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逢吉和王槐留在二股河,符行中跟隨皇帝北上。
站在寬闊綿長的堤壩上,眼前是漸漸下降的黃河水位,符行中指着對岸說:“那邊就是長蘆鎮(後世滄州市區)。”
“隋唐時候,曾設立州治,但多次降州爲縣。”
“宋初爲長蘆縣,因爲人口稀少,降爲長蘆鎮。後來又發展起來,復設爲長蘆縣。”
“熙寧二年,黃河大決堤,整個長蘆縣都被淹沒。熙寧四年,長蘆縣再次降爲長蘆鎮。”
“到前宋政和年間,長蘆鎮人口又多起來。當時本來打算恢復縣治,結果又遇到黃河大決堤,長蘆鎮再次被洪水淹沒。”
“就連更遠的滄州城,城牆也被淹得只剩六尺。”
朱銘心中暗自嘆息。
政和年間那場大水,朱銘自然是知道的,當時他正在濮州做太守。
朝廷爲了保住開封和山東菁華區域,選擇犧牲河北這邊。滄州那麼高的城牆,只剩六尺城頭沒被淹沒,據說整個黃泛區死了百萬人。
那一場大水,對之後的聯金伐遼影響極大。
整個河北東路都受災嚴重,義軍和盜賊橫行多年,地方民生始終無法恢復,打仗時難以提供士兵、民夫和糧草。甚至嚴重擾亂山東譬如宋江等巨寇能夠做大,就是靠着災後持續好幾年的饑荒。
符行中說道:“在二股河束水攻沙之前,可在北流這邊引黃放淤,即當年王安石的法子。有黃河泥沙進行淤灌,可快速大面積治理滄州鹽鹼地。等二股河開始束水攻沙,這邊就基本不會再有水患,方圓五個州府皆可成爲沃野。”
“大規模引黃放淤,需要很多人手吧?”朱銘問道。
符行中說:“一二十萬人。”
朱銘聞之沉默。
滄州與河間,本來就地廣人稀,若再徵發二十萬人治河,農業生產還要不要保證了?
符行中說道:“拓寬二股河北道需要遷走大量人口。一來故土難離,二來北流多決,這些百姓是不願往北遷的。”
“那我只能再做暴君了,”朱銘搖頭嘆息,“或許十年之後,他們能夠理解。”
符行中說道:“非但能夠理解,而且還會對陛下感恩戴德。”
滄州、河間需要引黃放淤,但缺乏足夠的民夫。
二股河流經區域需要遷徙百姓,可他們又不願來滄州、河間。
這個時候,就必須朝廷強制遷徙。
而且還要把軍隊調過去,一旦有人搞事,立即進行殘酷鎮壓。
朱銘說道:“引黃放淤你們可先小規模進行,等我快速滅掉金國,就能籌措錢糧治理這邊了。”
符行中說道:“臣不是催促陛下伐金,就黃河眼下的情況而論,這些事情越早辦理越好。一旦拖延五年以上,黃河隨時可能大決堤。到時候只能故技重施,便如政和七年時那樣,把整個滄州、半個河間、半個大名,還有周邊一些府縣淹掉,以此來保住開封與山東。”
那麼搞的話,又是死者數十萬,流離失所數百萬。
得加快滅金步伐,騰出錢糧來治河!
……
繼續北行,沿途視察,很快便到了巨馬河。
拒馬河兩岸,是一望無際的稻田。時不時還遇到塘泊,接天蓮葉無窮碧,讓朱銘感覺回到了江南。
“此地甚好!”朱銘點頭讚許。
符行中說道:“這是治理數年的成果。前宋爲了抵禦遼國故意讓巨馬河深不可行船、淺不可足涉。因此年年清淤,又保證河水不深,而且河中遍佈暗樁。”
“但宋末之時,因與遼國休戰多年,河北邊防漸漸荒廢。”
“連續三四十年,河北水長城的歲修都敷衍塞責。亦有官員和豪強,冒着死罪圍湖造田。因此湖泊面積日漸縮小,河流淤塞嚴重,一遇大水就漫灌兩岸。”
“金國佔領此地之後,同樣什麼都不管,河湖淤塞得更嚴重。又有無數百姓,不堪金國盤剝而南逃。”
“我大明收復此地時,綿延千里皆爲泥沼,大小湖泊胡亂散佈,百姓人口早已十不存一。”
“遷回百姓之後,立即就疏浚連接湖泊的數百條河道溝渠。而且這裡全是前宋屯田,任何私田都是違法盜取,大明朝廷一律不認。這千里良田全分給了回遷百姓,沒有任何大族豪強能兼併。人們幹勁十足,回遷第一年就大豐收!”
“不但巨馬河南岸如此,金國割地求和之後,朝廷還安置、流放了許多百姓到北岸。如今,巨馬河北岸亦是一片稻香。”
“從去年開始,還在拔除河湖裡的暗樁。明年會給巨馬河清淤,讓巨馬河也能行船。”
朱銘問道:“朝廷並未撥款,你們是怎麼徵集民夫的?”
符行中說道:“第一年豐收之後,百姓人人喜悅。次年治理河湖,可謂一呼百應。老百姓自帶工具,就在本村本鎮清淤疏浚。男子挖掘搬運,女子煮飯送食,不要官府一文錢。而且全無怨言,個個喜笑顏開。只有去得稍遠的河工,官府纔會管飯,同樣不給工錢。”
“民皆悅之,則諸事可成。”朱銘非常高興。
符行中說:“因爲再苦再累,他們也是爲自己做事。”綿延千里的水長城周邊區域,只要官吏不亂搞,稍微進行有序引導,在大明開國之後就很好治理。
你有幾千畝地?
抱歉,官府不認。
因爲這裡全是北宋的軍屯,你家的土地肯定是非法私吞的。改朝換代沒有砍你腦袋,你就自個兒偷着樂去吧。
所有田畝,都分給了平民百姓,沒有絲毫的兼併現象。
頂多有些本地小吏,讓自家或者親戚,在分田的時候多佔幾畝。無傷大雅。
大家都有田,而且比較平均。
治理的又是本村本鎮水利,好處全歸自己,老百姓哪會沒有積極性?
官府只需根據治河官的要求,給各村下達相應指令。自有本村德高望重之人,帶着全村利用農閒時候幹活。就連老弱婦孺,也在送飯之餘幫忙。
朱銘望着眼前的稻田,突然問道:“這些年越來越冷,水稻在北方還能種?”
符行中解釋說:“這些都是早熟稻。因爲氣候原因,播種時間比南方晚,搶在天氣轉冷前收割即可。”
宋初之時,遼國時常入侵。
於是北宋就搞出水長城體系,把大大小小几百個湖泊,近百條天然河流,全部連接在一起。爲此還挖了數百條人工河渠。
一可有效抵禦遼國入侵,二可就地屯田獲取軍糧。
效果非常明顯,無數河北鹽鹼地,都被改造成了水田。而遼軍真過不來,只能繞往河北西路南下——金兵也過不來,同樣必須從真定那邊繞。
第一年屯田失敗了,就是因爲稻種的問題。
第二年換了早熟稻,立即喜獲豐收。
這龐大的水長城體系,每年都要維護。如果幾年不維護,必定有大量河渠淤塞。水田也被劃得四四方方,哪時灌水,哪時排水,必須統一管理。
極盛之時,這裡變成了“北方江南”。
遼國皇帝甚至親自給宋國寫信,希望巨馬河北岸的百姓,也能下河捕魚採葦,宋軍不得隨意干涉。
而且,遼國也學宋國屯田,在北岸搞出大量稻田。
但遼國缺乏管理,經常“竭澤而漁”。引水灌田的時候,完全不計後果,把某些河段直接抽乾。
……
北宋的水長城,一直到北宋末年纔出問題。
主要是缺乏管理,早期制定的規矩,已經沒人當回事兒。
宋徽宗年間,乾脆歲修都不搞了。
而且圍湖造田嚴重,導致整個區域時常氾濫。
金元兩朝都持放任態度,尤其是元朝,大量砍伐上游樹木營建宮室,到了明朝也是照砍不誤。這導致年年都發洪水,河北水系變得亂七八糟,最後只剩個白洋澱還成樣子。
朱銘的運氣很好,因爲荒廢得不久,水系還沒徹底混亂。
朝廷都沒怎麼撥款,這千里沃野就恢復到北宋中期水平。
朱銘來到水田邊,伸手撫摸稻葉:“江南那邊,稻子再過個把月就該收割了吧?這裡卻還沒抽穗。產量如何?”
符行中說:“只要在起霜以前收割就行。產量肯定不如江南但在北方卻都能算是好田。僅水長城周邊良田,每年的田稅就能上交兩萬石!”
朱銘聽得愈發歡喜,隨即又鄙視道:“金國佔據此地數年之久,抱着下金蛋的母雞也不會用。他們只知盤剝劫掠,反而把百姓逼得南逃。”
符行中說:“等完全治理好,田稅可能會達到三萬石。”
這幾個府縣的官員,政績肯定是最優,已經有人升官調走了。
由於巨馬河暫時無法行船,朱銘順着南岸騎馬而行。
來到白洋澱的時候,朱銘看到的是一望無垠的大湖。不但水域面積比後世更大,而且多數湖泊是連成一片的。
符行中說道:“圩田堤壩已拆了大半,前宋豪強盜湖爲田的地方,接下來兩年全部都要退田還湖。”
湖中到處是荷葉,那碧綠色讓人喜歡。
朱銘高興道:“把本地知府、通判、知縣等官員叫來,我跟他們一起泛舟遊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