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國祥知道兒子爲何憤怒。
說孫子長歪了太過籠統。那什麼欺行霸市、私設賭場、強搶民女,如果完全站在皇帝的角度,其實也可以訓誡一二就了事。
蔡王那幫人幹了什麼?
阻塞言路,干涉司法!
他們把進京告御狀的五個人,半路殺掉沉進黃河。這就是阻塞言路。
蔡王在得知殺人消息之後,不趕緊切割也就罷了,至少也要裝作不知情。但他連裝都不裝,直接以親王的身份,威脅河北按察司不準再調查。這就是干涉司法。
那些傢伙犯的事,自然不止這幾樁。
否則也不會在大名府搞得天怒人怨,最後逼得巡察御史冒險上疏揭發。
真實的情況是,大名府的貪官污吏和姦商劣紳,以蔡王朱贄爲核心結成一個犯罪網絡。
朱贄親自做下的破事兒不多,但無數人打着他的旗號魚肉百姓,甚至連皁吏雜役都到處吹噓自己是蔡王的人。
他們做的每一件壞事,都被大名府百姓算在蔡王頭上。能不天怒人怨嗎?
就拿蔡王府的長史來說,區區一個沒啥實權的五品官。他跟隨蔡王朱贄搬到大名府不足三年,案發後竟被抄出六萬貫寶鈔!做了多少壞事才能撈到恁多?
還有蔡王的小舅子。
此人的遠祖是范陽盧氏,近祖是宋初的玉川盧氏。玉川盧氏,又在北宋分家爲九大支脈,蔡王的小舅子就出自其中一支。
對了,這九支盧氏的第三支,開堂始祖本來應該姓柴。柴榮的一個兒子,被盧氏抱養又入贅了盧家。
這個姓盧的小舅子,以遊學爲名到處跑。他住進姐夫的蔡王府時,其實那些王府屬官已經在亂來了。
小舅子跟王府屬官一拍即合,從偷偷違法很快衍變成光明正大的搞。而且他餿主意多,撈錢的路數也多。這貨被抓捕的時候,屋裡藏着八萬貫寶鈔,皆是在兩年之內撈到的。
他們還巧取豪奪城郊土地,兩年時間就佔了近萬畝。這個事情牽扯的百姓最多,在當地的影響也最惡劣。
更扯淡的是,這大名府郊外近萬畝土地,蔡王朱贄只分到兩千多畝,剩下的全被王府屬官和小舅子瓜分了。
錢財方面也是如此,朱贄僅撈到幾萬貫和一堆財寶(平時消費經常有人買單)。如果拋開財寶只論現金,王府屬官們和小舅子加起來,是朱贄所獲錢財的三倍有餘。
朱銘對這個兒子的厭惡,除了因爲兒子幹壞事之外,還有就是覺得這個兒子太蠢!
“真是殺不完啊。”朱銘看着案上的彈劾奏疏。
《大明月報》刊載對蔡王的處置,瞬間鼓舞了無數御史和地方司法官員。
一般的案件,都察院、刑部、大理寺、按察司、州府法曹就能處理。但涉案官員到了一定級別,就必須給皇帝和內閣打報告。
短短兩個月時間,中央就收到八份需要打報告的查案奏請。這還不包括較遠的那些省份,相關奏疏還在半路上沒送到。
以前不敢查的案子,因爲蔡王都可以流放,御史和按察使們現在敢查了!
今天被朱銘單獨召見的是魏良臣。
陳東雖然還不滿六十歲,但前些年主持各種大案操勞過度,這兩年的身體狀況有些堪憂。
一場秋風秋雨,就讓陳東再次臥病在牀。
魏良臣仔細查看那些奏請,感慨道:“人心不足蛇吞象,總有那麼多貪得無厭的。這幾年還有一種說法,稱大城市物價過高,官員俸祿還應該繼續漲。物價再高,能有前宋末年的物價高嗎?”
朱銘說道:“有這種訴求也正常。今後找個機會,按照各地的官牌年價,酌情給大城市的官員增發貼職錢(職務津貼)。”
貼職錢一直都有,尤其是基層伎術官(包括勸農官)給得最多。還有那些到偏遠窮困地區赴任的官員,朝廷也給足了貼職錢。
魏良臣翻到一封奏請突然停下:“此人是都察院御史出身,查處貪官得力才轉的民政官。沒想到,以前是他查別人,現在又有人查他。”
“是你的門生吧?”朱銘問道。
魏良臣說:“臣沒有門生。但臣與此人確實走得近,時常有書信來往,他每到一地赴任,還會給臣捎些土特產來。可以從他查起,御史出身的官員就該先被查。”
“那個楊蔚也一併查了。”朱銘說道。
“是。”魏良臣領命。
朱銘在前宋做太學正時,楊蔚算是他的學生。雖然一直名聲不顯,但憑藉特殊出身、籍貫和能力,如今已做到河北右布政使。
問題很大。
有御史借蔡王被流放的機會,奏請徹查楊蔚。
這傢伙不但是皇帝的學生,而且還屬於四川派干將,在朝廷裡面背景很硬的。
左都御史可能扛不住,需要已經做了閣臣的魏良臣去壓陣。
朱銘的意思很簡單,通過流放一個兒子,狠狠的整肅一次官場。並且要徹底樹立一種廉政觀念:權勢再大、背景再硬,敢貪贓枉法也會被抓!
或許朱銘死後,大明官場會重新變得黑暗,但這種廉政觀念卻可以留在人們心中。
變成一種追求,變成一種希望。
變成黑夜之中,一個光芒微弱卻永不熄滅的火種。
……
朱國祥因爲孫子被流放,一時間沒了旅遊興致,居然賴在杭州不走了,整天坐在西湖邊上吹風散心。
爲了不騷擾地方,包括隨行侍衛在內,近千人的吃喝拉撒,由皇室和國庫各攤一半。
國庫出錢很正常,朱國祥此番並非純粹旅遊,更像是代表皇帝巡視地方。
當然,地方上肯定也會出錢,比如杭州這邊就把長盛園翻修了一下。
但朱國祥嚴重懷疑,以李文會的做官風格,極有可能是借太上皇把園林晦氣洗掉。等太上皇離開之後,這園子多半就能賣出去了。
每日都有商賈,把牲畜、果蔬等物,運到長盛園這邊來售賣,那些商賈也是經過了官府審查的。
“陛下,今日送貨的商販,帶來消息說浙江右布政使被抓了。除了右布政使,省府兩級衙門還被抓了好幾個。聽說杭州市舶司,一口氣抓了六個。”隨侍太監彙報道。
朱國祥一聲嘆息:“唉!”
老太監乖乖站在旁邊沒再說話。
大明開國以來,繼續延用閹人,卻又沒再大批閹割。
最初的閹人來自宋室,提拔那些無權無勢的前宋太監,同時培養前宋宮廷的年幼太監。
緊接着,滅掉湖南鐘相、河北僞宋、東南小朝廷,又俘虜收納了一些小太監進行培養。
再然後就是俘虜金國的小太監,近些年還有高麗、大理的小太監。
這些亡國小太監,培養兩三年就聽話了,只知有大明,而不知有故國。
大明宮廷也有少量親自閹割,來源皆爲沒有統戰價值、卻又不能輕易放過的敵國貴族幼童。
不怕這種幼童搞出什麼事來,另一個時空的明朝也經常這麼搞。
比如鄭和,就是從雲南俘虜回來的。參與修建北京城的阮安,則是從交趾俘虜回來的。
太監製度不可以廢除嗎?
朱銘也曾想過。
但不現實,如果強行廢除,有可能留下巨大隱患。
朱銘已經儘量在壓縮閹人編制了,譬如皇城之內的辦公區。雖然屬於皇城區域,卻與後宮、東宮隔開。所以,給內閣、通政院、都察院、翰林院等機構打雜的,都已不再使用閹人。
至於宮外的皇室產業,就更是不用太監。
太監管理皇室產業就不貪嗎?
一個鳥樣。
周圍該滅的國家,已經被滅得差不多了,無法從敵國俘虜小太監,今後肯定要增加閹割數量。
不會隨便在民間找人閹了,古代太監的兩大來源:一是戰俘,二是罪犯。
如果哪裡有叛亂,抓住叛軍幼童會閹一撥。
罪大惡極者,直系子孫中的幼童,也會挑選出來閹割。
否則補不齊後備太監缺額。
古代社會,就是這麼殘忍血腥。
自閹之人,朱銘不要,而且數量也不多。
如果自閹之人數量極多,說明這個王朝已經進入末期。比如另一個時空的明末,一堆一堆的自閹者進京,剛開始朝廷還會收留,弄得太監數量爆炸乾脆直接驅趕。
朱國祥的這位隨侍太監,已經五十多歲了。
他在前宋宮廷屬於小透明,一下子變成皇帝(朱國祥)親隨,雖然出了宮就沒啥權力,但他還是對朱國祥感激不已、忠心耿耿。
這麼多年過去,朱國祥和這個老太監的感情,甚至比一些沒見過幾面的皇孫還深厚。
另外還有兩個女官,也服侍朱國祥多年。
大明皇室現在的規定,是宮女到了一定年齡,就可以離開宮廷回家嫁人。想繼續幹也可以,這些人就能慢慢提拔爲女官,負責宮廷裡的少數管理事務。
朱國祥身邊的兩位女官,皆爲前宋的宮女。
她們已尋不到親人,不知如何在民間生活,便一直留下來漸漸變老。
聽起來似乎有些不人道。
但真讓她們嫁普通人,她們還看不上呢。因爲她們不是尋常宮女,而是太上皇身邊有品級的女官!
不但有品級,甚至還能領退休金。
“小鐘,你老家在山東吧?”朱國祥突然說。
隨侍太監回答:“在前宋的京東西路,挨着黃河不遠。”
朱國祥問:“你覺得大明怎樣?”
隨侍太監笑道:“自是了不起的盛世。臣雖記不清幼時之事,卻也依稀有些印象。當時黃河決堤氾濫,臣全家背井逃荒,父母都病死餓死了。咱大明治住了黃河,山東、河北百姓肯定能過好日子。”
“你想不想回家鄉看看?給你放個假回去。”朱國祥問。
隨侍太監說:“家裡早沒人了。黃河也改了道,從我們那個村淹過去,便是回到村中恐怕也找不到祖墳。”
朱國祥又問:“你說再過一百年,大明會變成什麼樣子?”
隨侍太監想了想,回答道:“超邁漢唐。”
朱國祥踱步走到樓閣窗前,推開窗戶便可見西湖。
秋末的寒風吹拂,湖面上波光粼粼,朱國祥看着遠處的船隻發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