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
倒影在寒冷的湖面上。
湖面有風。
冷風割碎了夜色,也割碎了湖中的新月。
白雲飛和十一郎就坐在小橋上看着湖水變化,等待着天亮起。
“你走!”十一郎沉默了大半夜後忽然開口說道。
白雲飛沒有反應。
十一郎道:“你爲何不走?”
白雲飛反問道:“你一定要去論劍大會?”
十一郎道:“是!”
白雲飛嘆了口氣,道:“所以你怕我受到牽連,你趕我走?”
十一郎立即閉上了嘴巴,他拒絕承認。
白雲飛轉過頭,看着他,道:“我知道你是這意思!”
十一郎沉默着,道:“你爲何知道?”
白雲飛笑了笑,道:“因爲,你手上這把暗夜流光劍,它根本就是把假劍,你把它拿出來,就是讓辛夢來他們以爲,劍在你的身上,這件事與我無關!”
十一郎看着他,忽然吐了口氣,道:“你的眼光果然是很厲害的!”這句話彷彿就是在說:“你不愧是我的朋友,所以纔會有這麼厲害的眼光!”
白雲飛笑了笑,也不說話,天開眼這種東西,他就算給十一郎解釋,十一郎也未必能明白,所以十一郎在山莊裡一拿出暗夜流光劍來,白雲飛一眼就看出它又是一把假劍。
白雲飛道:“真劍在什麼地方?”
十一郎搖了搖頭,表情竟有些疲倦。
他心裡彷彿隱藏着很多心事,他似乎不想說,也許是他知道自己即使說了也沒用。
白雲飛道:“其實真劍在哪裡現在都已經不重要了,因爲這件事我翻來覆去的想了很久,直到剛纔在山莊裡我纔想明白,那辛夢來看似劍法不弱,那他爲什麼拿着暗夜流光劍自己不練上面的秘籍呢?”
十一郎看着他,不說話。
白雲飛繼續道:“因爲人人都知道江湖傳言,但江湖傳言始終是傳言,它半真半假,這劍中武功秘籍和巨大寶藏說不定根本就是個幌子!”
十一郎忽然道:“爲何?”
白雲飛看着他,一字字道:“本來這之前很多事我想不通,但我方纔在山莊裡看見你用劍柄敲飛金澤林手中金劍的時候,所有的事情我已經全部想通了,因爲,你纔是把暗夜流光劍劍中武學秘籍真正練會的人!”
十一郎居然一點也不吃驚,道:“哦?”
白雲飛道:“我們今天傍晚在這裡遇見蘇長靈的時候,銀雪來爲什麼三言兩語就被你嚇退了,我要是猜得不錯,其實他之前就應該見過你,至少他見識過你這把劍,也許是在論劍大會上,更也許是在這之前。”
十一郎盯着白雲飛沒有說話。
白雲飛道:“銀雪來三人把劍從關外纖宵城運送到揚州城,你一直就在暗中跟着這把劍,銀雪來三人受什麼人主使我不知道,因爲那不重要,但是,他們一路都在防備你,這論劍大會比往年都格外熱鬧,這次不但有辛夢來,而且還有郡主招親,還有暗夜流光劍,還有各路英雄豪傑,這麼多人、這麼多事,黑道、白道、官方、江湖、綠林、水路、陸路……論劍大會從來沒有這麼熱鬧過,其實它的召開就只爲了一件事!”
十一郎忍不住道:“什麼事?”
白雲飛道:“暗夜流光劍的秘密到底是真是假,自然有人會現身求證!”
十一郎的臉色沉了下去:“什麼人?”
白雲飛道:“我第一次在凌絕山見過周萬里拍飛對手兵刃的內功招數,我總覺得他的招數和你出手很是相像;第二次周萬里在秦州府城外被害,那時候我就想到這件事肯定與周莊有關,周莊一路人馬和纖宵這路人馬應該是一路明爭暗奪打到揚州城,但周萬里一死,你就沒有了代替行動的人,你必須親自出馬,這是第一點!”
十一郎道:“那麼第二點呢?”
白雲飛道:“第二點最重要,暗夜流光劍是燕大俠留下來的,周莊恰恰與燕大俠有關,當年落葉國邊境上,燕大俠誅殺十三路黑道聯盟頭子江一閃後……”說到這裡白雲飛長長的嘆息着,就像是在感慨自己一樣,道:“燕大俠宅心仁厚,不忍看着十三路黑道的家老妻小老弱病殘等無辜之人受苦受難,他護送這些人到仙林國周莊避難,燕大俠爲了讓這些人日後自保,必然傳授了一招半式他的生平絕學給他們!”
白雲飛道:“你自幼練劍,這點我倒不懷疑,但你練了十幾年,劍法雖長進不大,但根基已成,燕大俠的一招半式其實就是傳授給了你,那恰恰就是畫龍點睛的劍法,你很快學成,我料想沒錯的話,你對燕大俠必以恩師相待!”
十一郎冷冷道:“說下去!”
白雲飛嘆息道:“天劍山一役,燕大俠身亡,江湖傳言四起,說暗夜流光劍裡有燕大俠的武學秘籍,殊不料它一開始竟然在纖霄三公子手上,這三人不是什麼好人,所以你絕對不允許寶劍落在這樣的人手上,所以周萬里纔會在秦王府冒着極大的風險冒充接頭人奪劍,劍未到手,但這時候劍居然被辛夢來用來作爲‘封神’的獎品,這獎品落入正派人士那還好,要是落入邪魔歪道的手上,那後果真是不堪設想,正是因爲這一點,你纔不得不現身揚州論劍大會,以你一人之力奪得寶劍,這才能讓這武學秘籍能夠長存正派人士之手,而這,才真正證明,江湖上的傳言一點也不假!”
十一郎也長長的嘆了口氣,道:“你真是太聰明瞭,聰明得幾乎讓我不敢想象,老實說,我從來沒有見過像你這麼聰明的人!”
白雲飛道:“本來我也沒有想到這些,但是剛纔我在山莊裡看見你用劍柄震飛金澤林,我一下子就全明白了!”
十一郎道:“我那一招難道有什麼不同之處?”
白雲飛點點頭,道:“燕大俠生平的絕技有不少,譬如飛燕六式,一共是橫劍擺渡、浪裡尋花、銀鷹掠地、鳳舞九天、龍戰星野、神劍傲洲這六式,而你震飛金澤林那一招,正是燕大俠名震江湖的絕技,飛燕六式第一式——橫劍擺渡!”
十一郎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驚駭的神色,道:“你究竟是什麼人?你竟然連飛燕六式也知道!”
白雲飛笑了,道:“我若說我是燕大俠,你信不信?”
十一郎張大了眼睛,沒有說話。
白雲飛笑得更厲害,道:“我就知道你肯定不相信,這種事本來就沒有人會相信,有時候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白雲飛忽然收起笑容,肅然道:“白雲飛也好,燕南來也好,他們都一樣,都是你的朋友!”
十一郎嘆了口氣,轉過頭,注視着夜空中遙遠的冷月,神情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中。
他喃喃道:“燕大俠無愧爲一代大俠,當年他傳我飛燕六式,是要我一生忠於武道,保家衛國,我自問一生已經獻於武道,心無旁鷲,但保家衛國,我不敢妄想;先父世之奇才,兼通百技,惟因困惑於女色分心,武功難求精進,是以在周莊飽受人欺凌,落魄潦倒,受盡世人冷眼,後來落葉國女子前來尋仇,先父慘死於仇人劍下,我這一生,無時無刻不牢記此教訓,但半年前聽說暗夜流光劍現世,又關係恩師燕大俠,我才入關尋求此劍下落,燕大俠一生衛國衛民,我自問無法與他相比,但他的武學精粹,我絕不允許落入不良之人的手,故而今日實是迫於無奈,纔來到這揚州論劍大會,現身求證!”
白雲飛嘆了口氣,道:“你不現身還好,你一現身,恐怕正中了那幕後之人的計謀,證明了這江湖傳言的確不假!”
十一郎道:“不錯,劍中確有秘籍,但我想除我之外,任何人都不知道怎麼才能獲得這秘籍!”
白雲飛看着他,道:“方纔在山莊,你一出手,辛夢來就知道你是燕大俠傳人,所以他讓你走!”
十一郎道:“確是如此,辛夢來本與燕大俠就是生平好友,燕大俠的武功,他定然非常熟悉!”
白雲飛道:“而依我看來,各種各樣的跡象都顯示着辛夢來是那幕後主使,他之所以讓你走,是他料定了你走不遠!”
“因爲我若回去,他必然知道我來自何處,以此就可查明我根底,我絕不能讓他知道我來自仙林周莊,日後殃及無辜族人!”說到這裡,十一郎的臉上忽然涌現出一股巨大的決心與勇氣,道:“辛夢來成名十多年,劍法非同小可,明日大會,我勢必與他一戰,無論生死,我自然全力以赴!”
白雲飛道:“你不怕死?”
十一郎笑了,他笑的時候就像是一個孩子一般憨厚而單純,但也像是一個英雄那麼豪邁而奔放,他道:“武人自應以武殉道,無論那辛夢來是真小人還是僞君子,我練劍二十年,他若能讓我死在他這等名家劍下,也是我之光榮,生有何苦?死又何懼?”
白雲飛嘆了口氣,道:“其實你已報了必死之心,是不是?”
十一郎沒有說話。
他只是仰望着夜空,寒星遙遠而微弱。
白雲飛忽然緩緩彎下腰來,向十一郎躬身深深的行了一禮。
十一郎道:“你這是爲何?”
白雲飛擡起頭,肅然道:“因爲,你不但是我白雲飛的朋友,而且也是我白雲飛在這個世界上遇見的第一個真正的武人!”
十一郎看着他,冷淡的目光裡忽然爆出了一串火花。
一串閃亮而輝煌的火花!
又過了很久,他纔開口說出三個字:“謝謝你!”
他感激!
他真的感激!
因爲他這一生其實充滿了意義。
他這一生原本是黯淡而無色的,縱然他的劍法已達到顛峰,可是,當他有了朋友,有了相知相敬的朋友,他的光榮已有人來分享、他的寂寞已微不足道、他的冷漠勝過多情。
他所做的一切,都沒有違揹他的初衷——誠於劍、誠於心!
他問心無愧!
這就足夠。
足夠讓人銘記一生。
而足夠讓人銘記一生的友情,它豈非正是偉大的?
夜空雖還清冷,但友情卻在這一刻成爲永恆!
夜風雖還冰冷,但年輕人胸膛中的熱血卻已開始沸騰!
十一郎轉過身,沉聲歌嘯:“天意無常地無情,壯志難酬氣難平,縱我劍氣三萬裡,獨踏夜風走荒瀛,半生浮萍半生吟,吟我英雄遇知音,他朝若能再相遇,生死何必懼於心……
歌聲低沉滄桑,其間自有一股難以描述的悲壯與豪邁,白雲飛聽着這歌聲,不覺這夜色與湖水都在跟着共鳴。
他嘆了口氣:“明日一戰,但願,唉,但願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