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釣魚
我挑了挑眉,被他看透心思並不覺奇,從公安局一路走回到住處,確實心底存了不少疑等待他來解惑,故而剛纔也任由他數落了去。沉念片刻,默看着他問:“行爲犯罪心理學不就是爲案件中出現的可疑跡象作判斷的嗎?”
“錯!人不能太依賴學術,那樣會成爲桎梏,被框死在那框架裡。簡單的例子:你或者我,以及大多數人,在某個環境、某種場合、某個條件因素激發下,都有可能出現偏離正常的心理狀態,但你會因此而殺人嗎?”
我微微一怔,並沒及多想就聽他又涼聲問:“再打個比方:假如你父親不是醉駕出車禍致死,而是反被醉駕者撞死,你會憤怒到想殺掉那個司機嗎?”
一切來得太突然,彷如一把已經鈍了的刀刺往我心口,但沒刺進皮膚。我除了訥訥而問他:“你怎麼知道的?”別的反應都做不出來。那件事似乎遙遠到不在記憶中一般,被他這樣**裸地攤開,發現沒有一絲痛意,只有鈍鈍的微酸感覺。
高城的目光緊凝着我,帶着斂藏的深意,“在看到關於醉駕的新聞會不自覺地蹙眉,沒有憤怒的情緒,會默默關注後續傷員報道。這屬於側面證據,不夠成爲心理畫像的憑據,正面證據是......在你成爲我徒弟後,警局就已對你作了一番詳細的個人背景調查,而那份報告發送到了我電子郵箱裡。真正學術應用是該如此,可以借鑑,但不能依賴。”
半牽嘴角苦笑,他倒是將言傳身教執行徹底,直接就拿我做例子了。
“談談小童姐姐那件案子吧,你是不是有思路了?”我決定轉移話題,但高城卻道:“又錯了!沒有任何正面證據能確定那具焦黑的女屍是小童的姐姐,現場遺留的身份證件,小童通過其左腿有鋼釘的辨認,包括法醫通過骨齡的判斷,都只能算給出側面證據引證這具女屍是極似童子琪的人。”
我不說話了,沉默地看着他,這是故意跟我唱反調嗎?
他則慢條斯理地拎起茶壺給自己斟滿,淺淺抿着,好像很有雅興品茶一般。我看着氣結,看來今晚他是打定主意不開尊口了,考慮着怎麼下逐客令。
並不認爲與他還能再在同一屋檐下,事實上隔壁屋子那天我有細看過,除去廚房不能用外,屋子只要清理打掃下,是可以住人的。但聽對面傳來冷了幾度的聲:“想也別想,在沒有恢復原樣前,別想將我攆到隔壁去。”
“貌似,”我耐着性子:“隔壁纔是你的家,這裡是我屋。要恢復原樣就聯繫裝潢公司,他們一定以最快速度替你辦到。”
“兩種可能。”高城突然語鋒一轉,“童子琪欲殺男子,誘騙其上山後想將之推下山崖,不防男子假肢鋼臂力量奇大,在滾至崖下時扯住她左手死死不放,爲求自保而自斷一臂。”
他終於願意談那件案子了,本欲追問第二種可能是什麼,到嘴邊卻換了句:“不是說目前證據不能肯定那具女屍就是小童的姐姐童子琪嗎?”
高城的眸中浮現惱意:“你該問的是第二種可能,而不是這無意義的問題。難道我每次提及都要繁瑣地說‘那具燒焦的女屍’?”
差點忍禁不俊笑出來,依舊不順着他的思路,“童子琪爲什麼要殺那男人?她一個女人還能鬥得過男的?你說她自斷一臂,工具是什麼?那得需要多大魄力?”
“仇殺、情殺、利益糾紛,這些都是殺人的動機,你得去問警方。女人的體力或許沒男人強,但勝在出其不備。自斷一臂的魄力確實不是普通人有的,但與性命相比,還是可以取捨。至於工具,那就得問童子琪自己了。”高城深蹙着眉解釋完,涼聲提醒:“你還沒問我第二種可能。”
忽略後面那句,我追問:“童子琪死了要怎麼問?法醫那邊解剖獲取答案嗎?”
“夏竹。”疑似從齒縫中迸出我的名字,雖沒見咬牙切齒,但他那直勾勾看過來的眼神很懾人,“答案就是不知道,我是人,不是神,在無任何明顯痕跡,甚至連她那隻殘臂都沒找到的情況下,無從判斷。第二種可能你倒是問還不問了?”
腦中回想了下跌在崖口下方時看到那隻殘臂的情形,由於隱匿在草叢裡,光看到是人手,我就嚇得心驚肉跳了,加上之後事有突變,確定是沒看到殘臂斷口處情況。突然腦中閃過一道光,緊緊凝着高城的眸,“你說會不會有種可能:我在那崖下看到的手臂或許......並不是童子琪的?”
他沉默不語,我腦中卻開始翻騰運轉,依照他剛纔的論點,我並沒有完全看清那隻手臂,只是因女屍少了一條胳膊,從而作了主觀判斷。那麼還有沒有一種可能:童子琪的手臂在抵達案發現場前,是否就已經斷了,所以在現場找不到任何兇器?
下意識地去看高城,發現他已面沉如鐵,只得順着他意問:“第二種可能是什麼?”
哪知待我一問出口他就斂去沉色,嘴角上彎起:“去把東西拿過來。”我懵懂而問:“什麼東西?”他拋了個涼薄的眼神過來,“自己整理收拾拿過去的,就忘了?”
愣了兩秒,才反應過來他在說之前我丟到隔壁的關於他的物件。話題又繞回來了,他拋出案件的誘餌,意圖讓我吃一半,餘下一半藏着,除非我妥協同意他留在這邊,這才肯將那一半給拿出來是吧。
我的反應是起身收拾茶壺與茶杯,也不看他,低語道:“不早了,明天警局那邊就有相關證據和證人出來,必定很早來電找你,回去那邊洗洗睡吧。”
還就不吃他這套了,要不他能得寸進尺。
可就在我轉身之際,高城倏的丟來一句:“手臂不是關鍵。”頓了頓,不理會他往廚房走,身後又傳來他語聲:“關鍵是第三個人。”
回頭瞪他!他一定深諳釣魚之法,一個誘餌使出沒起到作用,就下更重的餌,尤其是他兜裡藏的餌多到你想不到,總有能讓你心動的籌碼。就如此刻,他笑得像只狐狸。
往返兩扇門間,我儘量不去想其它,思緒圍繞在那“第三個人”上,高城是在指那個刻標記的人嗎?剛纔他說的第一種可能中有個最大的漏洞,並沒提在樹上刻標記的“第三人”,是此人不在現場,還是這種可能是錯誤的?
等安整停當,不去置理高城那一副志得意滿的傲嬌樣,視線定在他下巴處道:“現在可以說了吧。”卻聽他說:“困了,準備早點洗洗睡。”
我咬牙擡頭:“楚高城!”
“聲音高八度,口齒清晰,咬字清楚。就要這情緒沸揚的狀態,對待學術領域不能有一絲懈怠困頓。”看着他平平靜靜地斂眸,又難掩嘴角弧度的樣子,真想......打他一拳。
而他在垂眸若定後開口:“我說的‘第三個人’並不實指誰,而是一種牽引紐帶,它有沒有在現場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將毫無關聯的人和事用承前啓後的方式銜接起來了。相同的標記,遺失的證物,巧妙之處就在這裡了,所以你是對的,你在草叢裡看到的手臂一定不是女屍的,因爲,它會是下一次的紐帶。”
我驚鶩地看着他,“你是說......還會有下一次兇案發生?”
他涼薄而笑,眼神銳利如刀:“凌駕於心理層之外,掌控全局步步推進,這種快感它已食髓知味,怎麼捨得就此罷手?”
“一定要把他揪出來。他在現場留了標記,就不相信一點蛛絲馬跡都沒。”
“你還是沒聽懂,我說這‘第三個人’不一定就是刻標記的人,而是一個虛空中存在的人,它或許是標記者,也或許是......從未走至人前的幕後者。”
深夜躺在牀上,久久無法入眠,腦中盤轉的全是高城那些話。在“第三個人”論斷之後,他拒絕再談其它,只說等相關證據出來後再作論定,並且還又一次板着臉說:“必須對行爲邏輯學和犯罪心理學負責,在沒有確切證據出現前,我不會再開口。”
但在我妥協地進臥室前,聽到他似自言自語般低喃:“最好的漁翁是姜太公。”
想了一瞬才明白過來他自比姜太公,我則是那願者上鉤的魚。懷疑之前心中所想的“釣魚論”被他窺了去,而姜太公釣魚的另一層意思是否暗示:魚餌不能一次下足,要不餵飽了魚,後面就不上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