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四。
秦州府芳草集。
烈日當空,集市已經失去了往日的喧囂和熱鬧。
本是人來人往絡澤不絕的長街忽然空了,變成了一條死街。
誰也不願意再到這條街上來,因爲這街上發生的悲慘禍事實在是太多了。
只有集市上的一家茶館還開着,茶館裡坐着三三兩兩的外地茶客,這些陌生人都聚精會神的注視臺子上賣藝的說書先生。
每個人的神情都很凝重,都很專注。
諸葛先生、飛大夫、望野三起、陸新月、馮青梅、龍吟風、秦千尋等人傾聽着說書先生講的故事。
茶館門口不多時又走進來兩個人,一人佛裝袈裟正是慈目善眉的心眉大師,另一人全身純白的衣衫,神態冷漠而孤傲。
這個人在場很多人都對他不會陌生,尤其是陸新月。
她第一次在揚州如意鎮見到這個人時,情景一模一樣。
“客官、大師,來點什麼?”茶館的小工迎了上來。
“兩碗白水面,一壺淡茶。”十一郎淡淡的說道,他的神態和習慣依然如以前一般淡漠,即使成名後他絲毫沒有改變,唯一改變的就是他腰上沒有再佩着劍。
他看了看陸新月,微微點頭示意,然後選了張桌子坐下了。
馮青梅等人都未曾注意到他,只因大家此刻都被說書先生吸引了。
“江湖中雖然時常血雨腥風,可是那些英雄大俠的故事卻永遠流傳着。”說書先生拿着把破扇子,振振有辭的說,“芳草集雖是秦州府的小鎮,但一樣有很多英雄大俠在這裡留下了故事。”
馮青梅走上前扔了一把銅錢到說書先生面前的破碗裡,道:“在下就是想聽聽當日芳草集血戰的故事,幾文小錢就請老先生喝酒罷。”
“多謝姑娘賞賜!”說書先生眼睛亮了亮,立即擡頭道,“那天說來也怪,這六月天居然滿街飄雨飄霧,滿街都是埋伏着的殺手,他們要對付的,就是當今名滿天下的劍客白雲飛白大俠。”
所有人都注視着他,就連十一郎和心眉大師都擡起了頭。
說書先生搖着扇子道:“白大俠名動天下,曾經爲皇上分憂,揭穿了蘇長貴和辛夢來的謀朝篡位的陰謀,爲人義氣,就連劍神十一郎都是他的好朋友,也只有白大俠這樣的英雄才能交到那樣的朋友。”
臺下立即有人喊道:“卻不知白大俠的那個朋友是不是當天在這街上血戰的那個人。”
“正是!”說書先生一拍桌子,唾沫亂飛,“後來才聽說那位好漢姓關,叫關東,是白大俠的好朋友,據說這條漢子不肯做白大俠的朋友,只願做白大俠的僕人,一輩子爲白大俠牽馬。”
十一郎擡起頭,眼中精光直閃。
“那天你也在這街上麼?”馮青梅問道。
“在,怎麼不在,那場血戰我可是親眼看見了的。”說書先生的興致很高,“關東大爺單槍匹馬的從集市口牽着一匹白馬走進來,說是要見白大俠的情人納蘭姑娘,要那黑俠手下的公子楚帶人出來看一看。”
“他爲什麼要見納蘭姑娘?”馮青梅道。
“他要看看納蘭姑娘有沒有事。”說書先生道,“誰知道他牽來的馬下居然藏着一把青鋒長劍,一見着納蘭姑娘沒事,一劍就向那個公子楚刺了出去。”
說書先生忽然站起來,用破扇子比劃着:“就那麼一下,劍就刺進了公子楚的喉嚨裡,哇,那動作快得根本就看不清楚。”說書先生忽然嘆息道,“誰也沒想到他膽子居然這麼大,全街都埋伏着黑俠的人他也敢殺人,當時所有人都被嚇傻了,這漢子一定是不要命了。”
馮青梅趕緊道:“他爲什麼要殺公子楚。”
“他就是要利用殺死公子楚讓大家發傻的瞬間把納蘭姑娘扔上馬,讓納蘭姑娘跑掉。”說書先生得意的說着,關東的用意都被他說準了,他不禁有些得意,好在馮青梅又及時給他晚裡丟了一把銅錢,說書先生這又纔開口道:“關東大爺一得手,納蘭姑娘就騎着馬往外面跑,譁,你們是不知道當時那個場面,起碼六七十個人像潮水一樣圍了上來,把他們兩人圍在中間,有刀有劍,還有釘板有陷阱,就是防止他們兩個跑掉。”
“那後來呢?”馮青梅問道。
說書先生喝了一口茶,拿着扇子繼續道:“這些人全都是會武功的高手,他們都朝着納蘭姑娘身上招呼傢伙,關東大爺就一邊跑一邊打,別人要打納蘭姑娘他就衝上去擋,別人要打他,他根本就不在乎,那一戰當時真是打得驚天動地,鬼哭狼嚎,這條街上的十個人有八個被嚇得尿了褲子,連看都不敢看。”
說到這裡,說書先生的臉上也露出了恐懼的表情,他彷彿又看見了一個又一個人衝上去倒在地上,刀劍刮在人骨頭上的聲音,漫天血肉橫飛的情景。
“那場面真是太過嚇人,太過慘烈。”說書先生手慌腳亂的比劃着,儼然自己就是當時的關東,“關東大爺那把青鋒劍舞得就根柳樹條似的,別人砍他一刀,他就要刺別人兩劍,在場的黑俠黨羽全被他那股不要命的氣勢給嚇住了,我老李也是見過了無數大場面的人,但從來沒看到這麼可怕的場面。”
說書先生的聲音有些顫抖發啞,好象是說不下去了,好在這時龍吟風給他碗裡拋了一錠銀子:“說,繼續說。”
說書先生道:“一開始的時候,關大爺還保護着納蘭姑娘沒有事,但是後來放暗器的人實在太多了,到處都是唰唰唰的聲音,常言道,好狗敵不住賴狗多,關大爺一開始還可以用劍擋,納蘭姑娘也還能躲,可是後來兵器太多躲都躲不了,你們猜那時怎麼着?”
“怎麼着?”秦千尋興致勃勃的問道。
說書先生道:“關大爺一看形勢緊急,他就自己衝上用胸膛來擋暗器。”
望野三起忽然道:“他這麼做只怕是活不了。”
說書先生嘆了口氣:“我也希望他們趕快跑啊,可是他們跑不了啊,滿街都是血,都是人,都是刀劍和暗器。”
秦千尋道:“那關東大爺後來是怎麼跑的呢?”
“關大爺沒跑,他一直保護着納蘭姑娘。”說到這裡,說書先生好象全身的熱血一下子沸騰起來,一把收起扇子,學着關東拿劍的模樣,氣勢洶洶的盯着前方,大吼道:“老子今天來這裡,就沒打算活着回去,老子這條賤命早就交給了公子,今天你們上來一個老子殺一個,來一雙老子就殺一雙,只要老子還有一口氣,你們就別想動納蘭姑娘一根頭髮。”
茶館裡所有人都看他看着,彷彿所有人都置身於當時的血戰場景裡,都被關東一身氣勢給震懾住了。
龍吟風忍不住道:“好漢,真的是條好漢子,老子服他。”
“關東大爺真的是條好漢,聽說他曾經被十三路黑道賊人冤枉,全蒙白大俠給他洗脫罪名,如今白大俠的情人有難,他就第一個挺身而出。”說書先生忘情的說道,“江湖裡的英雄大俠們,最看重名聲和義氣,關東大爺就是這樣的英雄,爲了報答白大俠的恩情,他一個人苦苦的血戰,他若還在,我老李願意天天請他喝酒吃肉,敬他幾大碗酒。”
馮青梅驚訝道:“難道關東不在了?”
說書先生的眼睛忽然紅了,嘆道:“只可惜這樣一條好漢,最後還是戰死在這芳草集的街上了。”
所有人幾乎是一起追問:“他是怎麼死的?”
說書先生的眼睛一瞬間就佈滿了血絲,好象他也憤怒到了極限:“那天我看得清清楚楚,關東大爺一共被人砍了二十一刀,刺了十四劍,還中了無數的暗器和袖箭,全身像個水袋子一樣在漏血,但他拼着那口氣死也不倒下去。”
衆人都睜大了眼睛聽他說着。
“有個叫趙行空的兔崽子仗着輕功好,不斷的偷襲關大爺,有一劍我看得清清楚楚,那兔崽子一劍割掉關大爺的半邊耳朵,關大爺也不叫痛,一把就抓住那兔崽子的腿,反手一劍刺穿了那兔崽子的胸膛,關大爺刺他的時候,旁邊還有好幾把砍刀砍在了他的背上,關東連哼都不哼一聲,一劍又回刺過來,又刺死一個龜孫子。”
聽到這裡,就連十一郎的眼中都露出了震撼之色,馮青梅等人也聽得呆住了。
誰也不知道這個平平無奇的關東居然如此驍勇剽悍。
說書先生拍着桌子:“我們遠遠的看得眼淚都快掉了出來,只盼關大爺早點跑,可他就是不跑,就是要讓擋着那些人,讓納蘭姑娘先跑掉。”
說書先生頓了頓,道:“後來關大爺全身血肉模糊,完全是個血人了,他的右手被人砍斷了,左腿也被人卸了下來,鼻子被砍掉半邊、耳朵掉了一塊、眼睛也被袖箭射瞎一隻,他倒下去的時候嘴裡還死咬着從別人身上咬下來的一塊肉……”
馮青梅等人徹底震撼了。
“那後來呢?”
“還好最後關頭,白大俠終於趕到了,可是關東大爺卻不行了。”說完這句話,說書先生忽然沉默了,神情恍惚而遙遠,目光落向外面長街的遠處,就像是在回憶當天的那一幕幕。
血洗長街,風雲變色。
英雄無淚,化爲碧血。
白雲飛施展着輕功火速飛來。
關東已經倒在血泊中,但他還剩一口氣,他還沒有死。
“關東,關東!”白雲飛一把扶起了他,如果不是關東手裡還緊緊的握着那把青鋒長劍,白雲飛幾乎就認不出他了,他全身已經不成人型,可是他的氣勢還在,他的忠義永存。
看見他這幅模樣,白雲飛沒有流淚。
英雄流的不是淚,英雄流的是血。
白雲飛的眼角都迸裂了,他抱起關東,想說話,可是喉嚨哽咽着,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他只能抱着他這忠實的朋友,讓眼角迸出的鮮血像眼淚一樣一滴滴的掉在關東臉上。
關東睜開剩下的那隻血肉模糊的眼睛,看着白雲飛,忽然笑了:“公子,真兒姑娘,安……全了。”
聽到這句話,白雲飛的手上的青筋已快爆裂。
關東拼着最後剩下的那口氣說出臨死前的最後一句話:“公子爲我洗脫罪名,關東願……願意一生追隨……追隨公子……”
茶館忽然死一般的寂靜,外面的烈日雖還大,但說書先生卻轉過頭去,臉上的眼淚一大滴一大滴的往下掉。
秦千尋、陸新月的眼淚也跟着掉了下來。
十一郎沒有流淚,也沒有說話,他的臉一如既往的冷漠,可是他的雙拳卻已握緊,他彷彿也在盡力的控制自己,生怕自己有眼淚掉下來。
過了很久很久,說書先生才一揮扇子,振聲道:“關東大爺就這麼力戰而死,他雖不是什麼蓋世英雄,但關大爺卻是一條頂天立地的漢子。”
龍吟風忍不住端起酒喝了一大口:“好,好漢子,我敬他一碗。”
馮青梅道:“那後來呢?白雲飛爲他報仇了沒有?”
說書先生搖頭道:“沒有,白大俠什麼話都沒有說,只是放那些黑俠黨羽走了。”
馮青梅愕然道:“他爲什麼還放那些人走?”
“白大俠可不是真放那些人走了,他要讓那些人活着回去告訴黑俠,他白雲飛只要活着一天,就要親手把黑俠和黑俠的人一刀一刀的切成肉片來生吞。”說書先生嘆息道:“白大俠當時氣得眼睛出血,對天發誓將來要把黑俠黨羽殺個死無全屍,血洗仇人祭報關大爺的英魂,他說他今天放了他們,將來要他們這些人一萬倍的償還。”
諸葛先生和陸新月等人都忍不住對望了一眼,每個人都從這番話裡感覺到巨大的殺氣,也能感受到當時白雲飛怒火沖天的心情。
聽到這裡,心眉大師垂首合十道:“阿彌陀佛,白檀越生性灑脫,此番被激怒恐怕性情大變,在所難免又一場血雨腥風了。”
十一郎忽然道:“他此刻必然已到京都,從京都前往錦官城了。”
心眉不解道:“檀越此話何意?”
十一郎淡淡道:“明日便是六月十五,黑俠必然不會來這芳草集。”
心眉道:“爲何?”
十一郎道:“黑俠縱然武功高強此刻也不敢見白兄,白兄此刻如千石之弓,引弦待發,無論誰和他對壘都必死無疑。”
心眉道:“依檀越之見,白檀越此刻身在何處?難道真在黑風山?”
十一郎沉思着,道:“恐怕已離開了黑風山。”
心眉道:“哦?”
十一郎道:“據傳十三路黑道聯盟的黑風山大當家羅平認識江湖奇人百達通。”
這時馮青梅等人不禁都被十一郎二人的對話所吸引,都緩緩向這邊走了過來。
“百達通?”馮青梅忍不住開口問道。
十一郎道:“百達通只是個綽號,據傳這位奇人是百曉生的徒弟,消息靈通,江湖中大大小小的事他都知道得不少,羅平與他有些淵源,白兄既然要讓我直接去黑風山,想必他已經事先計劃找羅平打聽消息。”
陸新月驚奇的看着他,她沒想到十一郎知道的事情居然不比他們四大名捕少。
飛大夫道:“白雲飛去黑山風有什麼目的?”
十一郎冷冷道:“廖七星、千日紅、天殺星、趙行空都是十三路黑道聯盟分舵之人,要把這些分舵的人全部挖出來,去找百曉生門人自然是最快的辦法。”
馮青梅忍不住道:“我們即刻動身前往黑風山。”
“不必去了!”十一郎冷冷的打斷她,“白兄估計已經離開黑風山了。”
“哦?”馮青梅驚訝道,“你怎麼這麼清楚?”
十一郎冷冷道:“黑俠和老總都與十三路黑道聯盟有極大的關係,要追查他們,自然要找出分舵所在地,以白兄如今的武功,腳程早已在我們前面。”
陸新月盯着他:“以你的意思,就是白雲飛此刻已經找那些分舵去了?”
十一郎沒答話,馮青梅先搶道:“他能找到?”
十一郎道:“等!”
“等?”衆人面面相覷。
諸葛先生嘆了口氣,道:“現在的確只有等,才能等出消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