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一旁的趙元永驚呼出聲, 跳了起來, 手上的艾條落在腿上, 立刻燙壞了絲衫。他顧不得去撣, 把艾條交給同樣驚駭莫名的燕素, 想低頭探身問話, 看到阮婆婆的臉, 又強忍住了。

“阿玞?”阮婆婆的手抖動着, 似乎想縮回來, 又停住,手指顫巍巍地撫上九孃的臉頰:“你不是孟家的九娘嗎?”她另一隻手顫抖着小心翼翼地放在九娘腦後,

九娘察覺到她那麼小心, 生怕碰了她就會碎似的, 眼淚抑不住滾滾而落。阮婆婆只覺得指尖所觸,光滑細膩,一片濡溼,輕聲問道:“你——怎麼會是阿玞?”

“殊異乎公主?娘總唱這個哄阿玞睡。”九娘哽咽道:“因爲那個飛鳳玉璜,阿玞才魂魄不散, 我是孟家的阿妧,也是王家的阿玞。我記得清楚, 孃親她左臂上有一道半月疤痕, 是兒時碰碎了琉璃碗劃傷的。”

阮婆婆猛力把九娘摟進懷裡, 九娘膝蓋撞在牀榻上,也不覺得疼,她伸出雙臂, 摟緊了這個蒼老的時日無多的老嫗。

“是阿桐!是阿桐!”阮婆婆淚中帶笑道:“她一定要用那個翠綠琉璃碗裝桑椹,還要自己捧着送給姑母,被門檻絆了一跤,撞在門上了,幸好小臉沒事,可手臂上留了疤,她太傻,哭了好些時候心疼那摔爛的桑椹——”阮婆婆鬆開九娘一些,臉上泛出紅光,喘着氣,緊張地問:“還有什麼?還有嗎?你再說幾件。”

九娘埋在她懷中,濃濃的老人味,聞起來有歲月沉澱的滄桑,也有說不出的熟悉親切:“我娘最會做醪糟,一定要用晉祠江米釀的纔好吃,爹爹每年都讓人去成都買。我最愛吃娘做的雞蛋醪糟湯。我也會做醪糟——”

撫摸着九娘微微抽動的肩頭,阮婆婆微微仰着頭,笑道:“可不是,雞蛋醪糟湯是我們晉地常吃的,姑母經常給姑父做。姑父登基後,晉祠江米年年都要進上。我和你娘也最愛吃,總摸準時辰去福寧殿沾姑父的光。”

她想起那孩童天真時,歲月無憂愁,神情柔和又快活:“姑父也太小氣,我們才蹭吃了幾回,就抱怨起來。結果姑母逼着我們學做醪糟,說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還說我們姐妹從小在京中長大,不可忘記自己是代北郭氏的出身,不可忘記我們是晉地人。你倒也學會了,真好。還有嗎?阿玞,你多說一些。”

九娘心中酸澀又欣喜:“我娘還喜歡用韭菜花、麻葉調滷汁拌她自己做的老豆腐,我家書院裡就能自己磨豆腐,這個我也會做!”

“姨母信了,你就是阿玞,你肯定是阿桐的女兒。”阮婆婆拍拍她:“你娘會的,你自然也都會。”

“爹爹說因爲外翁不肯娘嫁去青神,纔沒了來往。原來我還有一位姨母——”九娘喃喃道,心裡有個地方似乎被溫柔地撫平了:“姨母——姨母,您原來是我的姨母,原來我娘不姓童,姓郭。”

阮婆婆一顫,將她摟得更緊:“都怪姨母不好,連累了你爹孃!害得你娘隱姓埋名。阿玞,你怪姨母好了。我沒法子,姑母姑父待我們那麼好,還有兩位表哥,特別是二表哥,好吃好喝的,他總是讓給我們。可是大表哥瘋了,二表哥被毒死了。二表哥只有玉郎一個孩子,姨母沒法子——”

九娘仰起臉:“姨母,阿玞知道,阿玞不怪您。爹爹孃親也不會怪您。”

趙元永和燕素在一旁,看着這白髮與紅顏對泣,兩人都深覺詭異和恐慌。燕素垂首退出了房,被夜風一吹,想到郎君交待要以主母之禮待九娘,禁不住四周張望了一下,夜幕低垂中,廊下的風燈昏黃暗淡,不知還有沒有鬼神在側。她忐忑不安地接過一盞燈籠,提了往趙元永房中走去,要給大郎換一件衣衫。

趙元永跪到腳踏上,將阮婆婆膝蓋上的藥泥輕輕揭開,輕聲問九娘:“你既然是王家的表姑,應該幫着爹爹和我們纔是,爲什麼要幫六哥他們?”

阮婆婆嘆息道:“大郎怎麼對你姑姑說話呢。”

“明明是姐姐!不是姑姑——”趙元永取了溫熱好的溼帕子捂在阮婆婆膝蓋上頭,皺眉道:“你若要同我說什麼善惡因果報應,我是不信的。”

九娘握住阮婆婆的手,對趙元永道:“大郎,世間萬物,總有因果,只是人種下因的時候,不是爲了那個果。若沒有因果,我又怎麼能既是孟九娘又是王九娘?若沒有幾十年前的因,你爹爹爲何會變成這樣?若沒有你爹爹的因,你又從何而來?爲何偏偏你是趙元永?”

趙元永畢竟還是個孩子,他聽着這番話覺得似是而非,卻說不出反駁的話語,只垂首抿脣搖頭不語。

九娘嘆息道:“你不願意信善惡因果,是心裡頭已經有了善惡之念,你看着你爹爹所爲,知道不對,卻不能改變他,所以纔不願意信這些。”

趙元永手中一停,將帕子揭開來,取過幹帕子擦拭了,將阮婆婆的褲管放了下來,蓋上薄毯。

“其實元禧太子的仇早已經報了,仇人也都死了。他再胡作非爲下去,陷害陳青、陳元初,要置六郎於死地,這些惡,又會開出什麼花結出什麼果?還有西夏屠殺了秦州的大趙軍民逾三萬人,三萬人!誰沒有父母兄弟兒女?那痛不欲生者,多達十萬有餘。”九娘聲音低沉下去:“姨母,如今西夏在攻鳳翔,難道要看着大趙被西夏鐵蹄踐踏,民衆被西夏人奴役,纔算報了元禧太子的仇,報了阮家的仇,報了郭家的仇嗎?若是元禧太子還在,可會覺得高興?屆時鞏義的陵墓能不能安存,還是未知之數。”

趙元永倏地站起身,小臉通紅:“你煩死了,不要說了——!我不想聽,婆婆也不想聽,管你以前是誰,你現在就是要和爹爹作對,燕素——燕素——”

“大郎!”阮婆婆厲聲喝道。

“婆婆?我——”趙元永從未被她兇過,一怔之下眼圈就紅了。

阮婆婆吸了口氣,嘆道:“好了,大郎你還小,你先出去,用些夜宵,早點睡。我和你姑姑有話要說。讓她們也都別進來。”

“婆婆!”趙元永小胸脯起伏不定,狠狠瞪了九娘一眼,就算她說得都對,就算她說的有道理,他也不想聽不能聽!

房門輕輕關上,阮婆婆側耳傾聽了片刻,嘆息道:“我早就勸過玉郎了,可他不肯罷休,非要這天下不可。阿玞,你是不是想我幫你離開此地?”

九娘一震,她以情打動阮婆婆,自然是這個目的,但對這個前世唯一的親人,她是發自肺腑地孺慕着,被她一語道破,慚愧內疚立刻湧上心頭。

“姨母,阿玞對不住您。”九娘輕輕摟住她的胳膊:“我不只是阿玞,我還是孟妧。從小到大,六郎不知道救了我多少回,他待我極好,比元禧太子待您和孃親還好。我被人推下金明池,他那時才十歲,只當我是個胖表妹,就跟着跳下來救我,差點自己也丟了性命。我被西夏刺客追殺,他單槍匹馬來救我,受了許多傷。我被阮玉郎擄了,他跟到這裡,寧可入宮送死,也要保我明日能回家。我幫不上他什麼,可也不能連累他送了性命。姨母,你怪我嗎?”

阮婆婆怔了怔:“阿玞,你心悅燕王?”

九娘面上浮起笑容,輕聲道:“阿玞已逝,前塵已成舊事。阿妧心悅他,再無二意,不能同生,但求共死。”

“玉郎也救過你,他也會待你極好的。”阮婆婆低聲道:“今日他帶你回來,就很高興,我聽得出,他是真的要好好待你。”

九娘嘆道:“六郎待我好,我當以性命報之。可我心悅他,卻不只是因爲他待我好、他救了我。我也說不清楚爲何會心悅他,甚至害怕過,躲過,生自己的氣,覺得於情於理都不可以——”

聽着她的聲音越來越輕,阮婆婆仔細盯着九娘,雖然看不見,卻好像看見了那個含羞又倔強的妹妹:“傻孩子,心悅一個人,哪裡會有什麼理由呢?又怎會需要理由呢?又有什麼不可以呢?阿玞,要知道兩情相悅,世間難有。就算我姑母姑父那麼恩愛,姑父還是有許多妃嬪。像你爹孃那樣生死不離忠貞不渝的,我再未聽到過。”她想了想:“阿玞,你同你娘一個性子,她當年認準了你爹爹,也說不是因爲你爹爹如何好,而是隻要看見他就心生歡喜。”

想起阮玉郎先前跟自己說的話,阮婆婆嘆息了一聲:“唉,只是可惜了玉郎。”

九娘仰起臉,看着她溫柔的神情,想象着少女時的孃親,不知道是怎麼喜歡上爹爹的。爹爹高大俊雅,孃親嬌小秀美,一家人在燈下其樂融融時,她經常能偷偷發現爹爹和孃親會時不時相視而笑。抱着前世的姨母,九娘心中酸甜無比,她輕聲問道:“姨母,你可願意幫我離開?”

阮婆婆擡手撫了撫她緞子一般的烏髮:“你放心,我同玉郎說,無論如何別害了六郎的性命。好了,你說,你要姨母怎麼幫你?”

***

牛車緩緩停在了小貨行最裡頭的杜金鉤家門口。

趙栩下了車,見路對面的石魚兒、銀孩兒、大鞋任家都早已打烊,鋪門緊閉,檐下燈籠都未亮。這裡白日鬧忙,夜裡卻沒什麼人路過,黑漆漆的,素日巡夜的軍士也不大來這裡。趙栩往小貨行東面看去,那邊是大貨行,大貨行的盡頭就是汴京聞名的白礬樓,遠遠能看見東邊夜空中亮了一片,雖然市井百姓早就出了國孝,卻不聞絲竹聲。

杜金鉤家的鋪門悄聲無息地挪了開來,阮玉郎當先帶着衆人入內。這是個五進的院子,過了三進的倉庫和夥計們住的偏房,後頭院子裡已經站了許多黑衣人,當先一個,正是阮小五。

阮玉郎進了廳中,停下腳,看了看漏刻,再過兩刻鐘,就是大內禁軍交班之時。

“拆吧。”他依舊身穿玄色寬袖道袍,翩翩如仙,帶着高似趙栩各自落座。

阮小五揮了揮手,進來十餘個漢子,手持鎬鍬,動作敏捷輕巧,毫無鐵石碰撞之聲,轉眼將廳里門口的十幾塊青石撬了開來,露出一塊木板。

趙栩負手走過去一看:“地道?”他略一思忖方位,皺眉道:“這是通向皇太子宮還是東宮六位的?”

阮玉郎撫掌笑道:“六郎果然不凡。你猜?”

趙栩想了想:“我猜是皇太子宮,出口靠近晨暉門?”晨暉門往北就是昔日東宮六位。

阮玉郎眯起眼:“正是。”

“這條地道是東宮六位走水那次以後修的?”趙栩在心中過了一遍歷代皇宮大修的事件。東宮六位走水,燒燬了半個大內,許多皇子那夜都瑟縮在宮牆下頭睡了半夜囫圇覺。

“不錯。”阮玉郎看着趙栩,這麼聰明的人真是可惜了。

趙栩笑道:“那麼這應該是一個只能出不能進的地道,你上次跟着趙棣入宮,是爲了確認地道口所在位置?還要找到那個會爲你開門之人,舊人,故人,忠心於你的人。”趙栩垂首看向木板掀起後黑乎乎的洞口,一股難聞的氣味。他掩鼻後退幾步,見阮小五投了幾個燃燒着的小球下去,洞口立刻散發出更怪異的味道。

阮玉郎默默看着趙栩,這麼聰明的人,活不長也是應該的。

趙栩圍着洞口轉了幾圈:“那人是誰呢?”宮內舊人,自然是能幫阮婆婆傳信之人,認識阮玉真,還能瞞過太皇太后的耳目。內諸司、入內內侍省、尚書內省、殿中省?

阮玉郎笑而不語。

趙栩也笑了起來:“你那夜只到過福寧殿和瑤華宮,所見之人不多,這人並不難猜。此時那出口恐怕正重兵把手強弩上匣,只等我送上門去,正好定一個勾結謀逆重犯,逼宮犯上之名。若能擊殺我於當場,趙棣立下大功,奪位做個皇帝倒也名正言順,只是你免不了又要來一次假死,改頭換面。”

看到阮玉郎有些僵住的笑容,趙栩對阮玉郎眨眨眼:“你雖然長得不如我,粘上三縷長鬚,倒也能扮個仙風道骨。你不如扮作道士,撈個國師做做,倒也方便左右趙棣那個蠢貨。對了,你爲何至今無須?是自己剃了,還是長不出?又或者你喜歡扮作女子?”

阮玉郎笑意漸濃:“六郎好心計,你要逼我這時殺你,激高似出手。我偏不能讓你如願。高似你放心,稍後我頭一個出地道,你帶着六郎跟着我,若有伏兵,你先殺了我。”

高似面沉如水,不言不語。

趙栩撫掌大笑:“高似被擒後,你那宮中之人再偷偷放走他,你還能賣他一個救命之恩。高似自然更加死心塌地爲你所用。”

阮玉郎悠閒地甩了一下寬袖:“此計甚妙,我記下了,你只管說下去。”

“剩下的事,淺顯易見,皆在你掌握之中。你不就是要和西夏、女真三分天下嘛。趙元永應該是你最後起事時捧出來的一個傀儡。”趙栩勾起脣角眯起桃花眼:“只是堂伯父啊,你看看,我都願意跟高似去上京了,你應該跟我合作纔對。要不然,憑你手中的福建路、兩浙路、河北東路,想要從梁氏和完顏氏手裡奪回這大好河山,只怕有心無力,弄不好會把元禧太子從永安陵中氣得活過來。你說,我大趙二十三路餘下的十八路,憑什麼會聽你的話,北上勤王?”

作者有話要說:  注:

東宮六位大火,在160章阮玉郎跟吳王入宮時提起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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