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塗。
郊外一處民居當中,李堯光正在奮筆疾書。
他幼時學習傳統算術,還研讀了胡淑修遺留的數學稿件。後來接觸到《道用策》,專門研究裡面的“數學篇”,一個人憋在家裡默默自學。
李堯光不跟任何同道交流,更不知數學發展近況,但他已經自己搞出幾十個公式定理。
“歇歇吧,你已算了一整天。”母親楊姝端着茶點進來。
李堯光說:“就快算完了。”
楊姝一聲嘆息,放下茶點離去,輕輕把門關上。
因爲親友的營救,快八十歲的李之儀,終於跟官妓楊姝團聚。老夫少妻的,在潤州遭人議論,於是又搬到當塗這邊。
但實在太顯眼了,因爲他們不僅有個兒子,還有一個更小的女兒。
你沒看錯,李之儀在七十歲得子之後,很快又有了一個女兒……
一家四口本來搬到當塗縣城,實在受不了風言風語,又跑到郊外買房置地。
如今,女兒嫁給一個小商人,在夫家還算過得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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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兒子二十多歲依舊未婚,楊姝着實心急如焚。她不斷降低娶媳標準,但稍有身份的人家都不願意,因爲大家都知道李堯光是個書呆子。
一個足不出戶,只曉得讀書,從不與人交流,還不去科舉的書呆子。
母子倆相依爲命,由於田產不多,也沒有什麼收入。楊姝爲了度日,只能變賣亡夫收藏的字畫,她不知道這樣的日子能撐多久。
回到臥房,楊姝拿出古琴。
她輕撫琴絃,卻不敢彈出聲來。自從丈夫去世之後,她就再沒彈琴唱曲過,害怕別人議論她是官妓出身。
“娘子,娘子……”侍女推門而入,連基本禮貌都忘了。
楊姝並未責怪,而是問:“出了何事?”
侍女指着外頭:“來天使了,皇帝派人徵辟郎君!”
楊姝蹭地抱琴站起:“你說什麼?”
“皇帝派人徵辟郎君!”侍女喜滋滋說。
楊姝吩咐道:“快去把三郎喊出來,記得換一件乾淨衣裳。”
她自己則去翻錢箱,發現已不剩多少,又翻找自己的金銀首飾。但金銀首飾也賣掉許多,只剩亡夫送她的幾樣精品。
爲了兒子,她把僅剩的首飾塞入懷中,再喚來僕人把錢箱擡出去。
傳旨的官差已到了院中楊姝拉上兒子去迎接。
李堯光聽說自己被徵辟,在激動的同時又誠惶誠恐。他是一個資深社恐,連跟縣中士子打交道都害怕,完全不曉得該怎麼應付皇帝。
母子倆到院中拜見,把朝廷官差迎入正堂。
僕人正在燒水泡茶,同時端來果脯招待。
負責傳旨的行人叫許度,是大明第二屆進士。他微笑拱手:“娘子不用客氣,官家聽聞令郎有才名,因此派我來徵辟入京。大明沒有前朝的許多虛禮,你們今晚沐浴洗漱,莫再吃大蒜等腥物。明日穿上乾淨衣裳,就可以領旨了。”
“多謝天使照拂,”楊姝摸出一支金簪“家無餘財,天使一路奔波,也沒有別的可以感謝……”
許度把金簪推回去,苦笑道:“娘子莫要害我。在下二甲進士出身,僥倖留在內閣觀政,又被選爲通政院行人。只要認真做事,三年期滿可直授縣令,一旦收取貴重禮品就前途盡毀了。”
按照這位的仕途軌跡,明顯是被朝廷重點培養的,升遷速度比尋常進士更快。
禮物送不出去,楊姝頗爲尷尬。
許度說道:“娘子若是擔心,可以準備一些吃食。不用太豐盛,有酒有肉即可,等明天接旨之後,就宴請我帶來的那些官差。但不要送金銀錢財,這在現如今是大忌。”
“多謝指教!”楊姝連忙行禮。
李堯光全程沒說話,他其實知道怎麼跟外人打交道,但話到嘴邊又實在說不出口。
漸漸的,他把思緒轉回數學題上,完全忘了眼前的俗事。
就在許度和楊姝交談之際,李堯光突然奔出正堂,腳步輕快跑向書房。
這個舉動,直接把許度給看愣了:“令郎這是……”
楊姝惶恐道:“天使息怒。我兒是個癡人,恐又想到了什麼,到書房鑽研數學去了。”
“哈哈哈哈!”
許度拍手大笑:“令郎真乃妙人也,太上皇見了肯定歡喜。”
就在此時,女兒的夫家突然登門,估計是聽說了皇帝徵辟之事。
女兒和女婿,還有親家公婆,以及女婿的兄弟,足足來了十多個上門道喜。
一番寒暄之後,楊姝把親家公請到旁邊,拜託他幫忙處理房子和田產。賣掉所得錢財,給親家一筆中介費,剩下的派人送到京城,她母子倆都要搬去開封。
親家自然願意,還拿出錢財要送給官差,被楊姝攔住細細解釋。
翌日,設案焚香接旨,宴請這些傳聖旨的官差。
然後帶上重要的藏書、字畫,坐着官船直奔潤州。
登船之後,許度問道:“聽聞李家有兩副畫像,可否借來一觀?”
“天使稍等!”楊姝把畫像找來。
一副是蘇軾,一副是沈括,皆李之儀當年親手所畫。而且隨時隨地帶在身邊,就連被編管異地也帶着,便如同隨身攜帶兩位好友的照片。
許度認認真真觀賞一陣,低聲說:“官家想借去翰林畫院,讓那裡的畫師臨摹副本。娘子可主動獻上,臨摹之後定然歸還,官家不會霸佔真品的。”
“多謝指點。”楊姝感激道。
抵達潤州之後,並未立即北上,而是等着朱彧那幫人。
足足等待半月,朱彧終於來了。
這小老頭,帶着一個大木箱,裡面全是南方各省的地理資料,還有許多關於海外邦國的瑣碎信息。
一老一小,共同進京。
半路上也沒閒着,朱彧在船艙裡整理那些陳年資料,李堯光則整理自己的數學研究成果。
進京第二天,他們就入宮面聖。
拜見皇帝時,朱彧從容不迫,李堯光則侷促不安。
“都坐下說話,”朱銘笑道,“這幾日,我一有空便閱讀《萍州可談》。老先生曾經定居黃州?”
“不敢當先生之稱,”朱彧拱手說,“家父因爲寫詩,被蔡京誣陷貶官。又被告發曾與東坡先生交遊,遭前宋朝廷罷官編管。其後數年,家父短暫復官,但又被貶來貶去,最終不堪舟車客死他鄉。父親被貶到哪裡我當時就跟到哪裡,因此能見識到各地風土人情。家父病逝之後,我便去了黃州定居。”
朱彧說得很委婉,估計是族人在爭家產,他懶得去折騰這種事,乾脆分到一筆錢就搬得老遠。
朱銘問道:“我出兵拿下黃州,那時你怎麼就跑了?”
朱彧尷尬回答:“害怕受兵災之累。”
“你是不願留在反賊的地盤吧?”朱銘無情拆穿。
“不敢。”朱彧連忙否認。
朱銘笑道:“《萍州可談》甚是有趣。”
書中夾雜着各種趣事,比如高麗使者路過常州,聽說那裡的毛筆做工精良,於是想買一批毛筆帶回高麗。
隨行的大宋官差,跟常州筆商勾結,合夥坑騙高麗使者。
一直等高麗使者都快登船了,商賈才把毛筆帶來。高麗使者急着離開,來不及詳細驗貨,匆匆交易便走。
結果那批毛筆,一半都沒有毛頭,只有空筆管做做樣子。
朱彧說道:“一些趣聞而已。”
朱銘又問:“廣東的海船,也能合夥租賃嗎?我看書中便是如此記載。”
朱彧解釋道:“有一些擁有海船的商人,或因備貨不足,或因週轉不開,或者是其他事情,他們是願意租賃海船的。”
我手裡只有兩三百貫錢,那我可以出海賣貨嗎?
可以!
廣東的海貿極爲發達,甚至可以拼船出海,還可以租賃船艙空間。
有的小商人財力不足,只能買到一兩箱貨物。按照體積或重量交錢給船主,就可以把貨物帶上船,然後自己全程睡在貨箱上(害怕航行途中被掉包),再交飯錢讓船員送來吃的。
一艘商船出海,可能有一大半貨物,都不屬於船主本人,而是來自零零散散的小商人。
甚至有自己不運貨的,只是跑船收取船艙租賃費。
而且還相約出海,人多船衆才啓程,大家抱團防備海盜。
朱銘問道:“南洋海盜極多?”
朱彧回答:“多不勝數。若只有一兩艘船,根本就不敢出海。”
朱銘說道:“等我收拾了金國,就派海軍去南洋掃滅海盜。”
朱彧說道:“專門打劫做海盜的不多,往往是海商化身海盜,派遣海軍並無用處。因爲只要有海軍在,這些海商就老實做生意,大明海軍總不能胡亂剿滅商船吧?”
“這倒也是。”朱銘點頭。
朱彧說道:“真正該打的,是南洋諸國。”
“怎麼說?”朱銘來了興趣。
朱彧詳細解釋:“南洋那些邦國,大都不徵商稅,而是抽解貨物當做貢品。前宋雖也是抽解,而且稅率變來變去,但至少有個大致章程。海外邦國卻沒有章程,抽多抽少全憑心意。若在當地有認識的收貨商,就能賄賂官員少抽些。若一個熟人都沒有,連船帶貨被吞掉都有可能。”
朱銘臉色一黑:“便是占城、真臘,也敢吞沒中國商人的貨物?”
“他們有什麼不敢?”朱彧說道,“只被吞沒貨物,已是幸事。被沒收了船隻,還能搭其他商船回國。遇到兇殘的外國官員,甚至還會在港口殺人越貨!比如一人運貨到占城,因風浪飄到真臘靠岸。真臘官吏會問這人把貨賣給誰,如果說不出來本地相熟的商賈或官員,那麼這一船貨,多半就被真臘官吏吞掉了。”
朱銘冷笑:“這些藩國使者在東京,見到大明皇帝恭敬無比。卻沒想到,連做生意都不講規矩,居然敢強吞大明商賈的貨物。甚至連人帶船搶走,還殺人越貨!”
朱彧說道:“歷來如此。前宋朝廷就沒管過,大明官員也沒法管。”
“這種事情在哪國發生最多?”朱銘問道。
朱彧說:“真臘。”
真臘,就是吳哥王朝。
朱銘猛拍桌案:“第一個收拾的便是真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