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遙掏出口袋裡正在振動的手機,翻開蓋子,看見顧森西的短信:你又去那裡幹嘛!!!
連着三個感嘆號。
易遙想了想,打了四個字“你別管了”就發了回去。看見信息發送成功之後就退出了畫面。
安靜的待機屏幕上,一條齊銘的信息也沒有。
易遙把電源按鈕按了下去,過了幾秒鐘,屏幕就漆黑一片了。易遙把手機丟進包裡的時候,隱隱地感覺到了腹腔傳來的陣痛。
“阿姨,我覺得……肚子痛了。”易遙站在門口,衝着裡面還在塗指甲油的護士說。
護士回過頭來看了看易遙,然後又回頭看了看還剩三根沒有塗完的手指,於是對易遙說:“纔剛開始,再等會兒。還有,誰是你阿姨?亂叫什麼呀!”
易遙重新坐回長椅上,腹腔裡的陣痛像潮水一樣一波一波地往上漲。
又過了十分鐘,易遙重新站在門口叫着“護士小姐”。
護士塗完最後一根指甲,回過頭來看看易遙滿頭細密的汗水,於是起身從玻璃櫃裡拿出一個小便盆一樣的東西遞給易遙,“拿着,去廁所接着,所有拉出來的東西都接在裡面,等下拿給我看,好知道有沒有流乾淨。”
之後她頓了一頓,說:“沒有流乾淨的話,要清宮的。”
易遙什麼都沒說,低頭接過那個白色的搪瓷便盆,轉身朝廁所走去。
易遙做在馬桶上,一隻手扶着牆壁,另一隻手拿着便盆接在下面。
易遙滿頭大汗,嘴脣被咬得沒有一絲血色。
像是有一隻鋼鐵的尖爪伸進自己的身體,然後抓着五臟六腑一起活生生地往身體外面扯,那種像要把頭皮撕開來的劇痛在身體裡來回爆炸着。
一陣接一陣永遠沒有盡頭的劇痛。
像來回的海浪一樣反覆衝向更高的岩石。
開始只是滴滴答答地流出血水來,而後就聽見大塊大塊掉落進便盆裡血肉模糊的聲音。
易遙咧着嘴,嗚嗚地哭起來。
上午快要放學的時候,齊銘收到顧森湘的短信:“放學一起去書店麼?”
齊銘打了個“好”字。然後想了想,又刪除掉了,換成“今天不了,我想去看看易遙,她生病了”。
過了會兒短信回過來:“恩好的。幫你從家裡帶了胃藥,放學我拿給你。你胃痛的毛病早就該吃藥了。”
齊銘露出牙齒笑了笑,回了給“遵命”過去。
發送成功之後,齊銘撥了易遙的電話,等了一會兒電話裡傳來“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的聲音。
齊銘掛斷電話,擡起頭望着窗外晴朗的天空,白雲依然自由地來去,把陰影在地面上拖曳着,橫掃過每一個人的頭頂。
易遙恢復意識的時候,首先是聽見了護士推門的聲音,然後就是她尖着嗓門的叫聲:“哦喲,你搞什麼呀,怎麼躺在地上?”
然後就是她突然拔得更高的聲音:“你腦子壞掉啦!不是叫你把拉出來的東西接到小便盆裡的嗎?你倒進馬桶裡,你叫我怎麼看!我不管,你自己負!”
易遙慢慢從地上怕起來,看了看翻在馬桶裡的便盆,還有馬桶裡漂浮着的一攤血肉模糊的東西,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就昏過去的。只記得從馬桶上摔下來的時候,頭撞在牆壁上咚的一聲。
易遙抓着自己的褲子,有點發抖地小聲問:“那……我該怎麼辦?”
護士厭惡地看了易遙一眼,然後伸手按了沖水的按鈕把那攤泛着紅色跑摸的血肉模糊的東西衝進了馬桶。“怎麼辦?清宮呀!不過話說在前面,清宮是很傷身體的,如果你已經流乾淨了,再清宮,很容易回大出血,我不負責的!”
易遙擡起頭,問的第一句話,不是有沒有危險,也不是會不會有後遺症,而是:“清宮的話,需要額外加錢麼?”
護士拿眼睛掃了掃緊緊抓着褲子的易遙,說:“清宮不用加錢,但是你需要麻醉的話,那就要加錢。”
易遙鬆了口氣,抓緊褲子的手稍微鬆開來一點,搖頭說:“我不要麻醉。”
易遙躺在手術檯上,頭頂是曾經看過的泛黃的屋頂。依然是不知道蒙着一層什麼東西。
耳邊斷續響起的金屬撞擊的聲音。
易遙抓着褲子的手越抓越緊。
當身體裡突然傳來冰冷的感覺的時候,易遙的那句“這是什麼”剛剛出口,下身就傳來要把身體撕成兩半的劇烈的痛感,易遙喉嚨裡一聲呻吟,護士冷冰冰地回答:“擴宮器。”說完用用力擴大了一下,易遙沒有忍住,一聲大叫把護士嚇了一跳。“你別亂動,現在知道痛,當初就不要圖舒服!”
易遙深吸了一口氣躺着不動了,閉上眼睛,像是臉上被人抽了耳光一樣,易遙的眼淚沿着眼角流向太陽穴流進漆黑的頭髮裡。
一根白色塑料管子插進自己的身體,易遙還沒有來得及分辨那是什麼東西,就看見護士按下了機器上的開關,然後就是一陣吸塵器一樣的巨大的噪音,和肚子裡千刀萬剮的劇痛。
易遙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
再一次醒過來的時候,易遙躺在休息室的病牀上。
“你醒了?”護士走過來,扶着她坐起來,“已經清乾淨了,你可以回家了。”
易遙點點頭,然後慢慢地下牀,彎腰穿好自己的鞋子。直起身來的時候頭依然很暈。
像是身體裡一半的血液都被抽走了一樣,那種巨大的虛脫感從頭頂籠罩下來。
易遙低聲說了聲“謝謝”,然後背好自己的書包拉開門走出去。
走到門口的時候,護士摘下口罩,嘆了口氣,有點同情地說:“你回家好好休息幾天,能不動就不動,千萬別劇烈運動,別吃冰的東西,也別碰冷水。最好今天明天都不要洗澡。這幾天會少量地流血的,然後慢慢會減少。如果一直都沒有減少,或者出血越來越多,你就趕快去醫院。知道嗎?”
易遙點了點頭,忍着眼淚沒有哭,彎下腰鞠了個躬,揹着書包走了出去。
易遙摸着扶手,一步一步小心地走下昏暗的樓梯。
兩條腿幾乎沒什麼力氣,像是盤腿坐了整整一天後站起來時的麻痹感,完全使不上勁兒。
易遙勉強用手撐着扶手,朝樓梯下面走去。
走出樓道口的時候,易遙看到了站在門口的顧森西。
顧森西被自己面前的易遙嚇了一跳,全無血色的一張臉,像是繃緊的白紙一樣一吹就破。嘴脣蒼白地起着皺紋。
“你……”顧森西張了張口,就沒有說下去。
其實不用是說出來,易遙也知道他的意思。易遙點點頭,用虛弱的聲音說:“我把孩子打掉了。現在已經沒事了。”
“你這哪叫沒事。”顧森西忍着發紅的眼眶,走過去背對易遙蹲下來,“上來,我揹你回家。”易遙搖了搖頭,沒有動。過了會兒,易遙說:“我腿張不開,痛。”
顧森西站起來,翻了翻口袋,找出了一張二十塊的,然後飛快地走到馬路上,伸手攔了一輛車,他擡起手擦掉眼淚,把易遙扶進車裡。
弄堂在夕陽裡變成一片血紅色。
顧森西扶着易遙走進弄堂的時候,周圍幾個家庭婦女的目光在幾秒鐘內變換了多種顏色。最後都統一地變成嘴角斜斜浮現的微笑,定格在臉上。
易遙也無暇顧及這些。
掏出鑰匙打開門的時候,看見林華鳳兩隻手纏着紗布趟在沙發上。
“媽你怎麼了?”易遙走進房間,在凳子上坐下來。
“你捨得回來啦你?你是不是想回來看看我有沒有死啊?!”林華鳳從沙發上坐起來,披頭散髮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高大的顧森西。
“你是誰?”林華鳳瞪他。
“阿姨你好,我是易遙的同學。”
“誰是你阿姨,出去,我家不歡迎同學來。”
“媽!我病了,他送我回來的!你別這樣。”易遙壓制着聲音的虛弱,刻意裝得有裡些。
“你病了?你早上生龍活虎的你病了?易遙你別以爲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你以爲你病了就不用照顧我了?別以爲老孃下牀來伺候你了?你逼丫頭腦袋靈光來兮的嘛!”
“阿姨,易遙她真的病了!”顧森西有點聽不下去了。
“冊啦,你以爲你是誰啊你!滾出去!”林華鳳走過來把顧森西推出門,然後用力地把門摔得關上。
林華鳳轉過身來,看見易遙已經在朝房間裡走了。她順手拿着沙發上的一個枕頭朝易遙丟過去,易遙被砸中後備,身體一晃差點摔下去。
“你想幹什麼?回房間啊?我告訴你,你現在就陪我去醫院,我看病,你也看病,你不是說自己有病了嗎,那正好啊,一起去!”
“媽。”易遙轉過身來,“我躺一會兒,我休息一下馬上就起來陪你去醫院。
顧森西站在易遙家門口,心情格外地複雜。
弄堂裡不時有人朝他投過來複雜的目光。
轉身要離開的時候,看見不遠處正好關上家門朝易遙家走過來的齊銘。
“你住這裡?”顧森西問。
“恩。你來這裡幹嘛?”
“我送易遙回來,她……生病了。”
齊銘看了看顧森西,沒有再說什麼,擡起手準備敲門。
顧森西抓着齊銘的手拉下來,說,“你別敲了,她睡了。”
“那她沒事吧?”齊銘望着顧森西問。
“我不知道。”
齊銘低着頭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然後轉身走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