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千二百萬貫軍費,一時間是不可能徵足的。
一年都不可能!
官船官馬四出,以最快速度傳令,各路轉運使都領到了任務。
蔡懌放下四百里加急的公文,臉色有些難看。
根據丁口數量,廣西需要徵收60萬貫。平攤下來,不論主戶客戶,每個丁口大約450文錢。
底層百姓怎拿得出來?
在廣西的偏遠地區,許多百姓還在以物易物,他們一百文錢也拿不出!
更何況,就算所有官員都不貪,胥吏也還要趁機撈錢,不可能讓胥吏白乾的。
廣西想要足額徵收六十萬貫,百姓起碼得拿出上百萬貫。
甚至更多。
蔡懌把廣西轉運司官員都叫來,拿出公文說:“爾等且去安排吧,朝廷要打仗,各路須得上交免夫錢。”
一衆官員看了公文,都感覺頭疼不已。
廣西太窮,某些偏遠州縣的首富,全部身家也才幾千貫。就算讓富戶攤派,也實在攤不出多少。
但朝廷已經佈置了任務,就算他們再怎麼躺平,也得做樣子執行命令。
實在徵收不足,便等着責罰吧。
蔡懌的心理預期,是徵收40萬貫,好歹得完成60%以上額度。
一個月之內,廣西各州都接到命令,隨即又傳達到各縣。層層給壓力,一級壓一級,而且還在不斷加碼,畢竟州縣官員也要吃回扣的。
徵稅任務,最終都壓在基層保甲長身上。
保甲長只能把農戶往死裡逼,如果實在不能完成任務,就得他們自己掏錢補上。
大量保甲長和輪差衙前逃亡,這日子沒法過了,什麼家產都顧不得,直接全家躲進山裡做逃戶。
方七佛帶着方臘起義殘兵,一路流竄到道州、藍山一帶。
由於受到瘴氣影響,本來死得只剩數百人。官府這麼強徵免夫錢,立即爲方七佛提供兵源,甚至還有僚人、瑤人、五溪蠻加入。
在荊湖南路邊境,方七佛居然拉出數千人的部隊,起義烽火很快蔓延到廣西的東北部。
桂嶺、富州相繼被各族義軍攻破,兩萬多起義軍包圍賀州,賀州知州緊急向蔡懌請求救援。
廣西也有名將,叫做李珙。武進士出身因功累遷融州知州,還有個忠州刺史的虛銜。
歷史上,李珙募兵三千勤王,通判半路帶兵開溜。
他從廣西一路北上,抵達衡陽的時候,已不足兩千兵力。數萬金兵佔據衡陽,李珙只能撤往臨近州縣,結果文官不讓他進城,只願提供一點點糧草。
部將勸李珙撤軍,李珙卻堅持抗金,最後戰死在湖南。
此時此刻,蔡懌好不容易徵到十多萬貫,因賀州被義軍包圍,只能拿錢出來平亂,緊急調派李珙去鎮壓。
……
七星書院。
兩百多個學生,不分班級聚在一起,盤腿聚在朱銘身邊圍成圓圈。
朱銘說道:“今日與諸生相約,不講別的,就聊聊富國強兵與仁政愛民。爲何孟子說,能爲國君開疆拓土、充實府庫之人,並非良臣而是民賊?誰能說出其中道理?”
陳東猛地站起:“開疆拓土是以窮兵黷武爲代價,充實府庫是以盤剝百姓爲手段。看似富國強兵,其實殘暴不仁,得一時之霸道,失百年之王道!”
朱銘點頭說:“我經常講,聖賢之言,不能妄自揣測,須得看聖賢生活的時代。大道理都是通的,亙古不變。但有一些道理需要變通,三皇五帝,小國寡民,能與現在一樣嗎?”
“孟子言,春秋無義戰,只因各路諸侯皆爲諸夏。他們打仗,就如廣東打廣西,能打出什麼結果來?無非勞民傷財,換來自身霸業。”
“與夷狄作戰卻不同,那是在抗擊外族,保護華夏禮儀制度,爲華夏子孫開拓土地。”
“所以子貢說,管仲不是仁人。孔子卻講,管仲一匡天下,人民至今受其恩惠。若沒有管仲,華夏子民只能披髮左衽,受那些夷狄奴役,自殺於溝瀆也不爲人知。”
“諸生可聽明白了?”
雷觀說道:“對內非義戰,對外爲義戰。”
朱銘又問:“朝廷打算伐遼,是否爲義戰呢?”
雷觀回答:“宋遼雖爲兄弟之邦,然遼國欺我大宋多矣。伐遼自是義戰!”
“義戰可戰乎?”朱銘再問。
魏良臣說:“義戰自然必須打但得把握時機。如今國家疲憊、人民窮苦,便如重病之人。怎能以重病之身,與那強鄰鬥毆?就算要奪回強鄰霸佔的田產,也該養好了病再去。朝廷下令強徵免夫錢,便如重病之人砸鍋賣鐵,就算打贏了又能如何?飯鍋子都砸了,今後吃什麼?本就病重,還沒飯吃,遲早病餓而死!”
朱銘拍手道:“此言甚妙!”
富元衡說道:“若是砸鍋賣鐵,能夠打贏強鄰,奪回自家田產,餓肚子忍一忍也還罷了,只要今後好生過日子便可。但當今聖天子,戰後真會休養生息嗎?方臘餘孽還未殺盡,便又恢復花石綱。而且變本加厲,在東南征收經制錢。東南百姓,生活更加困苦,此人君所爲耶?”
富元衡的言辭最爲激烈,因爲他家被方臘和官兵來回搶,戰後又遭官府徵收經制錢。花石綱尚未停止,他家又要因伐遼而交免夫錢。
朱銘又道:“孟子說,人有恆言,皆曰‘天下國家’。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此言何解?”
陳東引用《尚書》回答:“民爲邦本,本固邦寧。”
朱銘點頭:“所以,可將《大學》那兩段聯繫起來解讀……”
“一段爲,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財,有財此有用……是故財聚則民散,財散則民聚。”
“一段爲,生財有大道,生之者衆,食之者寡,爲之者疾,用之者舒,則財恆足矣。”
“生財者,百姓萬民,所以說生之者衆。民爲邦本,有了人民就有土地,有了土地就有財富。爲何大宋人口興旺,卻國用日蹇呢?”
“是因食利者衆!國君聚斂,官吏貪蠹。還要輸納歲幣,又要供養軍隊。國庫怎能不空虛?”
“蔡京、王黼爲宰相,此用財者。前有徵討西夏,後有北上伐遼,期間還要平定方臘,用之者何疾也?這些仗是該打,但不能如此打,不給百姓喘息之機。”
“今徵免夫錢,財聚民必散。”
“民爲國本,民散則國亂。所以纔有那句,一家仁,一國興仁;一家讓,一國興讓;一人貪戾,一國作亂。‘一人’是誰?此國君也!”
學生們紛紛點頭,他們都對朝中君臣不滿。
即便是本地學生,此次家中也被攤派,實在對皇帝生不出好感。
但也只能如此不敢再說更多。
李寶猛地來一句:“怕是得換個官家才行。”
正在旁邊坐着的幾個老師,聞言頓時色變,範致明咳嗽道:“慎言!”
朱銘朝着範致明拱手:“國家有變,吾欲北行,今日便告辭。”
範致明疑惑道:“成功被安置桂州,就算北上又能做什麼?”
朱銘說道:“勸諫君上,不成功則成仁。”
“兵諫”也是諫嘛,當然不成功則成仁。
範致明肅然起敬,勸道:“成功何必如此,當留住有用之身以圖後來。”
朱銘又對學生們說:“我欲北上匡扶天下願隨者可往之,不願者可留之。七星書院有範團練在,還能繼續讀書。”
“某願追隨先生!”陳東率先站起。
富元衡第二個站出。
二十七個被開除的太學,全部選擇追隨左右。
而本地學生,也有兩人願意跟着。
等他們發現朱銘想幹啥,恐怕一個個都得驚掉下巴,那個時候纔將面臨真正的選擇。
這一年來,朱銘潛移默化的洗腦,不斷灌輸民貴君輕思想。
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這句話也多次提起,倒不是攛掇學生殺皇帝,而是要讓學生淡化對皇帝的順服心理。
效果還不錯,就連張鏜都經常“大不敬”,私底下吐槽宋徽宗的各種騷操作。
船隻已經聯繫好,朱銘帶着親隨和學生就走。
他都懶得去官府申請回家探親,反正州縣官員忙着徵稅,根本顧不上朱銘這裡的事兒。
朱國祥也有派人送信過來,但信件還在半路上,遠比不上朝廷四百里加急公文。
朱銘離開桂州的時候,蔡攸剛帶着十五萬大軍北上。
他過了靈渠來到全州,便聽說方七佛在隔壁道州死灰復燃。等朱銘過永州的時候,方七佛已攻佔道州城,率軍直奔永州而來。
道州、藍山的少數民族,在起義之後就跟方七佛分道揚鑣。
方七佛北上,各族義軍南下,很快攻佔富川縣城。
直至朱銘過了洞庭湖,武進士李珙終於帶兵平亂。
雙方戰於賀州城外,李珙憑藉五千雜兵,以少勝多擊潰兩萬各族義軍。
在收復富川縣城之後,李珙便停止行軍。因爲更北邊是湖南地界,若沒有荊湖路轉運使的許可,他不能帶兵越境跟方七佛打仗。
兩個月時間,方七佛就佔領永州、全州、道州,擁有三州九縣地盤。
而且還打出方臘的旗號。
方臘義軍,在湖南活過來了,全仰仗王黼強徵戰爭經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