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依然是那樣無辜而又美好的聲音,帶着拿捏得恰倒好處的驚訝和同情,以不高不低的音調,將所有人的目光聚攏過來。

——哎呀,易遙,你怎麼弄成這樣一副樣子啊?

前面的齊銘和他身邊的女生跟着轉過身來。

在齊銘露出詫異表情的那一刻,天狠狠地黑了下去。

易遙擡起手擦掉額頭上沿着劉海淌下來的水,順手拉下了一縷發臭的墨綠色水草來。

周圍的人流和光線已經變得不再重要了。

像是誰在易遙眼裡裝了臺被遙控着的攝象機,鏡頭自動朝着齊銘和他身邊的女生對焦。清晰地鎖定住,然後無限地放大,放大,放大。

他和她站在一起的場景,在易遙眼裡顯得安靜而美好。就像是曾經有一次在郊遊的路上,易遙一個人停下來,看見路邊高大的樹木在風裡安靜地搖晃時,那種無聲無息的美好。

乾淨漂亮的男生。和乾淨漂亮的女生。

如果現在站在齊銘旁邊的是頭髮上還有水草渾身發臭的自己,那多像是一個鬧劇啊。

易遙更加用力地摟緊了懷裡的書,它們在被水泡過之後,一直往下沉。

易遙盯着那個女生的臉,覺得一定在哪兒見過。可是卻總是想不起來。記憶像是被磁鐵靠近的收音機一樣,發出混亂的波段。

直到聽到身邊顧森西的一聲“咦——”後,易遙回過頭去,才恍然大悟。

顧森西走到女生面前,說,“姐,你也還沒回家啊。”

他們回過頭來,兩張一模一樣的臉。

如果很多年後再回過頭來看那一天的場景。一定會覺得悲傷。

在冬天夕陽剩下最後光芒的傍晚,四周被灰濛濛的塵埃聚攏來。

少年和少女,站在暮色的灰色校門口,他們四個人,彼此交錯着各種各樣的目光。

悲傷的。心疼的。憐憫的。同情的。愛慕的。

像是各種顏色的染料被倒進空氣裡,攪拌着,最終變成了漆黑混沌的一片。在叫不出名字的空間裡,煎滾翻煮,蒸騰出強烈的水汽,把青春的每一扇窗,都蒙上磨沙般的朦朧感。

卻被沉重的冬天,或者冬天裡的某種情緒吞噬了色彩。只剩下黑,或者白,或者黑白疊加後的各種灰色,被拓印在紙面上。

就像是被放在相框裡的黑白照片,無論照片裡的人笑得多麼燦爛,也一定會看出悲傷的感覺來。

像是被一雙看不見的手按動下了快門,卡嚓一聲。

在很多年很多年之後——

沉甸甸地浮動在眼眶裡的,是回憶裡如同雷禁般再也不敢觸動的區域。

就這樣安靜地躺在地面上。安靜地躺在滿地閃閃發光的玻璃殘渣上。

我並沒有感覺到痛。

也沒有感覺到失望。

只是身體裡開始生長出了一個漩渦。一天一天地發育滋生起來。

人的身體感覺總是在精神感覺到來很久之後,纔會姍姍來遲。

就像是光線和聲音的關係。一定是早早地看見了天邊突然而來的閃光,然後連接了幾秒的寂靜後,纔有轟然巨響的雷聲突然在耳孔裡爆炸開來。

同樣的道理,身體的感覺永遠沒有精神的感覺來得迅速。而且劇烈。

一定是已經深深地刺痛了心,然後纔會有淚水涌出來哽咽了口。

天邊擁擠滾動着黑裡透紅的烏雲。落日的光漸漸地消失了。

十分鐘之前,各種情緒在身體裡遊走衝撞,像是找不到出口而焦躁的怪物,每一個毛孔都被透明膠帶封得死死的,整個身體被無限地充脹着,幾乎要爆炸開來。

而一瞬間,所有的情緒都消失乾淨,連一點殘留的痕跡都沒有留下。

而在下一個刻洶涌而來的,是沒有還手之力的寒冷。

溼淋淋的衣服像一層冰一樣,緊緊裹在身上。

烏雲翻滾着吞噬了最後一絲光線。

易遙呼了口氣,像要呵出一口冰渣來。

靠近弄堂的時候就聞到了從裡面飄出來的飯菜香。

街道邊的燈光陸續亮起來。

暮色像窗簾般被拉扯過來,呼啦一聲就幾乎伸手不見無指。

易遙彎下身子鎖車,目光掃過放在齊銘車子後座上的那個精緻的盒子。

“送人的?還是別人送你的啊?”易遙指了指齊銘的後座,問道。

“這個?哦,顧森湘給我的,上次我們一起數學競賽得獎,領獎的時候我沒去,她就幫我一起拿了,今天在辦公室遇見她,她給我的”,齊銘拿着盒子晃了晃,裡面發出些聲響來,“聽說還是一個小水晶杯,嘿嘿。”

齊銘把車靠在易遙的車旁邊,彎下腰去鎖車。“上次我沒去領獎,因爲少年宮太遠,我也不知道在哪兒。不過顧森湘也不知道,她也是搞了半天才到那裡,結果頒獎禮都已經開始了。呵呵。”

齊銘直起身子,拿着盒子翻轉着看了一圈,搖搖頭,“包這麼複雜幹嘛啊,你們女孩子都愛這樣,不知道你們在想什麼。”

易遙心裡某一個暗處微微地凹陷下去,像是有一雙看不見的腳,緩慢地踩在柔軟的表面上。

“女孩子的心一點都不復雜”,易遙擡起頭來,半張臉被弄堂口的燈光照得發亮,“只是你們有時候想得太複雜了,有時候又想得太簡單了。”

齊銘露出牙齒笑起來,指指手上那個東西,“那這個是簡單還是複雜啊?”

易遙微笑着歪過腦袋,“她既然包得這麼複雜,我看你就不要想得太簡單了吧。”

齊銘攤了攤手,臉上是“搞不懂”的表情。末了,又回過頭來面向易遙,“今天還沒問你呢,怎麼搞成這樣一副樣子?”說完擡起手,摘掉易遙頭髮裡的東西。

易遙扯過車框的書包,說,“我書包掉池子裡去了,我下去揀,結果滑倒了。”

“哦,這樣。”齊銘點點頭,朝弄堂裡走去。

易遙在他背後停下腳步。

臉上還是微笑的表情,但是眼眶依然不爭氣地慢慢紅起來。

那種說不上是生氣還是被觸動的情緒,從腳底迅速地爬上來,融化了每一個關節。讓易遙全身消失了力氣。只剩下眼眶變得越來越紅。

——爲什麼我無論說什麼,你都會點點頭就相信呢。

易遙揉揉眼,跟上去。

老遠就看到李宛心站在門口等齊銘回家,還沒等齊銘走到門口,她就迎了出來,接過齊銘的書包,拉着他進門,嘴裡叨唸着“哎喲祖宗你怎麼現在纔回來,餓不餓啊”之類的話。

易遙動了動嘴角,臉上掛出薄薄的一層笑容來。

齊銘回過頭,臉上是無奈的表情,他衝她點點頭,意思是“吶,我回家了。”易遙微笑着點點頭,然後轉身走向自己家的門。

從書包裡掏出鑰匙,插進鎖孔裡才發現擰不動。

易遙又用力地一擰。

門還是關得很緊。

屋子裡並不是沒有人。易遙聽見了被刻意壓低的聲響。

那一瞬間,所有的血液從全身集中衝向頭頂。易遙把書包丟在門口,靠着門邊坐了下來。悲傷逆流成河 正文 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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