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提沒有出面,他是僞朝降官領袖,也確實派人放火配合攻城。
既然要賞罰分明,就不能言而無信。朱銘讓他暫時輔佐宗澤,做一些戰後恢復工作,等待朝廷具體給予相應官職。
三族來了不少人,朱銘懶得全部接見,只讓他們各派一個代表進來。
“小民董揚(盧過庭、李準),拜見太子殿下!”
三人進來就跪,伏在地上叩拜。
“起來吧。”朱銘對他們沒啥好印象,但也沒必要故意刁難。
“謝殿下!”
三人陸續站起,偷瞧朱銘兩眼,又低頭看着地面,不敢直視太子尊顏。
金人在河北耀武揚威一年多,這些大族怕的要死。如今卻被朱太子趕回幽州,大族們已視朱太子爲李世民在世,此刻近距離相處連大氣也不敢出。
朱銘問道:“你們是來告狀的?”
“並……並非告狀,”盧過庭首先慫了,說道,“王師圍困稿城期間,盧家的布鋪被奸賊孔彥舟所掠。布鋪的店主是俺兄弟,全家男丁都被殺,連幾歲孩童也不放過,又把俺兄弟的女眷霸佔。”
朱銘說道:“孔彥舟這廝,助紂爲虐,禍害一方,我也是打算嚴懲的。你還有什麼事嗎?”
盧過庭小心翼翼說道:“幸賴王師驅逐金兵,又對百姓秋毫無犯,俺家的布鋪也拿回來了。只是,孔彥舟搶走店裡諸多絲絹羅紗,還搶走店裡一些錢財,皆在他霸佔的屋宅中,卻是被張迪派兵抄走……”
朱銘說道:“查抄戰俘的家產,是我讓張迪做的,他可有暗中私吞?”
“沒……小民不知。”盧過庭說着退後一步,表示自己沒啥再說的。
盧家的店鋪是被孔彥舟洗劫,既然太子說要嚴懲此人,又明擺着想要吞掉財貨,盧過庭哪裡還敢鬧着追回布匹錢財?
李準跟着說道:“李家的店鋪,也是孔彥舟所劫。殿下英明,此人着實該殺!”
李準都懶得提財貨的事情,只求朱銘把孔彥舟殺了泄憤。
唯獨董揚比較犯難,因爲搶董家金鋪的是張迪,而張迪又幫助明軍攻城立下大功。
朱銘笑問:“董氏店鋪,難道也被孔彥舟所劫?”
董揚下意識想要退縮,不敢再追究此事。
但明軍在稿城秋毫無犯,太子又重用董提,令其在真定協助善後工作。
這些舉動似乎給了董揚一個錯覺,即朱太子非常重視大族,而且是一個講規矩的仁義儲君。
董揚試探着說:“張迪雖有投誠倒戈之功,但他在河北名聲極壞。此人原本是洺州賊寇,聚衆數十萬劫掠州縣,洺州、趙州、冀州、真定府……數個州府遭其燒殺搶掠,死難者數以萬計。鉅鹿有一馮家,出自長樂馮氏,便是被張迪的部下屠戮滿門。此類慘案,不知凡幾,百姓多惡之。”
朱銘臉現怒色:“張迪真幹過這種事?”
董揚察言觀色,頓時心頭一喜,覺得太子果然向着士紳,連忙說道:“千真萬確。馮家有一長男,原爲草民同窗,馮氏倖存之人,便來了稿城投奔於俺。”
朱銘突然質問:“張迪既然做過萬般惡事,他與董提同在僞朝做官,董提爲何不彈劾他?”
董揚立即感到不對勁,解釋說:“僞朝皇帝昏庸,金人與張迪更是一般殘暴。家兄被迫在僞朝做官,雖然出淤泥而不染,但也只能明哲保身以圖大事。”
朱銘爲難道:“但我圍困稿城期間,曾派人向城內射書,只要肯棄暗投明,以往罪過皆既往不咎。難不成要我出爾反爾?”
董揚終於理解太子的難處,原來是怕失信於民啊。
他主動爲太子排除顧慮:“張迪洗劫董家金鋪,又殺男霸女,這些都是在殿下派人射書之後。並非往咎,而是新罪。”
“原來如此,”朱銘說道,“爾等且回家,我速速派人去查,定會給稿城大族一個交代。”
“殿下英明!”
董揚大喜,三人一起告退。
離開太子行在,董揚得意微笑:“此事成矣,一介賊寇也敢耀武揚威。”
他真正想說的是:殺了我董家的人,你還想升官發財?
李準也說:“張迪此人,劫掠成性。太子殿下仁政愛民,怎會容其逍遙法外?”
盧過庭卻沒言語,他總覺得事情不對,朱太子似乎有點不高興。
朱銘其實沒放在心上,這些傢伙一走,就認真看戰後報告去了。
些許小事,順手就能處理。 第三日傍晚,白勝派出去調查的人,帶了一家子回來求見朱銘。
朱銘問道:“這些是什麼人?”
一個年輕人拜見之後說:“太子殿下,俺叫高純孝,俺兄長叫高純仁。俺家原是稿城寢東鄉農戶,有良田三百餘畝,俺兄弟二人皆讀過書。故宋宣和年間,河北賊寇四起,俺全家都躲到縣城避難。因浮財被劫,就借了董家五十貫,答應三年不能償還就以田產抵償。”
“此債利息頗高,兩年前抵了四十畝地給董家。後來金人肆虐,非但盤剝無度,更兼強令剃髮易服。俺不堪重賦與羞辱,就跟兄長帶着全家六口投奔大明朝廷。”
“俺兄長還在岳飛將軍手下當兵,已經做了什長。此番王師大勝,俺就帶着家人回鄉,卻發現屋宅田產皆被人霸佔。霸田佔屋之人,正是同鄉的董家。俺拿出田契去縣衙告狀,衙前多爲董家故舊,竟把俺直接轟出去!”
這種事情太常見了,別說經歷戰亂,即便是逃荒回來,都有可能被人霸佔產業。
朱銘問道:“伱沒說自己的兄長,在岳飛手下當兵做什長?”
“說了,”高純孝道,“那衙前是董家小支的女婿的表兄,還笑話俺拿着雞毛當令箭,一個做什長的臭丘八就敢摸董家虎鬚。”
朱銘問道:“田契可還在?”
高純孝說:“俺死死護住,纔沒有被衙前搶去。都是故宋的田契,不過……不過多爲田面(田皮)。”
田面或者田皮,就是土地的使用權,分爲永久使用權和限期使用權兩種。
“田面也算,”朱銘吩咐說,“白勝,你派人帶他們全家,去稿城縣衙找許忻。稿城吏員若不聽使喚,就直接調遣張迪之兵辦事。把案子辦成典型,一律從重處置!結案之後,發給河北新復各州縣官員觀閱。”
“是!”白勝帶人離去。
這個案子要辦成典型,是因爲牽扯到兩點:
第一,涉及軍人家庭。大明的士卒,不是爛丘八,不是隨便哪個鄉紳就能欺負的!
第二,涉及大族霸佔歸鄉人產業。河北各地被金人肆虐,離家逃亡者不知凡幾,他們的不動產肯定被霸佔。而且不可能被小民霸佔,只可能是被留下來的大族或富戶霸佔。
……
許忻,字子禮,開封府拱州人。
他爹叫許永,是一個農學家,在徽宗年間寫過農書。
許忻是宣和年間進士,還沒授官就彈劾奸臣,灰溜溜滾回鄉下種地。
大明建國之初,趙鼎舉薦許忻,吏部考察其才,外放做了任縣主簿。他爹許永,也被招進勸農司做顧問,享受朝廷的額外津貼。
這次河北大戰,收復了許多國土,就從臨近府縣抽調佐幕官,緊急調來新復地盤擔任一二把手。
許忻才擔任縣主簿一年多,便火速榮升爲稿城縣令。
他現在手裡一堆事兒,聽說王師大勝,無數百姓冒雪回鄉,經濟糾紛層出不窮,天天都有人來告狀。
甚至還有諸多婚姻案件,南逃數年的丈夫回家,發現老婆已經改嫁了,而且是帶着家產改嫁……
堆積如山的案子,讓許忻幾欲抓狂。
“許縣令,這是太子手令,閣下可以隨意調遣稿城駐軍。殿下還說,此案要辦成典型,當兵的不是爛丘八,他們殺敵報國不該被欺負。”
“吾已知曉。”
許忻長舒一口氣,他還怕對大族動手,會壞了太子的軍國大事。
現在好辦了,就從大族查起,諸多案件都可迎刃而解。
縣衙裡那幫吏員,許忻是一個都不信任,盤根錯節全特麼本地大族的代言人!
許忻乘夜去拜訪張迪,想跟這個帶兵的先搞好關係。
張迪腹部受傷嚴重,感染髮燒差點死去,現在還不能亂動,出門都是被人擡着走。他以前的舊部被遣散大半,只留五百人駐守稿城,戰俘則被轉移到真定看管。
“縣尊來了,恕俺不能起身見禮!”張迪坐在椅子上拱手。
許忻連忙說:“張將軍莫要亂動。”
寒暄之後,許忻拿出太子手令,打算向張迪借兵辦事。
張迪看完手令,說道:“俺的堂弟張浩,也讀過幾年書,俺張家以前其實也是三等戶。現在俺麾下的五百兵,都是跟隨多年的老兄弟。他們殺人如麻不假,卻極聽俺的話,這些天沒有一個騷擾百姓的。縣尊儘管支使他們辦事,誰敢趁機魚肉百姓,不用縣尊出手,俺讓他們自己上吊謝罪。”
許忻微笑道:“有張將軍這句話,就可以放手施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