再撕了,她才停下來,然後把手心裡的一大團碎紙朝着邊上的洗手池扔進去。嘩啦擰開水龍頭,開到最大。
水柱朝下用力地衝刷在水池底上,像是水管被砸爆一樣噴出來的巨大水流,捲動着那些碎紙,從下水口旋渦一樣地被吸扯進去。水柱砸出來的嘩啦嘩啦的巨大聲響在整條走廊裡被反覆地擴音,聽上去像是一條瀑布的聲音。
一直放了差不多一分鐘,易遙才擡手擰好水龍頭。
那一瞬間消失掉的聲音,除了水聲,還有易遙咽回喉嚨裡的聲響。
劇烈起伏的胸腔,慢慢地迴歸了平靜。
易遙吸了吸鼻子,把弄溼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胸口面前被濺溼了一大片,不過沒有關係。
有什麼關係呢。
她拖着長長的被踩在腳下面的褲子,飛快地朝教室跑過去。
走廊重新變成安靜的洞穴。
是連接往哪兒的洞穴呢?
走進教室的時候已經差不多要上課了。
易遙踏進門的時候,教室裡嘈雜的人聲突然安靜下來。
易遙並不在意這些,她平靜地走回自己的座位,經過唐小米身邊的時候,迅速伸出手緊緊地抓了一大把她散在後背上的頭髮。
那一下真的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易遙覺得自己的手幾乎都沒有知覺了。
尖叫着的唐小米連帶着人從椅子上被扯下來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易遙回過身,扯了扯衣服的拉鍊,說:“啊真對不起,跑太快了,拉鍊勾住你的頭髮了。”
唐小米疼得臉色發白,額頭上跳着一根青色的血管。面前的易遙一臉誠懇,也沒辦法說出多麼惡毒的話來。起碼沒辦法當着全班的面說出來,畢竟她的表情和語氣,永遠都應該是符合“無辜而又美好”這樣的形容詞,不是麼。
易遙輕輕揚了揚嘴角,然後走回自己的座位,“疼麼?”易遙回過頭來,認真地問她。
唐小米深吸了一口氣,臉上憤怒的表情像是迅速瓦解的薄冰,而後,那種熟悉的美好笑容又出現在了她的臉上。
那種迷人的,洋溢着美好青春的笑容。
黑暗裡盛開的巨大花盤。
“不疼,”唐小米撩了撩頭髮,停了幾秒,然後把目光從易遙臉上慢慢往下移,“反正我不疼。”
如果有什麼速度可以逼近光速的話,那麼一定是流言。
就算不用想象,易遙也可以知道對於這樣一所以優秀教學品質而聞名的中學來說,自己身上發生的事情具有多麼爆炸的話題性。
一個人的嘴脣靠近另一個人的耳朵,然後再由另一個人的嘴脣傳遞向更多的耳朵。而且,傳遞的事實也如同受到了核輻射的污染一樣,在流傳的過程裡迅速地被添油加醋而變得更加畸形。
易遙想起曾經在一次生態保護展覽上看到過的被核輻射污染後生下來的小動物,三隻眼睛的綿羊標本和五條腿的蟾蜍。
都靜靜地在玻璃櫥窗裡安靜地看向所有參觀它們的人羣。
課間休息的時候,易遙上完廁所,在洗手池把水龍頭打開。
外面衝進來一個看上去年紀很小的低年級的女生,正要跑進格間的時候,被站在易遙身邊同樣也在洗手的一個女生叫住了。
易遙從鏡子裡也可以看到那個女生先把目光瞄了瞄自己,然後又揚了揚下巴瞄向女生準備進去的格間。
於是被暗示的女生輕易地明白了對方的意思,轉身拉開了隔壁一間的門。關上門的時候,還對她說了聲“好險,謝謝你了。”
易遙關上水龍頭,從口袋裡掏出紙巾擦乾了手,扯着嘴角笑了笑,轉身出了洗手間。
下午最後一節課。
越靠近傍晚,太陽的光線就越漸稀薄。
易遙擡起頭望向窗外,地平線上殘留着半個赤紅的落日。無限絢麗的雲彩從天邊滾滾而起,擁擠着頂上蒼穹。
世界被照耀成一片迷幻般的紅色。
易遙擡起手腕,還有十分鐘下課,這個時候,口袋裡的手機震動起來。
易遙低下頭,在桌子下面翻開手機蓋,然後看到發件人“齊銘”。
“下課後我要去數學競賽培訓,你先走。”
易遙正要回復,剛打完“知道了”三個字,又有一條新的短消息進來,易遙沒有理睬,把“知道”了三個字發回給齊銘。
發送成功之後,易遙打開收件箱,看到後面進來的那條信息,依然是齊銘的短信,不過內容是:“還有,別和她們計較。”
易遙看着這條短信沒有說話,半天也不知道回什麼。而且剛剛發出那一條“知道了”看上去也像是對“別和她們計較”的回答。
如果按照內心的想法的話,那麼,對於“別和她們計較”的回答,絕對不會是“知道了”,而一定會是“不可能”。
易遙笑了笑,合上手機,繼續望向窗外的那片被夕陽染成紅色的絢麗世界。
顧森西再一次站在易遙教室門口的時候,依然沒有看到易遙。
教室裡沒有剩下幾個人。
一個扎着馬尾的女生在擦着黑板。
顧森西衝着她喊了喊:“喂,易遙在不在?”
然後教室後面一個正在整理書包的女生從課桌中站起來,聲音甜美地說,“你又來找易遙啦?”
顧森西尋着聲音望過去,唐小米頭髮上的紅色蝴蝶結在夕陽下變得更加醒目。
“恩,”顧森西點點頭,張望了一下空曠的教室,像在最後確定一遍易遙並沒有在教室裡,“她回家了?”
“你說易遙啊,”唐小米慢慢地走過來,“她身子不是不舒服嗎,應該看病去了吧。”
顧森西並沒有注意到唐小米的措辭,也許男生的粗線條並不會仔細到感覺出“身體”和“身子”的區別。他皺了皺眉,說:“她病了?”
唐小米沒有理他,笑了笑,就從他身邊擦了過去,走出教室門,轉進了走廊。
正要下樓梯,唐小米口袋裡的手機震動起來。
她翻開手機的蓋子,然後看到發件人的名字的時候突然揚起嘴角笑起來。
打開信息,內容是:“她又去那兒了。”
唐小米合上手機,轉身往回走。
“喂。”
顧森西回過頭,看到又重新折回來的唐小米。
“你要不要去看看她啊,她在
醫院呢。”
“哪家醫院?”顧森西轉過身,朝唐小米走過去。
易遙把白色的紙袋放進書包。然後摸索下陳舊的樓梯。
腐朽的木頭的味道,依然**地包裹住全身。
偶爾踩到的損壞的木板,發出吱吱的聲音來。
昏暗的閣樓裡,只有一盞25瓦左右的黃色燈泡在發亮。有等於無。閣樓一半完全沉在黑暗裡,另外一半虛虛地浮在灰濛之上。
只有出口的地方,涌進來傍晚的紅色光線。
跨出閣樓的門,易遙揉了揉溼漉漉的眼睛,然後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顧森西。
他望向自己的表情像是一幅模糊的油畫,靜止得看不出變化。
直到他擡起頭,用一種很好看的男生動作抓了抓頭髮,微微地一笑,“哈,原來真的這樣。”
在某些瞬間,你會感受到那種突如其來的黑暗。
比如瞬間的失明。
比如明亮的房間裡被人突然拉滅了燈。
比如電影開始時周圍突然安靜下來的空間。
比如飛快的火車突然開進了幽長的隧道。
或者比如這樣的一個天空擁擠着絢麗雲彩的傍晚。那些突然撲向自己的黑暗,像是一雙力量巨大的手,將自己抓起來,用力地拋向了另一個世界。
易遙再一次擡起手,揉了揉更加溼潤的眼睛,說,“恩,是這樣啊。”
眼眶像是漏水的容器。只是找不到缺口在哪兒。於是就只能更加用力地揉向眼眶。
“就是這樣啊。”易遙甚至微微笑起來。
說完,她看到了站在顧森西背後十米開外,朝着自己露出甜美微笑的唐小米。
走進弄堂的時候天已經變得很黑了。
厚重的雲朵把天空壓得很低。像擦着弄堂的屋頂一般移動着。
樓頂上的尖銳的天線和避雷針,就那樣嘩嘩地劃破黑色雲層,像撕開黑色的布匹一樣發出清晰的聲響。
黑色的雲朵裡移動着一些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模糊光團。隱隱約約的紅色的黃色的綠色的紫色的光暈。
在雲與雲的縫隙裡間歇出沒着。
易遙把車停好,然後走進弄堂。右手死死地抓緊着書包一邊的肩帶,用盡力氣指甲發白。像溺水的人抓緊手中的淤泥與水草。
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麼這樣用盡力氣。
覺得像是有什麼東西在飛速地離開自己的世界。所以想要抓緊一些,更緊一些。緊得透不過氣也沒有關係。
只要不要離開自己的世界。
嗆人的油煙從兩旁的窗戶裡被排風扇抽出來直直地噴向對面同樣轉動的油膩膩的排風扇。凝固成黑色粘稠液體的油煙在風扇停止轉動的時候,會一滴一滴從葉片上緩慢地滴向窗臺。易遙差不多每個星期都要用清潔精擦一次。那種手指上無論洗多少次也無法清除的油膩感,刻在頭皮的最淺層,比任何感覺都更容易回憶起來。
易遙穿過這樣的一扇又一扇黑色的窗戶,朝自己家裡走去。
走到門口的時候朝齊銘家看了看,暖黃色的燈光從窗戶投射出來,像一攤夕陽一樣融化在弄堂過道的地面上。
很多時候也會覺得,齊銘也像是夕陽一樣,是溫暖的,也是悲傷的,並且正在慢慢慢慢地,朝地平線下墜去,一點一點地離開自己的世界,卷裹着溫暖的光線和美好的時間一起離開自己的世界。
是悲傷的溫暖,也是溫暖的悲傷吧。
也許這樣的時刻,齊銘正拿着碗,面前是熱氣騰騰的飯菜,身邊是李宛心那張呵護備至到讓人覺得虛僞的臉。說許他已經吃完了晚飯,隨手擰亮寫字檯上的檯燈,翻開英文書的某一頁,閱讀着那些長長的詞條。或者他擡起頭,露出那張夕陽一樣悲傷而又溫暖的臉。
易遙突然被衝上喉嚨的哽咽弄得有點措手不及。她擡起手揉揉眼睛,用鑰匙打開自己家的門。
門裡是意料之中的黑暗。
冰冷的黑暗,以及住在不遠處悲傷的溫暖。
它們曾經並列在一起。
它們曾經生長在一起。
它們還在一起。
它們會不會永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