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很多的水草。密密麻麻,頭髮一樣地浮動在墨綠色的水面之下。
齊銘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前走,無邊無際的水域在月廣下泛着陰森森的光。
緊貼腳底的是無法形容的滑膩感。
嘩啦嘩啦的水聲從遠處拍打過來。像是前方有巨大的潮汐。
最後的一步,腳下突然深不可測,那一瞬間涌進鼻孔和耳朵的水,像水銀一樣朝着身體裡每一個罅隙衝刺進去。
耳朵裡最後的聲響,是一聲尖銳的哭喊。
--“救我。”
齊銘掙扎着醒過來,耳朵裡依然殘留着嘈雜的水聲。開始只是嘩啦嘩啦的噪音,後來漸漸形成了可以分辨出來的聲響。
是隔壁易遙的尖叫。
齊銘掀開被子,裹着厚厚的睡衣打開房間的門,穿過
客廳,把大門拉開。深夜寒冷讓齊銘像是又掉進了剛剛夢裡深不可測的水底。
易遙家的門緊鎖着,裡面是一聲高過一聲的尖叫聲。
齊銘舉起手準備敲門的時候,手突然被人抓住了。
齊銘還沒來得及回頭,就被一把扯了回去,李宛心披了條毯子,哆嗦着站在自己後面,板着一張臉,壓低聲音說,人家家裡的事兒,你操什麼心!
齊銘的手被緊緊地抓着,他也不知道應該怎麼辦。
又一聲尖叫之後是玻璃嘩啦摔碎的聲音。林華鳳的罵聲鑽進耳朵裡,比玻璃還要尖銳。
“你就是賤貨!我養大你就養成了這樣一個賤貨!是啊!他給你錢!你找那個男人去啊!**丫頭你回來幹什麼!”
好像有什麼東西被撞倒的聲音,還有易遙尖叫着的哭聲:“媽!媽!你放開我!啊!別打了!我錯了!我不找了!我不找了……”
齊銘隔壁的門也打開了,一箇中年女人也裹了件睡衣出來。看見李宛心也站在門口,於是衝着易遙家努了努嘴,說,作孽啊,下輩子不知道有沒有報應。
李宛心撇撇嘴,說,也不知道誰作孽,你沒聽裡林華鳳罵些什麼嗎,說她是賤貨,肯定是易遙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
齊銘摔開李宛心的手,吼了句“媽!人家家裡的事你清楚什麼啊!”
李宛心被兒子突如其來的吼聲嚇住了,而回過神來,就轉成了憤怒:“我不清楚你清楚!”
齊銘不再理她,摔開被她緊緊抓住的手,朝易遙家門上咣咣地砸。
李宛心抓着齊銘的衣服往回扯,“你瘋了你!”
齊銘硬着身子,李宛心比兒子矮一個頭,用力地扯也扯不動。
在林華鳳把門突然嘩啦一下從裡面拉開的時候,隔壁那個女人趕緊關了門進去了。只剩下站在易遙家門口的齊銘和李宛心,對着披頭散髮的林華鳳。
“你們家死人啦?發什麼神經?半夜敲什麼門?”
李宛心本來沒想說什麼,一聽到林華鳳一上來就觸黴頭,火也上來了:“要死人的是你們家吧!大半夜吵成這樣,還讓不讓人睡了?”
“哦喲李宛心,平時拽得像頭傻逼驢一樣的人不是你嗎?你們家不是有的是錢嗎?受不了***搬呀!老孃愛怎麼鬧怎麼鬧,房子拆了也是我的!”
李宛心一把把齊銘扯回來,推進門裡,轉身對林華鳳說,“鬧啊!隨便鬧!你最好把你自己生出來的那個賤貨給殺了!”說完一把摔上門,關得死死的。
林華鳳抄起窗臺上的一盆仙人掌朝齊銘家的門上砸過去,咣噹一聲摔得四分五裂。泥土散落下來掉在門口堆起一個小堆。
齊銘坐在牀邊上。胸腔劇烈地起伏着。
他用力地憋着呼吸,額頭上爆出了好幾條青筋,纔將幾乎要頂破喉嚨的哭聲壓回胸腔裡。
眼淚像是打開的水閘,嘩嘩地往下流。
母親帶着怒氣的聲音在外面響起,“齊銘你給我睡覺。不準再給我出去。”
門外一陣嘩啦的聲音,明顯是李宛心從外面鎖了門。
齊銘擦掉臉上的眼淚。腦海裡殘留的影像卻不斷爆炸般地重現。
昏暗的房間裡,易遙動也不動地癱坐在牆角的地上,頭髮披散着遮住了臉,身上扯壞的衣服耷拉成好幾片。
滿地閃着光的玻璃殘渣。
晨霧濃得化不開。
窗戶上已經凝聚了一層厚厚的霜。
昨天新聞裡已經預告過這幾天將要降溫,但還是比預計的溫度更低了些。
剛剛回暖的春天,一瞬間又被蒼白的寂寥吞噬了。
依然是讓人感到壓抑的慘白色的天光,均勻而淡寡地塗抹在藍天上。
齊銘走出弄堂口的時候回過頭看看易遙家的門,依然緊閉着。聽不到任何的動靜。身後母親和幾個女人站在門口話短話長。齊銘拿出單車,拐彎出了弄堂。
“哦喲,我看齊銘真是越來越一表人才,小時候不覺得,現在真是長得好,用他們小孩子的話來說,真是英俊。”那個頂着一頭花捲一樣的頭髮的女人諂媚着。
“現在的小孩纔不說英俊,她們都說酷。”另外一個女人接過話來,顯得自己跟得上潮流。
李宛心在邊上笑得眼睛都看不見了。
“是啊,我每天早上看見他和易遙一起上學,易遙縮在他旁邊,就像小媳婦似的。”對面一家門打開了,剛出來的一個女人接過她們的話題。
李宛心的臉刷地垮下來,“瞎講什麼呢!”說完轉過身,把門摔上了。
剩下幾個女人幸災樂禍地彼此看了看,扯着嘴笑了。
--我看齊銘和易遙就不正常。
--是啊,那天早上我還看見易遙在弄堂門口蹲下來哇啦哇啦吐了一地,齊銘在邊上拍着她的背,那心疼的表情,就是一副“當爹”的樣子。
--要真有那什麼,我看李宛心應該要發瘋了。
--最好有那什麼,這弄堂死氣沉沉的,有點熱鬧纔好。
路過學校門口的小店時,齊銘看了看時間還早,於是從車上下來,鑽了進去。
兩三個女生擠在一排機器前面。
齊銘不好意思也擠進去,就站在後面等。
面前的這排機器是店裡新到的,在日本非常流行的扭蛋。投進去錢,然後隨機掉出蛋來,裡面有各種系列的玩具模型。而吸引人的地方在於,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會得到哪一個模型。
前面的女生回過頭來的時候,齊銘“啊“了一聲,然後立即禮貌地打了招呼,“早上好。”
“早……上好。”唐小米的臉在齊銘目光的注視下迅速地紅了起來。
“你想買‘這個’啊?”齊銘指了指眼前的機器,因爲不能確定到底該怎麼稱呼,所以用“這個”來代替。
“嗯……想買。”唐小米微微低着頭,臉上是顯得動人的一點點紅暈。
“你們女生都喜歡這種東西?”齊銘摸了摸頭,表示有點不可理解。
“女孩子嘛,當然和男孩子不一樣咯。”唐小米笑起來,招牌一樣的動人微笑。
齊銘盯着唐小米看了幾秒鐘,然後一步上前,說:“哦,那我來吧。”
他背對着唐小米,伸出手扭動起機器上的轉扭。
掉出來的蛋裡是一隻
熊貓。齊銘拿着朝收銀臺走過去。
他並沒有注意到在自己身後突然開始呼吸急促緊張起來的唐小米。
唐小米摸出手機,臉上是壓抑不住興奮的表情。
--我和齊銘在校門口的小店裡,他看我想買扭蛋,他就自己買下來了,不知道是不是要送我,怎麼辦?
迅速傳回來的短信內容是:你買一個別的東西,當他送扭蛋給你的時候,你就拿出來送給他。哈哈,大小姐,他吃錯藥了還是你對他下了毒?
唐小米沒有理睬短信後半句的內容,她轉過身在旁邊的玻璃櫥窗裡拿出幾個藍色的膠帶護腕來,最近學校幾個醒目的男生都在戴這個。
她挑了一個好看一點的拿起來,然後朝收銀臺走過去,靜靜地站在齊銘邊上,低着頭。
裡面的人在找錢,齊銘回過頭,對唐小米笑了笑:“前幾天我一直聽易遙提到這個,我還在想到底是什麼東西,今天正好看到了,買來送她。”說完低頭看到了唐小米手上的護腕,說,“這個是男生用的吧?你買來送人?”
唐小米臉上的微笑像綻開的花朵一樣動人,“是啊,同學快過生日了,他籃球隊的。”
“嗯,那這樣,我先走了。”齊銘接過找回來的零錢,揮手做了個“拜拜”。
“嗯。”唐小米點點頭。然後從錢包裡掏出錢遞給收錢的人。
齊銘撥開店門口垂着的掛簾走出去的同時,唐小米的臉一瞬間暗下來。
她迅速地翻開手機的蓋子,啪啪打了幾個字,然後“啪”地一聲用力合上。
牙齒用力地咬在一起,臉上的肌肉繃得太緊,從皮膚上透出輪廓來。
被風不小心吹送過來的種子。
掉在心房上。
一直沉睡着。沉睡着。
但是,一定會在某一個恰如其分的時刻,瞬間就甦醒所來。在不足千分之一秒的時間裡,迅速地頂破外殼,紮下盤根錯節的龐大根系,然後再抖一抖,就刷的一聲挺立出遮天蔽日的茂密枝丫與肥厚的枝葉。
接着,慢鏡頭一般緩慢地張開了血淋淋的巨大花盤。
這樣的種子。一直沉睡在每一個人的心裡。
等待着有一天,被某種無法用語言定義的東西,解開封印的咒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