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陽,泉溪鎮。
來自桂陽監的礦工起義軍,已然轉戰數百里,一路攻城略地殺到此處。
將士們早就不是單純的礦工,還有普通漢民和山中瑤人。
他們的首領有三位,分別叫唐大年、房鍾、盤紹節。
八十年前,宋仁宗年間,他們的祖先也曾共同造反。
先是漢人不堪沉重賦稅,被逼得逃入瑤族地盤,跟瑤族居民一起耕種。繼而官府管控瑤民的食鹽,催逼瑤人繳納高額鹽稅,並在稽查私鹽時隨意殺害瑤人。
江西私鹽販子黃捉鬼,在向瑤民賣鹽時,與官兵發生衝突,激得漢瑤兩族百姓聯合起義。
官府把統治矛盾轉化爲民族矛盾,離間漢瑤起義軍的關係,並在招安黃捉鬼之後又殺害。又強迫山下漢民搬走,不準跟山裡的瑤民來往,劃出二十里的禁耕區,摧毀農民的莊稼和房屋。
如此殘暴統治,立即激起更大的反抗浪潮。
這場起義前後堅持了六年,甚至從荊南蔓延到廣西,最終唐、房、盤三位領袖率領殘部投降。
八十年過去,漢瑤兩族聯繫更加緊密。特別是在河谷與大山邊緣,兩族長期通婚混居,已經很難區分彼此。
許多“混血”後代,嘴裡說着漢話,卻自稱是瑤民,這是因爲瑤民不用繳納田賦。
但官府又不是傻子,在漢瑤大起義過去二三十年後,漸漸開始對山下的瑤族徵收賦稅。
而且,越徵越重!
鐘相剛打過去時,漢瑤兩族平民,都是支持鐘相的,幫着鐘相一起殺官吏和地主。
僅兩三年時間,勇者就變成惡龍。
桂陽監很快就被投機者竊取鄉村統治權,跟鐘相派來的心腹狼狽爲奸。
“噠噠噠噠……”
一騎快馬飛奔而至,騎士對還在紮營的桂陽義軍說:“你們的首領是誰,曹將軍請去議事!”
房鍾留在此地指揮紮營,唐大年和盤紹節受邀前往曹成營寨。
現在,衡陽已被三面圍困。
李珙的營寨在城池西面,曹成的營寨在城池南面,楊再興的營寨在前兩位中間做緩衝。
現在桂陽義軍又來了,紮營在城池西南面。
理論上,李珙是朝廷任命的廣西經略使,各路義軍都要歸他節制。但此君長期在廣西、湖南、江西鎮壓起義軍,對各族義軍而言臭名昭著,大家反而更願意聽曹成的。
即便,曹成半個月前剛被殺得大敗……
“拜見曹將軍!”
踏入營帳,各路首領紛紛問候,曹成心裡頗爲受用。
互相介紹之後,曹成講述如今的局勢,又開始瞎雞兒畫餅:“朝廷在洞庭湖有二十萬大軍,江西那邊也有十萬大軍,遲早把長沙給拿下。咱們只需把鐘相拖在這裡,等北邊的戰況傳來,鐘相必然軍心大亂,到時候就可以攻城破賊。不管生擒還是陣斬,只要捉了鐘相,在場諸位都能做大官!”
“我們都聽曹將軍的!”各路首領紛紛呼喊。
義軍的糧食也不多,今天特意準備了酒肉,衆人吃得酣暢淋漓。
宴會結束,各自散去。
楊再興卻留下來,等其他人都走光了,纔對曹成說:“是不是該跟李珙聯絡一番,畢竟現在是友軍。”
曹成搖頭:“還是不要接觸爲好,他現在官大,咱們都得聽他的。可是他下達軍令,哪路義軍願意聽?不當場鬧起來纔怪。”
楊再興欲言又止,他深知曹成的脾氣,終於還是沒有再勸。
回到營中,楊再興叫來親兵:“給李經略送兩壇酒過去,就說是桂陽義軍送的。”
楊再興本來也很敵視李珙,但他們聯手攻克邵陽,又一起攻下西渡鎮。
連日接觸之下,雙方關係緩和許多。
李珙此人重規矩、講信用,見楊再興麾下兵少,還分了兩千新兵給楊再興。
卻說三位桂陽義軍領袖,入夜之後聚起來開會。
唐大年說:“一旦有變,立即撤回耒陽!”
“各路大軍圍困衡陽,還能吃敗仗不成?”盤紹節奇怪道。
唐大年說:“軍心不齊。這裡就李珙和曹成兵力最強,他們兩個卻互相敵視,曹成就連宴會都不請李珙。各軍營寨,也相距甚遠,一旦遇襲很難快速救援。”
“唐二哥說得對。”房鐘點頭道。
三人當中,唐大年是漢人,盤紹節是瑤人,房鍾卻是自稱瑤人的漢瑤“混血”。而且唐大年讀過書,他家以前是地主,被鐘相抄家之後,全族男丁都被扔去挖礦。一路轉戰數百里,桂陽監那些礦工,現在都聽唐大年的話。
……
衡陽城內。
一封急信送到鐘相手裡,內容總結起來就一句話:鹿角寨已經沒了,明軍圍困湘陰,楚軍暫時還守得住。
就在六天前,辰陽被圍的消息,也已經被鐘相知曉。
鐘相對此毫無辦法,他現在缺兵少糧。以小半個湖南的資源,哪裡抵得住數省圍攻?
太子鍾子昂也在衡陽,他見左右無人,忍不住低聲說:“父皇,不如降了吧。”
“人人皆可降,唯獨你我父子不能。”鐘相瞪了兒子一眼。
鍾子昂立即閉嘴。
鐘相又說:“江西敵軍已被打殘了,衡陽城外的敵軍,看他們紮營就知道不齊心。再拖延一段時間,或許可以找到機會破敵。楊華那裡還有八千精銳,讓他別再管江西敵軍,立即回到湘陰城裡禦敵。”
“鼎州呢?”鍾子昂問。
鐘相頹然道:“水師大敗,鼎州就註定守不住了。”
南方打仗主要靠水運,大明水師徹底控制洞庭湖,等於把北線戰場給分割開來。
辰陽、沅江被圍,別看益陽離得很近,但缺兵少糧的狀態下,益陽守軍那是動都不敢動。
又過三日,鐘相派遣猛將陳貴,領一千精銳出城夜襲。
那裡是以曹成爲中心的道州、賀州義軍營寨,名義上都歸曹成指揮,其實分成十多股勢力。
陳貴成功點燃一處營寨,沖天火光伴隨着喊殺聲,附近營寨的義軍竟然爭相逃竄。
黑暗之中,曹成根本不敢去救,害怕自己的兵也會崩潰。他能夠快速安撫本部,不讓敵軍趁勢殺進來,已經算得上一員良將。
而李珙、楊再興、唐大年的營寨離得遠,想救都來不及,等他們出兵趕到,陳貴已經帶着楚軍回城了。
連敗兩場,軍心不齊,曹成在收攏潰兵之後,竟然直接後撤二十里紮營。
唐大年立即去聯繫楊再興,又跟李珙取得聯繫。三方經過詳細商議,終於合兵一處,拋棄成見共同對付鐘相。
至此,鐘相已經難以破局。
他唯一的辦法,就是仗着手裡有精兵,主動出城與聯軍決戰。想再夜襲幾乎已不可能,一直守在城裡更是等死而已。
城外聯軍當中,李珙的部隊裝備最好,但大部分屬於鄉兵出身,也就是所謂的地主武裝。他們歸順大明才三四個月,甚至都沒來得及整編,戰鬥力和士氣也就那個樣子。
而唐大年和楊再興的部隊,若論甲冑齊備之精銳,加起來也才三四千人,很多士卒連皮甲都欠缺。
鐘相如果出城作戰,還是有機會獲勝的,因爲他的對手“太爛”!
反覆衡量之下,鐘相讓兒子守城,自己親率主力決戰。
李珙、楊再興、唐大年三人,卻是堅守營寨不出,他們知道自己的兵太弱,必須拉上曹成的部隊纔有把握。
李珙把楊再興、唐大年叫來,反覆商量作戰方案,依舊是感覺自己兵力不足。
二人走後,李珙在賬內走來走去,思考良久終於下定決心,咬牙切齒道:“曹成那狗賊想要面子,那就給足他面子!”
把營寨留給兒子堅守,李珙親自騎馬南下,繞路三十餘里來到曹成營中。
“李經略怎來了?着實是稀客啊。”曹成看到李珙就來氣,他有個族弟就是死在李珙手裡。
李珙說道:“曹將軍,以前你我各爲其主,戰場刀劍無眼難免死傷,其實並無什麼私仇可言。今日同爲大明之臣,應當齊心協力爲朝廷效命。鄙人若有過錯,今日便給將軍賠不是了,還望將軍多多擔待。等破賊之後,再來擺酒設宴賠罪!”
說完,李珙當着衆人的面,突然單膝跪地朝曹成拱手。
曹成被驚得後退兩步,背心已經冒汗了。
李珙現在可是大明廣西經略使,如此放下架子當衆賠禮道歉,曹成這個剛被封爲統制的將領哪受得起?
一旦不給面子,傳出去還怎麼混?簡直就是在打大明朝廷的臉!
而且,李珙的這種低姿態,也讓曹成極爲受用,心中難免生出幾分得意,往日積攢的怨氣一掃而空。
“經略快快請起!”
曹成手忙腳亂去攙扶:“我也有不對的地方,現在同爲大明臣子,自當與經略拋棄恩怨共謀大事。”
李珙心裡其實非常憋屈,他順勢被曹成扶起,握住曹成的手說:“衡陽城內,皆爲鐘相之精兵。若無將軍相助,我實在沒有獲勝把握,還請將軍儘快率兵回去。”
“我明日就開拔,經略且回去等消息!”曹成立即做出承諾。
靠着李珙單膝一跪,南邊這些烏合之衆,終於能夠團結起來打仗,不再是之前各自爲戰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