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送爽,明月高懸。
朱銘踱步走進院子裡,只見種妙蘊站在廊下,旁邊還有侍女捧着紙筆。
“昨晚唱武戲,今晚又唱文戲?”朱銘覺得很有意思。
種妙蘊欠身行禮,微笑道:“折姐姐說,相公一鐗擊落其長槍,方得穿廊進屋。今夜何不改作詩文,如此顯得相公文武雙全,說不定還能留下一段千古佳話。”
朱銘對韻書已經有所研究,真讓他寫詩作詞,就算不抄也能堆砌出一首。
當然,能抄還是要抄,可以不費腦子。
種妙蘊指着天上月亮:“明日便是中秋佳節,相公不妨填一曲《折桂令》,且詞令須得跟中秋或明月有關。”
不待朱銘說話,侍女已捧着紙筆過來,另一個侍女提着燈籠照明。
朱銘提筆,撇了撇墨:“一輪飛鏡誰磨?照徹乾坤,印透山河。玉露泠泠,洗秋空銀漢無波。比常夜清光更多,盡無礙桂影婆娑。”
種妙蘊看到這裡,已經露出欣喜表情,等着看後面寫什麼。
前面幾句都在寫景,接下來就該寫情了,如同畫好龍形將點龍睛。
“老子高歌,爲問嫦娥。良夜懨懨,不醉如何?”
種妙蘊看得莞爾一笑,因爲那句“老子”,並非道家祖師老子,而是俗語當中的自稱老子。
夠粗鄙世俗,但也顯得狂放不羈。
老子在月下高歌,只想問問嫦娥,中秋良夜心情不好,除了喝酒還能幹啥鳥事兒?
“這是相公舊作?”種妙蘊好奇問道。
朱銘胡謅道:“起兵之前寫的,那年中秋頗爲苦悶,喝了一頓酒便想通了。”
種妙蘊問道:“想通了要舉兵起事嗎?”
“不錯,”朱銘還在給自己塗脂抹粉,“中秋佳節,羈居桂州,萬事皆不由己,因此苦悶煩躁。陪嫦娥吃了一頓酒便什麼都想通了,既然昏君不仁,我就取而代之。”
造反這種事情,若是放在以前,種妙蘊是極爲反感的。
但眼前之人已是自己丈夫,而且長得還怪好看,如今又有一首好詞,她瞬間就能理解朱銘的鬱悶和難處。
種妙蘊道:“着實是一首好詞,但格律有些不對。”
“既然要再造乾坤,格律變上一變又何妨?”朱銘撒謊越來越順暢。
格律當然變了,種妙蘊讓寫詞令,而朱銘抄的卻是元曲。
《折桂令》從詞牌演變爲曲牌,出現很多種變化,這只是其中一種,連字數都加了兩個。元曲當中,甚至還有增加幾十個字的百字折桂令。
種妙蘊說道:“可惜奴不會譜曲,否則定要爲此譜一首新曲。”
“用不着譜新的,稍微做做改變即可,”朱銘說道,“明日你拿去給李師師,她肯定能應手改出合適之曲。”
“謹遵相公之命,”種妙蘊突然變得文縐縐屈身說道,“夫君已過關,請進屋裡歇息。”
這位少女就有情趣得多,在屋內準備了美酒,還有一些下酒零食。
她讓朱銘坐下,牽着袖子斟酒說:“今夜相公不必跟嫦娥對飲,想喝多少都有奴陪着。”
“那樣極好,嫦娥是啞巴,住在蟾宮裡也不跟我說話。”朱銘說着趣話。
種妙蘊不知是笑點很低,還是刻意逢迎,被逗得捂嘴竊笑。
當朱銘舉杯時,她又連忙端起酒盞,跟丈夫碰杯對飲一口。
聊着聊着,兩人又行酒令,最後說道:“奴曾聽過幾日豫章先生講學,他在洛陽舌戰羣儒,爲夫君的學問辯解。洛陽那些儒生,都辨不過他,後來有人報官,把他抓起來關進監獄,還是京西北路提學使下令放的人。”
豫章先生,就是陳淵的師弟羅從彥,也是朱熹的父親以及老師的老師。
程朱理學的發展,羅從彥屬於承上啓下的人物。
其學術思想,早期極具攻擊性,基於現實而進行思考,既罵王安石改革禍亂天下,又暗諷宋徽宗昏庸無道。後來經歷了靖康國恥,再被趙構噁心得不行,其晚年思想變得與民隔絕、內省修身、無比冷漠。
說得更直白些,年輕時覺得國家還能救,思考現實問題而欲振興社稷。晚年已經意興闌珊,破罐子破摔,不求改變世界,只求堅守自己的內心和道德。
朱銘問道:“豫章先生怎會去洛陽?”
種妙蘊說:“他十多年前,曾變賣田產到洛陽求學。前兩年學問大成,回洛陽拜謝伊川先生的後人。當時夫君正編管桂州,豫章先生聽到有人痛斥夫君的學問,便當衆跟對方辯論起來,甚至跟伊川先生的後人辯論。第一次辯論,衆人都不服氣,又約了日期再開辨會。豫章先生一個人,把數十儒生全部辨倒,然後他就被官府抓了。”
“哈哈哈哈,”朱銘感覺很有趣,“今後若是有機會,倒想親自見見那位豫章先生。”
見個鬼啊羅從彥聽說朱銘造反,態度立即一百八十度轉彎,現在天天痛斥朱銘是亂臣賊子。
種妙蘊忍不住問道:“相公真要坐那天下嗎?奴知道問得很蠢,但爲何當初不學舒王變法呢?祖父說,以相公之才能,他日必能宰執天下。造反成功自是隨心所欲,萬一失敗則萬事皆休。”
“大宋已積弊難返,管仲復生也救不了。”朱銘說道。
種妙蘊頗爲擔憂,她雖讀過史書,但還是覺得丈夫的地盤太小,跟整個大宋比起來很難最終勝利。
不過嫁夫隨夫,肯定盼着朱銘成功。
喝得酒酣耳熱,種妙蘊臉色酡紅,無意間瞥到牀榻,瞬間就臉紅到耳根子,提醒說:“時辰不早了,夫君且休息吧。”
朱銘讓侍女退下,拉着種妙蘊去睡覺。
種妙蘊卻低聲說:“夫君把折姐姐抱起來扔牀上,奴也想試試。”
朱銘愕然,哭笑不得,實在沒看出來,這位姑娘還是個悶騷啊。
看着她怯弱的樣子,朱銘攔腰抄起,惡狠狠說:“我現在是山賊,你是我抓來的壓寨夫人!”
種妙蘊立即恐懼求饒:“不要,奴要回家,求求大王放奴家回去……”
這戲精變得吧?
反應也太快速了點。
“晚了,便是你祖父帶兵來打山寨,俺也絕對不會放伱回去!”朱銘齜牙咧嘴,表演痕跡太重,明顯不是個好演員。
種妙蘊卻演技絕佳,居然哭腔含淚:“奴的家裡有錢,能不能用錢贖人?”
“俺不劫財,今天只劫色!”
朱銘把她扔到牀榻上,雙手曲爪如野獸,發出嗷嗷嗷的叫聲。
“好可怕呀……噗嗤!”種妙蘊被嗷嗷聲逗得笑場了。
翌日中秋全軍發月餅。
朱銘本想給士卒們吃豆沙餡的,但糖類太貴,如今財政還很窘迫。那就隨便整點堅果做餡,川南那邊沒有足夠的麥子,用糯米也能勉強充數當月餅。
荊門南部,軍營。
這裡的駐軍最多,士卒和家屬一起開墾,還跟很多流民混居。
至於沿江城市,每城駐軍一千,而且三個月輪換五百人。
“都來領月餅了!”韓世忠作爲將領,不打仗的時候經常咋咋呼呼開玩笑。
月餅是各軍廚師自己做的,而且方法各異,有用蒸的,有用烙的,反正做成圓形即可。
北宋的部分富貴家庭,已有中秋吃餅的習俗,但距離傳到普通家庭還遠得很,直至南宋才把賞月跟吃餅聯繫起來。
韓世忠對排隊領月餅的士兵說:“大元帥放話了,這月餅就是中秋吃的,餅子是圓的,家人也團團圓圓。以前只大戶人家才吃這個,你們聽都沒聽說過。咱們當兵的,一邊吃餅,一邊賞月,今後賣命打仗,讓天下百姓都能團團圓圓!”
士兵都興高采烈,因爲每人能領四個,寓意四季如意,不但自己有份,還能拿回去分給家人。
沒有讓士兵們留下,都惦記着回家呢。
反正各處軍營,離家都很近,明天回來一起賞月也行。
韓世忠對自己的副將種彥崇說:“種家軍發月餅不?”
種彥崇說道:“中秋只是放假,哪有恁多糧食發月餅?”
“這裡卻要發的,糧食再緊缺也要發,”韓世忠不知道在興奮什麼,“你出身在將門,不曉得小卒心裡在想甚。別看只是每人四個餅子,士卒心裡卻暢快得很,知道大元帥掛念着他們。說不定爲了一口月餅,就有人記得恩情在戰場上舍命。”
種彥崇表示懷疑:“沒那麼邪乎吧?”
韓世忠笑道:“所以你們這些將門子弟,根本不明白軍心在何處。大元帥卻是知道的,軍心無處不在,只要平時對士卒好,上了戰場士卒就會捨生忘死。”
種彥崇看着士兵歡天喜地領月餅,比平時領口糧要高興得多,當即不再言語,而是若有所思,
“吃月餅啦!”
住在軍營附近的士兵,抱着餅子快步回家,還沒進門就喊:“快出來吃月餅,這個是富戶才吃的。大元帥想着咱呢,特地讓廚子做餅,當兵的也能跟富人一起享受。”
隔壁的流民聽說這話,都羨慕得不行。
月餅就連上層都沒傳開,底層流民更沒聽說過。但既然是富戶吃的,肯定就是好東西。
有些帶着孩子逃荒的流民,更是被孩童鬧着要吃餅,只能去當兵的家裡看看,月餅究竟是個什麼玩意兒。
然後回到家裡,用今年新收的豆子,給自家孩子做豆餅吃。
四川、漢中、襄陽、南陽……從此有了中秋闔家吃月餅的習慣,便是小民也要在這天烙點圓形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