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陽光透過小窗肆無忌憚地溢滿整個閣樓,狹小的空間裡充滿了熾熱的白色極光,隨着空氣蔓延開來,照在了香甜酣睡的吳力身上,他懶散的翻了個身,正要睜開的睡眼卻被強烈的光線刺激的無法大張。他用手擋遮住刺眼的陽光,嘴裡憤憤地罵道∶"何明也太缺德了,窗戶也不關。”
吳力摸索着下了牀,身上的傷還隱隱有些痠痛,剛想舒展下筋骨,從後院傳來的貓叫聲就把他引到牀頭的小窗前,放眼望去,陽光中靜靜佇立的榕樹下,何明正綻開着如陽光般燦爛的笑容,往地上拋撒一些小拇指大小的魚乾,圍在他腳下的十幾只貓歡快地喵叫着爭搶食物。何明靜立於一旁,微笑着說∶"別急,別急,大家都有份,這還有很多呢。”
"喂,它們都是你親戚嗎?”吳力從窗口探出腦袋,衝何明笑道。
何明俯下身摸摸正安逸地蜷縮在他腳邊的一隻黑貓,然後擡起頭,一臉壞笑地說∶"它說它不懂事的弟弟昨天跟人打架後就不見了,問我有沒有看到,我想它說的是你吧。”
"好啊,我看你小子是皮癢了,我給你好好撓撓!”吳力呲着牙咧開嘴,磨拳擦掌飛似的衝向後院,一下把何明撲倒在地,騎在他身上叫道∶"你說,誰是它他弟弟?”
何明連忙告饒道∶"我錯了!我錯了!別鬧了,你該餓了吧?”
吳力從地上把何明拉起,摸摸凹陷的肚皮說∶"是有點餓了!你很喜歡貓嗎?養了這麼多隻。”
十幾只貓或花或白,三三兩兩追逐嬉戲着。唯有蜷在何明腳邊的那只是黑色的,它像個王者一樣傲視着追逐嬉戲的貓兒,時不時懶散地張大嘴,露出尖利的犬齒,伸出殷紅的舌頭舔舔威武的虎鬚,然後又安逸眯起眼靜靜地蜷縮在陽光下。
何明搖搖頭說∶"它們大都是被人遺棄的野貓,剛開始只有小黑在這玩耍,我經常會扔點吃的給它,可是沒想到越聚越多。喜歡談不上,但它們對我來說都很有用。”
"有用?”吳力納悶道,"難道你家老鼠多得要用這麼多貓才抓得完?”
"你還真是會說笑!對了,你不是餓了嗎?要不要和你的這幫兄弟一起吃點?”何明朝吳力晃了晃手中的小魚乾,大笑着跑開。
"別跑,你這壞小子,讓我抓到打死你。”吳力邊追邊喊道。
二人在寬敞的廳裡,你追我躲,互不示弱的叫喊聲和愉快的笑聲在空氣中擴散開來,好不快活。
"好了,好了,別鬧了,快來吃飯吧!”慈祥的奶奶微眯着笑眼,樂呵呵地喚道,"難得見到我家何明笑得這麼開心。阿力啊,你以後要常來陪阿明玩。”
吳力笑着說∶"奶奶,我飯量大得很,怕把你家吃窮嘍!”
"沒事,沒事。奶奶家的米缸大得很,不怕你吃。你們先吃着,我出去一趟。”
望着奶奶漸逝的身影,吳力問道∶"怎麼不見你父母?週末也上班嗎?”
何明夾起菜的筷子突然停止在半空中,白晢的臉頓時像是萬里無雲的晴空突然烏雲密佈似的黯淡了起來,用極其低沉的聲音說道∶"我沒有父母!”
"你開什麼玩笑,難道你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吳力絲毫沒有察覺到何明的異樣,繼續說,"你肯定也像我一樣恨死父母,所以不願提起他們吧。”
何明緩緩擡起頭,問道∶"你爲什麼恨你父母?”
吳力放下手中的碗筷,若有所思地說∶"其實我是恨我的父親,上大學也是爲了遠離他。”
吳力又一次重溫童年惡夢般夢魘,他向何明講述這件事的時候,眉頭緊鎖,神情凝重,身體還有些許微微的顫抖,似乎還無法從那可怕的一幕中抽身而出。
何明靜靜地聽着吳力的述說,臉色越發的慘白,眼裡流露出宛如切身之痛的哀傷,直到吳力長長地做了一次深呼吸後,何明問他∶"你是濱海人?”
吳力驚訝地問道∶"你怎麼知道我是濱海人?”
"我也曾在濱海生活過,你說的這件事在濱海很轟動,幾乎街知巷聞。”何明淡淡地說,"你真的因爲這件事而深深地痛恨你的父親?”
吳力嘴角略爲上揚,苦笑着說∶"從那以後,我總是故意和我父親作對,我甚至用他的名字來給一隻骯髒醜陋的沙皮狗做名字。”吳力努力地想改變沉重的氣氛,突然捧腹大笑了起來,笑得眼淚都掉了出來。
何明詫異地問∶"有那麼好笑嗎?”
"你是不知道當時把他氣的,”吳力拍着何明的肩膀,跺着腳笑道,"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差點沒把血吐出來,哈哈哈……真是太好笑了。”
幾近瘋狂的笑聲只是爲了掩蓋內心最真實的悲涼感,滾燙而落的淚中帶着的是悲傷的鹹味,只是倔強的外表還在努力的僞裝,絕不讓內心的柔弱流淌而出。
一整個夜晚,吳力幾乎都處在獰惡的夢境中。那個叔叔伸出雙手死死地掐在他的脖子上,眉心那被子彈穿透留下的幽深空洞汩汩地往外冒着血,腥紅的血順着鼻樑悽慘地往下流,染紅了他的半邊臉。他時而猙獰地笑道∶"我要掐死你!”時而又淒涼地哀號着∶"你還我命來!”
喵,一聲淒厲的貓叫劃破靜謐的夜空,吳力終於驚叫着清醒過來,汗水已然浸透了整件衣裳,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手指不停地在脖頸處來回摩挲,彷彿當年那殷紅深陷的五個指印帶來的痛楚還殘留在脖頸處。
牀頭的窗口上一團如鬼魅般的黑影在漆黑的夜幕下,迎着風傲首林立着,兩道幽黃的光芒伴着陰冷的月光直射而出,顯得格外陰森恐怖。
吳力直覺得背後好像有陰風拂過般的陰冷冰涼,被人死死盯住的發毛感讓雞皮疙瘩瞬間如雨後春筍般冒起。猛一回頭,對上那兩團如同鬼火一般的幽黃光芒,不由地嚇了一跳,空氣中寂靜得只剩下吳力急促的喘息聲和心跳聲。突然那團黑影,喵得一聲露出森白的尖牙,縱身一躍,眨眼消失在窗臺之上。
原來是那隻黑貓!吳力摸着還在劇烈跳動的胸口,呼地鬆了一口氣。站立在窗臺前,皎潔的月亮高懸在墨黑的夜空中,哪裡還有黑貓蹤影!
後院的第三棵榕樹下,贏弱的何明手握小鐵鍬,雙腳棲地吃力地挖掘着,隨着他身影的上下浮動激起了塵土無數,他的腳邊是一個大大的黑色垃圾袋和一堆被刨起的泥土。不多時,榕樹下便呈現出一個偌大的坑洞,他把袋子丟了進去,擡起手肘拭去凝結的汗水,臉上泛起和月光一樣冰冷的笑容,又重新把腳邊的泥土一點一點地覆蓋上去,直至把黑色的垃圾袋完全吞沒了爲止。
何明像個落湯雞一樣渾身溼漉漉的,豆大的汗珠如同斷了線的珍珠般不停滑落,機械般冰冷的臉上不再白晢,土黃的泥漬和血紅的斑點爬滿了整張臉,他望着腳下已被填平的坑洞,如負釋重地做了個深呼吸。
吳力回頭望了望空蕩蕩的小牀,心裡納悶道∶何明這傢伙在搞什麼鬼?大半夜鬼鬼祟祟的在樹下埋什麼呢?
思緒間,何明已悄然離開。
浴室裡,昏黃的燈光下雲霧繚繞,那倏然而起的雲霧是三月天裡冰涼的水觸碰到滾燙的軀體蒸騰而起的無限寒意。當第三桶涼水自頭頂而落,何明呼地吐出一口熱氣,冰冷徹骨的寒意也讓他逐漸清醒,詭譎異常的紫光已不覆存在,雙眸已如海般湛藍透徹。他望着那被急流攜入陰暗地底的污穢血漬,喃喃自語道∶"父親,或許不該再帶有仇恨地活着。”
儘管負荷的只是何明羸弱的身體,但木質梯子還是一如往常的吱啞作響,何明對着靜靜橫臥的吳力輕語∶"希望我沒有看錯你。”
繼爾,和衣躺下,片刻就已香甜入夢。
一旁的吳力卻輾轉反側,難以入眠,適才後院詭譎的一切還在腦海糾結盤旋,再加上何明突兀的一句話,沒頭沒腦的叫他好生奇怪。
黎明破曉時分,東方亮起的魚肚白驅散了黑夜的陰霾。吳力悄悄起身,摸了下樓。穿過小門徑直行至後院。
澄黃的泥土地面上還殘留着一道乾涸的赤紅軌跡,蜿蜒向前直指第三棵榕樹。突然揚起的一陣風,卷得塵土翻滾夾起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撲鼻而來。越靠近樹下,暗紅的溼滑越加明顯。
吳力久久立於樹下,努力地想要讓不斷加快的心跳平靜下來,但在不可預知的恐懼感垂直壓迫下,顯然徒勞無功。他深深吐納了一口氣,身體一張一馳間鼓起勇氣抓起立於一旁的鐵鍬,對着那詭譎的坑洞挖掘了起來。
泥土的顏色越來越暗,越來越粘稠,隨着他的每一次發力,離謎底就越近一步。白色的編織袋漸漸顯露了出來,吳力俯下身去,只覺得類似於屍腐的臭味直衝而來,剛觸上編織袋的手就被溼滑粘稠的液漬浸染得血紅一片,強忍住腹內翻江倒海的騰涌,他緩緩打開了袋子,袋內血肉模糊的一片。
一個尖狀物在堆擠的血紅中依稀可辨細黃的絨毛,吳力捏住它,感覺柔若無骨,順勢一提,一個孤零零的貓頭赫然突兀眼前,圓睜的雙眼,眼球鼓鼓地向外凸起,大張的嘴巴露出森白的尖牙,自脖頸以下被齊刷刷的斬斷,斷面之上乾涸的血漬凝結成塊,樣子十分猙獰恐怖。
吳力嚇得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如紙般慘白的臉上虛汗四溢,他顫抖着雙手把編織袋重新埋回於陰暗的地底,飛似的逃離何明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