閩浙贛三省的洪災已經退去,但救災工作遠遠沒有結束。
有不少百姓失去了一切,房屋、牲畜、糧食、傢俱、錢財……都被洪水給無情沖走,他們靠着各種各樣的手段才僥倖生還。
還有許多百姓,由於逃難得快,勉強帶走部分財產,但很難短期內恢復基本生活。
治安問題也很嚴重,尤其是遠離城市的地方,大災破壞了原有秩序,多有歹人靠坑騙搶劫爲生。
大明朝廷的賑災反應非常快,迅速從淮南和長江中上游調糧過來,甚至任命了一位專職的三省賑災總督(擁有臨時開府大權)。
地方官員同樣救災迅速,甚至還沒獲得中央批覆,他們就已經力所能及的做事了。包括士紳、廟觀,也紛紛出錢出糧,不管心裡怎麼想的,至少表面上必須過得去。
其實放在古代中國,地方官、士紳和廟觀,大部分時候反而是賑災主體——官員逼捐,富戶出糧,士紳和廟觀主動施粥。
總體來講,此次洪災的各種損失,相當於打一場滅國之戰。
災區想要基本恢復生產,至少要半年時間。
六位官二代來到浙江時,江南運河已完成災後疏浚工作,這個屬於賑災事務的重中之重。
但運河兩岸的鄉村,明顯還能看到洪災的痕跡。
成片成片的稻田,因爲洪水而徹底絕收,被泡死的稻子軟塌塌倒在田裡。
陸游乘船路過望亭鎮時,看到一條官船靠岸。
兩個官差在鎮外貼告示,識字的居民紛紛跑來閱讀,隨即有人歡呼大喊:“快快通知各鄉保甲長,賑災糧和谷種到了!鄉民拿着戶帖副本去縣城領糧,每人可領一石稻穀、一升晚稻穀種。戶帖副本損壞或遺失的,趕緊去縣衙戶房補辦!”
消息傳出,四里八鄉奔走相告。
這已是第二批賑災糧,頭一批發放的更少,屬於本地常平倉的存糧。現在這批,則是從外地調來的,而且還調來晚稻穀種用於補種。
保甲長們接到消息,立即召集鄉民開會。
有船的出船,有人的出人,各自組織起來去官府領糧。
特殊時期,補辦戶口本也很快。
也別想着鑽空子多領,戶籍冊的正本在官府手裡,老百姓拿到的反而是副本,一家有幾口人寫得清清楚楚。
以前不上戶口的百姓,這次連賑災糧都領不到!
“受災這麼嚴重?”
范成大看着那些絕收的稻田,表情變得有些嚴峻,因爲他的老家距此只有數十里。
其他五個官二代,紛紛出言安慰。
急匆匆趕回家裡,范成大稍微好受了些。
他的母親隨夫在外做官,家中只有祖父和叔伯。
祖父範師尹對范成大說:“這裡沒有淹過來,太湖周邊淹了一圈。望亭鎮全都給淹完了,那邊的運河上個月都沒法通航。吳江縣也淹得挺厲害,賑災總督專門派了一個幕官過去守着。”
“家裡沒被淹就好,”范成大一聲嘆息,“民生多艱啊。”
範師尹說道:“只要吏治不敗壞,再大的災禍都不算什麼。我是半截入土的老朽輩了,卻沒見過賑災這般得力的朝廷。前宋之時,吳地也遭過不止一次災,那昏君奸臣非但不賑濟,還變本加厲的徵收苛捐雜稅。”
白師厚立即說:“聖天子在世,滿朝皆爲賢臣,地方亦多幹吏。”
“小侯爺說得是。”範師尹笑着拍馬屁。
白師厚連連擺手:“我是家中次子,繼承不了爵位。”
範師尹說:“亦可如此尊稱。”
白師厚嘿嘿直笑。
範師尹沒有考中進士,也沒在前宋做過官,但絕非普通的鄉下老頭。畢竟他的其中一個兒媳,是蔡襄的孫女、文彥博的外孫女。
一介白身,卻跟宰相結成兒女親家,可想而知範氏當時的影響力。
六個官二代又問賑災總督在哪裡,得知其在南京開府,於是也不急着出海,火速趕往南京去幫忙。
他們雖然都有功名,但正常情況下,不可能獲聘總督幕府。
真正起作用的,還是“名門之後”。
賑災總督的臨時開府權,正式聘官名額有限。他們很快成爲合同工,爲期三個月,按一等吏員給工資,做一些書寫和統計工作。
每天都忙碌得很,卻感覺格外充實。
三個月聘用期滿,六人沒領完工資就留書跑了,還每人給賑災總督寫了一首詩。
客船上,李祖洽問道:“至能兄實才卓著,怎不趕緊科舉做官?”
“多半考不上,我的學問還須精進,”范成大笑道,“趁着青春年少,不如多去走走。等眼界開闊了,寫出的文章自然不一樣。”
白師厚說:“俺連太學都沒法畢業,真去科舉頂多中一個秀才。反正俺爹是粗人,俺也是個粗人,對考進士不報期望,由着俺仗劍到處跑。你家裡卻不一樣,世代書香。你祖父若知你要出海,恐怕會打斷你的雙腿。”
范成大說:“我上邊還有一個兄長,已考中進士好幾年。兄長進士及第之後,家中管束就沒那麼嚴。不過嘛,這次過去最好繞道,莫再從我家路過了。”
“哈哈哈哈!”
衆人聞之大笑。
他們一路坐船去上海務,換乘海船前往杭州,打算在杭州外港(澉浦鎮)尋船下南洋。
由於閩浙贛洪水,杭州海港受到一定影響,許多貨物都不同程度的漲價。
六人帶着隨從在鎮上到處打聽,得知還有一個月,就是順風順水的季節,還問清楚了許多船隊信息。
陸游說:“南下的海船很多,但歸納起來無非三種。一種到福建,一種到廣東,一種到安南及更遠。我們可以先去閩粵,登岸遊覽一番,再換船到海外藩國。也可以直接選擇遠洋船隻,中途不再換船。諸君認爲該選哪一樣?”
“都可以,”綦歧庵說道,“不過俺發現一個極有趣的船隊,他們只有三艘船,而且還在擴招船員。你們可看了招工告示?其言三艘船上皆有鐵炮!”
白師厚笑道:“這三艘船,俺卻曉得底細。他們撈上來遼國的傳國璽,不要別的賞賜,只求給船出海。官家讓他們去康國(舟山)海軍學校學習半年,再跟着海軍一起出海巡航,今年才自己做船長的。那些船上的鐵炮,都是軍艦淘汰的。還允他們招募退伍的海軍士兵。”
王廉清的眼睛一亮:“這卻好得很啊,算是半官船!”
……
王崇度、高文寶和李彬,正在忙着採購貨物。
這三艘船,連同船上的火炮,都是低價賒賣給他們的。船上的專業航海人員,也是海軍借調給他們的。
他們只有在回航的時候,可以在中國沿海港口賣貨,防止這些傢伙只做國內貿易而不遠航。
在海軍學校廝混半年,又隨海軍出海半年,這次是他們自己率領船隊航行。首次採購貨物的資金,暫由皇室提供。
“二哥,外面來了六個士子,說是想要搭船出海。”李彬急匆匆進來。
王崇度笑道:“士子出海倒是稀奇。”
李彬低聲說:“全是官宦子弟。有白侯爺之子,有陸尚書之子,有李首相的族侄……家世最差的那個,其父也是御用畫師。不讓他們上船,就會得罪這些官宦子弟。若是讓他們上船,一旦出海有個好歹,又會得罪他們的父母。”
“這……”王崇度聽得有些傻眼。
李彬說道:“不論如何,先見一見吧。”
六人很快進來,也沒啥官二代的架子,非常有禮貌的作揖問候。
雙方互相行禮,算是認識了。
王崇度打預防針說:“出海兇險無比。”
“吾等自知。”
“稍不注意就要葬身魚腹。”
“既然出海,就不怕死。”
“幾位出海作甚?”
“遊學四海,增漲閱歷。”
“這……我船上不養閒人。”
“我們願付船錢。”
“嗯……”
白師厚說:“俺習得弓馬,還會使火槍,操炮也學過。俺有五個隨從,其中三個都曾在軍中效力。”
陸游說道:“天文地理我都略懂一些,海外資料我也看過一些,拉弓舞劍我也學得一些。”
王廉清說:“我擅畫圖,亦略懂醫術,還曾學習波斯語。”
范成大說:“我也懂些天文地理,也曾研究佛經,可以跟海外僧人打交道。”
綦歧庵說:“我經常去翰林院,跟那裡的海外學者交流。”
李祖洽說:“別的我不會,但懂得煎煮海鹽,我家有一座鹽場。若是漂流荒島,我可以教船員煮鹽。”
王崇度不知該說什麼纔好,心裡犯嘀咕:看出來了,你們都有本事。但我這裡廟小,實在容不下大菩薩啊。
容不下也得容,還要好生伺候着。
又過月餘,冬季風來臨,衆人興奮無比的上路。
三條海船雖然不大,但採用新式的三角帆。
這種風帆,近海航行的用處不大,速度遠遠趕不上傳統直帆。但在風向混亂的區域,尤其是遠海航行,卻有着非常大的作用。
六個官二代首次出海,看啥都覺得興奮,而且居然沒人暈船。
反倒是他們的隨從,有兩個狂吐不止。
路過定海縣(鎮海)蟹浦鎮海域時,王崇度閒扯着介紹說:“那裡是浙江最大的漁港,附近漁船撈起的魚蟹,大都運去蟹浦鎮醃製。往北一些有鳴鶴鹽場,那裡的海鹽拉過來便宜得很。再往前是蛟門,傳聞水底有蛟龍……昌國縣(定海)諸島,有一個海軍學校,那裡有個叫慄港的漁港也很大……”
官二代們仔細聽着,不時的出聲提問。
白師厚突然指着一個黑人水手:“船上怎有許多崑崙奴?”
王崇度解釋道:“在廣州招募的,牙行已經幫忙養熟了。他們來自南洋,水性極好,而且不怕死。工錢不高,給口吃的就行,偶爾賞賜些好東西,就能讓他們感恩戴德。還特別聽話,再兇險狀況,他們都會服從命令。”
“懂得人言否?”綦歧庵問。
王崇度說:“能聽懂人話,但他們自己不會說。嗯……也能說,就是說不利索。”
六個官二代,時而跟船主閒聊,時而向專業航海人士請教。
過臺灣海峽時,王崇度介紹說:“對面有一個臺灣島,名字是陛下御賜的。島上的漢民本來不多,這幾年卻涌去上萬的淘金客。”
“島上有黃金?”李祖洽興奮道。
王崇度說:“不但有金礦,還伴生着銅礦,而且都是富礦。”
王崇度口中的臺灣金礦,即基隆金瓜石金礦。
另一個時空,是在光緒年間發現,鐵路工人在河裡發現沙金。當時日本的金山開採殆盡,臺灣金瓜石金礦一度被譽爲亞洲第一。
那座金礦並不難找,前幾年商賈去收購皮毛,有土著拿着狗頭金來交換食鹽。
一問之下,方知是基隆山下的河裡撿來的。
消息傳開,福建淘金客蜂擁而至。
臺灣縣令連忙請專業匠人來勘測,很快就找到金礦和銅礦的礦脈。
於是乎,轟轟烈烈的採金行動就開始了。
福建淘金客們在河裡淘採金沙,官府懶得去管,只規定他們必須把金沙賣給官府。至於山裡的金礦,則抓捕島嶼南部的生番來開採。
王崇度說道:“若非爲了生計,沿海百姓是很少主動出海的。臺灣金礦吸引了很多人,馬六甲那邊也是如此。”
“馬六甲在何處?”陸游問道。
王崇度說:“馬六甲是三佛齊的地盤,這個名字也是陛下御賜的。其實馬六甲沒有金礦,它周邊兩三百里纔有,而且氣候地形複雜,只能由生番淘金出來賣給海商。”
范成大猜到了什麼情況:“故意把人騙過去?”
王崇度點頭說:“就是騙。陛下想從三佛齊弄來一個港口,可三佛齊國王對朝廷又很恭敬,實在不好直接出兵佔領。於是就採取折中方案,在海峽北岸選了一處漁村建港。那裡土地貧瘠,不適合耕種,三佛齊國王同意售出土地。又窮又遠的地方,而且還種不出什麼糧食,只能靠虛假金礦把漢民給騙去。當然,陛下對此並不知情,是海軍放出的假消息。”
綦歧庵問道:“漢民去了那裡,發現金礦是假的,就不會鬧着要回家?”
“茫茫大海,他們游回去嗎?”王崇度笑道,“那裡雖然不能種地,但能賺錢的東西多了。各種芳香木值錢得很,尤其是檀香木。而且還出產極品松香。他們靠砍樹和採松香,就能賺到不少錢,恐怕比淘金還賺錢。對了,馬六甲還有一座錫礦,總督下令抓捕生番去開採。”
生番不是國人,士子們並不覺得殘忍。
李祖洽問:“馬六甲都有總督了?那裡不適合種地,平時的糧食從哪裡來?”
王崇度解釋說:“周邊有很多產糧的地方,隨便用絲綢、瓷器就能換來,而且海運便宜、旦夕即至。靠着被騙去的漢民,還有從當地抓獲的生番,馬六甲不但建起了港口,而且還有城堡和炮臺。現如今,三佛齊國王已經後悔死了。”
白師厚問:“三佛齊國王爲何後悔?”
王崇度說道:“馬六甲地處海運咽喉。馬六甲並不強迫海船進港,但入港稅比三佛齊更低,而且駐紮在那裡的大明海軍,還給各國商船提供武力保護。三佛齊又不敢進攻我國軍艦,只能眼睜睜看着商船離開。馬六甲建港才三年,從那處海峽經過的商船,有六七成都選擇在馬六甲港補給飲水和修繕船隻。”
“這麼說來,三佛齊國王確實只能乾着急。”官二代們不禁莞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