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唐小米站起來,指了指易遙手中的筆記本,“下午上課的時候我要用哦,你快一點抄。”
易遙擡起手腕看看錶,離上課還有半個小時。明顯沒辦法抄完。而且下午是數學和物理課。根本就沒有化學。
她把筆記本“啪”地合上,遞給唐小米,然後轉過去對齊銘說,“上午落下的筆記怎麼辦?”
齊銘點點頭,說,“我剛借了同桌的,抄好後給你。”
易遙回過頭,望向臉漲紅的唐小米。
目光繃緊,像弦一樣糾纏拉扯,從一團亂麻到繃成直線。
誰都沒有把目光收回去。
直到唐小米眼中泛出眼淚來。易遙輕輕上揚起嘴角。
心裡的聲音是,“我贏了。”
被溫和,善良,禮貌,成績優異,輪廓鋒利這樣的詞語包裹起來的少年,無論他是寂寂地站在空曠的看臺上發呆,還是帶着耳機騎車順着人潮一步一步穿過無數盞綠燈,抑或者穿着白色的背心,跑過被落日塗滿悲傷色調的操場跑道。
他的周圍永遠都有無數的目光朝他潮水般蔓延而去,附着在他的白色羽絨服上,反射開來。就像是各種調頻的電波,渴望着與他是同樣的波率,然後傳達進他心臟的內部。
而一旦他走向朝向望向某一個人的時候,這些電波,會瞬間化成巨毒的輻射,朝着他望向的那個人席捲而去。
易遙覺得朝自己甩過來的那些目光,都化成綿綿的觸手,狠狠地在自己的臉上抽出響亮的耳光。
被包圍了。
被吞噬了。
被憎恨了。
因爲被他關心着。
被他從遙遠的地方望過來,被他從遙遠的地方喊過來一句漫長而溫柔的對白,“喂,一直看着你呢。”
一直都在。
遙遠而蒼茫的人海里,扶着單車的少年回過頭來,低低的聲音說着,喂,一起回家嗎?
無限漫長時光裡的溫柔。
無限溫柔裡的漫長時光。
一直都在。
放學後女生都被留下來。因爲要量新的校服尺寸。昨天男生們已經全部留下來量過了。今天輪到女生。
所以男生們呼嘯着衝出教室,當然也沒忘對留在教室裡的那些女生做出幸災樂禍的鬼臉。
當然也不是全部。
走廊裡還是有三三兩兩的坐在長椅上的男生,翻書或者聽MP3,藉以打發掉等教室裡某個女孩子的時間。
陽光照耀在他們厚厚的外套上。把頭髮漂得發亮。
齊銘翻着一本《時間浮游》,不時眯起眼睛,順着光線看進教室裡去。
口袋裡的手機震動起來。
翻開屏幕,是易遙發來的短信。
“不用等我。你先走。我放學還有事。”
齊銘合上手機。站起來走近窗邊。易遙低着頭拿着一根借來的皮尺,量着自己的腰圍。她低頭讀數字的樣子被下午的光線投影進齊銘的視線裡。
齊銘把書放進書包,轉身下樓去拿車去了。
開門的時候母親破例沒有滿臉堆着笑迎上來。而是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但明顯心不在焉。因爲頻道里正在播着國際新聞。
她的興趣是韓劇裡得了絕症的妹妹如何與英俊的哥哥交織出曠世戀曲。而世界上哪個地方被扔了炸彈或者某個國家面臨饑荒她根本不會關心。
齊銘記得有一次也是全家吃好飯在一起看電視,播到新聞頻道的時候正好在說中國洪水氾濫災情嚴重,當時母親一臉看到蒼蠅的表情,“又來了又來了,沒完沒了,不會又要發動我們捐錢吧?他們可憐,我們還可憐呢!”
說了沒幾分鐘,就換臺到她正在追的一部韓國白爛劇,看到裡面的男主角因爲失戀而哭得比娘們兒都還要動人的時候,她抽着鼻涕說,“作孽啊,太可憐了。”
齊銘匪夷所思地望向她。
依然是橫亙在血管裡的棉絮。
齊銘換好鞋,走到沙發面前,問,媽,你怎麼啦?
母親放下遙控器,“你老師早上打電話來了。”
“說了什麼?”齊銘拿起茶几上的杯子倒了杯水。
“說了什麼?”可能是被兒子若無其事的語氣刺到了,母親的語氣明顯地激動起來,“你一個上午都沒去學校,還能說什麼?”
“早上易遙昏倒了,我帶她去的
醫院,又不能留她一個人在那兒打點滴,所以跟學校請了假了。”齊銘喝着水,頓了頓,說,“請了假了老師也要打電話啊,真煩。”
母親口氣軟下來,但話卻變難聽了,她說:“哎喲,你真是讓媽操不完的心,小祖宗。我還以爲你一上午幹什麼去了。不過話說回來,她昏倒了關你什麼事兒啊,她媽都不要她,你還要她幹嘛,少和她們家扯上關係。”
齊銘回過頭皺了皺眉,“我進屋看書了。”
母親站起來,準備進廚房燒飯。
剛轉過身,像想起什麼來,“齊銘,她看病用的錢不是你付的吧?”
齊銘頭也沒回,說:“恩,我付的。”
母親的聲音明顯高了八度:“你付的?你幹嘛要付?她又不是我的兒媳婦。”
齊銘揮了揮手,做了個“不想爭論下去”的表情,隨口說了一句,“你就當她是你兒媳婦好了。”
母親突然深吸一口氣,胸圍猛得變大了一圈。
林華鳳在牀上躺了一個下午。
沒來由的頭痛讓她覺得像有人拿着錐子在她太陽穴上一下一下地鑿。直到終於分辨清楚了那一陣一陣尖銳地刺激着太陽穴的並不是幻覺中的疼痛而是外面擂鼓般的敲門聲時,她的火一下子就被點着了。
她翻身下牀,也沒穿衣服,直接衝到外面去。
“肯定又沒帶鑰匙!逼丫頭!”
她拉開門剛準備吼出去,就看到齊家母子站在門口。
“哦喲!要死啊!你能不能穿上衣服啊你!就算不害臊這好歹也是冬天好伐!”
齊銘媽尖嗓門叫着,一邊轉身拿手去捂齊銘的眼睛。
林華鳳砰地摔上門。
過了一會兒,她裹着件洗得看不出顏色的厚睡衣拉開門。
頭頂是冬日裡早早黑下的天空。
大朵大朵的雲。暗紅色的輪廓緩慢地浮動在黑色的天空上。
學校離江面很近。所以那些運輸船發出的汽笛聲,可以遠遠地從江面上飄過來,被風吹動着,從千萬種嘈雜的聲音裡分辨出來。那種悲傷的汽笛聲。
遠處高樓頂端,一架飛機的導航閃燈以固定頻率,一下一下地亮着,在夜空裡穿行過去。看上去特別孤獨。
易遙騎着車,穿過這些林立的高樓,朝自己家所在的那條冗長的弄堂騎過去。
其實自己把校服尺寸表格交給副班長的時候,易遙清楚地看到副班長轉過身在自己的表上迅速地改了幾筆。
易遙靜靜地站在她的身後,沒有說話。
手中的筆蓋被自己擰開,又旋上。再擰開,再旋上。
如果目光可以化成匕首,易遙一定會用力地朝着她的後背捅過去。
飛機閃動着亮光。慢慢地消失在天空的邊緣。
黑夜裡連呼吸都變得沉重。空中小姐一盞一盞關掉頭頂的黃色閱讀燈。夜航的人都沉睡在一片蒼茫的世界裡。內心裝點着各種精巧的迷局。無所謂孤單,也無所謂寂寞。
只是單純地在夜裡,懷着不同的心事,飛向同一個遠方。
其實我多想也這樣,孤獨地閃動着亮光,一個人寂寞地飛過那片漆黑的夜空。
飛向沒人可以尋找得到的地方,被荒草淹沒也好,被潮聲覆蓋也好,被風沙吹走年輕的外貌也好。
可不可以就這樣。讓我在沒人知道的世界裡,被時間拋向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