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不到花的折翼枯葉蝶,
永遠也看不見凋謝,
江南夜色下的小橋屋檐,
讀不懂塞北的荒野。
——《斷橋殘雪》
“因爲一直在您身邊, 我會感到窒息。”
梧市人不愛用“您”這個外來發音, 覺得它生硬增加距離感。大概職業原因, 顏母對於字詞的使用總是過分敏/感。
顏琅琅沒敢去看顏母, “我很想有單獨跟朋友聚會的自由時間, 而不是一天到晚除了練舞讀書就是被關在家裡。習慣拿李月寒當藉口,也是因爲你認識她,她讀書又好。”
物以類聚, 人以羣分,父母對於印象中標籤歸類的好孩子, 總是給予較大的信任和寬容。
顏母坐回沙發上, 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憤怒震驚還有孩子對自己心意誤解的委屈,各樣的情緒被打翻混在一起, 攪得她心神煩亂。
“你先回房間,今天就先別出去。”
顏琅琅起身拿起書包說好,動作起伏太大,差點打翻矮桌上剩下一半的咖啡。
她忽然邁不開腳步,嗓子澀澀的, 像沒抹油的自行車鏈, “媽, 你昨天睡了嗎?”
顏母嘆了口氣, 陰影打在沙發上, 比水漬的顏色還深,“你覺得一位母親知道自己未成年的女兒跟一個陌生人共處一夜能睡得着?”
頓了一會兒, 她自嘲道:“昨天晚上不敢睡,在客廳裡面盯了一個晚上的手機。擔心自己睡過去錯過你什麼消息,想喝咖啡提神,結果滿腦子都是你,哪來的睏意?幸好你爸出差不在家,不然也要陪我守在客廳一整夜。”
愧疚感像熬煮的中藥罐,往上不斷撲騰苦澀。書包從椅子拖到地上狠狠砸了下顏琅琅的小腿,她張嘴要喊媽,可對於後續內容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蒼茫的無力如同旅人沙漠行走,在漫天黃沙裡找不到前進的方向。
嘴脣合上,臉埋在陰影裡面做出一個無解的姿勢。
“你先回去。”顏母沒看顏琅琅,視線往外眺天,“我們都需要冷靜沉澱。”
帶上臥室門,口袋裡的手機傳來震動,顏琅琅把自己扔到牀/上,沒着急看手機,臉埋在枕頭裡面恨不得憋死自己。
嗡嗡又是一陣響。
她喘口氣從枕頭被子裡面擡起頭,早上紮好的馬尾此刻跑出許多小碎髮來,顏琅琅沒管,翻身從口袋裡面打開手機解鎖看消息。
先是李月寒,她道歉百漏總有一疏,對於父母有顏母電話這件事情壓根就不知情,更不知道顏母會越過她跟父母聯繫。
顏琅琅分得清是非好歹,這件事跟李月寒沒關係。在自己決定要撒謊騙人的那一刻起,就該想好被戳穿以後需要承擔的結果。
她編輯條短信發送過去,又打開看Q/Q消息。2011年觸屏手機還沒開始流行,對話被限制在一個小方框裡面,看不到頭像也看不到新穎的個人動態,單單青藍色暱稱備註來區別對話雙方。
林得鹿【怎麼樣?】
顏琅琅忍不住又是一聲嘆氣,【很不好。】
她想了想又多打幾個字,【我媽昨晚沒睡,剛纔我說完一堆心裡話以後,發現效果並沒有想象中那麼好。】
林得鹿【那有想象中那麼糟嗎?】
顏琅琅【沒有。】
他似乎是在思索,又因爲什麼事情走開。對話框的聊天頁面停在原地。
就跟此刻的顏琅琅一樣腦子空白。
消息忽然傳來。
林得鹿【那你呢?】
顏琅琅【我現在腦子很亂,什麼想法都沒有。】
顏琅琅【我……是不是很笨啊?】
聊天頁面卡在她發的最後一個句子上。顏琅琅踢掉鞋子爬上/牀,摸過牀頭櫃的遙控打開空調,冷氣慢慢沉澱往下,她縮進被子裡面,拿過剛纔被自己丟在旁邊的手機。
玻璃窗照進來的陽光反射在手機屏上,她看不太清,轉個身五根食指攏在屏幕面上,看到新來的消息內容忍不住咬牙切齒。
林得鹿【你現在才意識到嗎?】
這都什麼時候了?!顏琅琅氣得臉快要扭曲變形,在自己最需要安慰的時候,林得鹿在給她插/刀子。
就算要說實話,也該挑個合適的時間地點吧?
林得鹿下條消息剛好蹦出對話框。
【生氣了?】
他說了一句相當經典的廢話,顏琅琅都懶得動手回覆。
林得鹿【所以現在還難受嗎?】
她的目光在這句話上頓住。
林得鹿【因爲感覺自己的舉動傷害到媽媽,愧疚產生的難受,被其他情緒沖刷一下,是不是好了一點?】
屏幕上的字逐漸混亂模糊,排成她知道的意思,又糊成被刮花的玻璃罩,隔了層什麼。
直到眼淚受不住力從眼眶裡面滾落下來,顏琅琅才發現自己哭了。
林得鹿【想不清楚就先別想,悶頭蓋臉好好碎一覺,醒來什麼都好。】
林得鹿【是睡,不是碎。】
顏琅琅被他最後一句逗出笑,胡亂抹了把淚。擡起大拇指在按鍵上左右移動,刪刪減減最後只發了兩個字。
【謝謝。】
真的真的很感謝。
下過雨的街道樓房清新干淨,平日堆滿灰的榕樹葉也呈現出新鮮的深綠色。
顏琅琅縮在被子裡面還保持原來的姿勢,按鍵機放在枕頭旁邊,她閉上眼沒一會兒就陷入深沉的夢鄉。
客廳外面的顏母說要冷靜,靠在沙發上喝杯水的功夫就睡了過去。
陽臺外面的窗戶帶來一陣風,吹走了她們疲憊的煩悶。
想不清楚的事情,睡一覺就好了。
*
林偉國從口袋裡面想摸出一包煙,但看到趙玲在,手指動了動,最後還是放下去。
“想抽就抽吧。”趙玲姿態優雅地坐在單人沙發裡面,設計精練的職業套裝勾勒出她的好身材,她說話語調平淡,甚至可以說是沒有起伏。但不斷敲打沙發扶手的食指還是暴/露出她此刻心情的煩悶。
林偉國也沒推脫,從口袋裡面抽出煙點燃,然後含在嘴裡狠狠地吸了一口,煙霧吞入的多吐出的少。他低頭揉了把腦袋,一聲嘆息跟着煙霧從肺部散出。
雖然趙玲每個暑假都會特地回國陪林得鹿一段時間,但
跟林偉國卻是許久沒見。夫妻兩人當初分開算不上好看,存了點怨恨留了點臉面就彼此錯開能遇到的機會,偶爾因爲一些不得不推脫的原因聚在一起,就儘量裝出一副和諧友好的樣子。
但每次推脫不了的原因都是林得鹿。
趙玲想起孩子七歲的時候發燒生病,一張小臉燒得通紅,她要送他到醫院。他不肯,燒得迷迷糊糊,還拽着媽媽的袖子胡亂囈語,“爸爸,要爸爸。我們班的同學生病爸爸媽媽都在。”
“要爸爸,要媽媽……”他手掌燙臉也燙,唯獨一雙眼睛黑得亮得不像話,睜開一會兒又緩緩合上。似乎很累,睜不開眼的那種累。
趙玲一把掐滅回憶 ,她抓住沙發扶手,灰色的布沙發留下幾個指甲印。
“明天我找得鹿聊聊,不管怎麼樣都得讓他回來讀書。得鹿是我唯一的孩子,不讀書肯定是不行的。”林偉國按滅菸頭,“他鑽牛角尖出不來就不出來。”
青煙眼前裊繞,絲絲縷縷寸斷難消。上個世紀建成的樓房光線昏暗,白天也像蒙了層無望的灰。
說實話,趙玲並不喜歡這個地方。貧窮對她而言就像一塊疤,千絲萬縷骨肉相連,烙在身上反覆引得旁人駐足觀看。
她是個漂亮的女人,一雙眼睛純情無辜;她也是個貧窮的女人,老公在不知名的廠裡當掛名主任,數十年如一日地拿同份工資。
這套房子最大的存在就是反覆提醒她——那些不堪回首的過往曾經。
她有勸過林偉國辭職做生意,那個年代做炸/彈不如賣茶葉蛋。他一個主任,除了名頭好聽沒半點實際好處。
樓下週溪父母都舉家遷進新樓房,就她還守着這個下雨天會漏水的房子度過春夏秋冬。
甚至更遠,中年還有蒼老,在這間對面就是青苔一片的房子裡面,度過剩下漫長無望的一生。
“其實這次我回來,除了告訴得鹿我要結婚的事情。還想跟你打個商量——”趙玲從沙發上起來,雙手還胸慢慢走到積了好幾層灰的窗戶面前,“我想讓得鹿出國留學。”
她深吸口氣,沒散乾淨的煙霧裹挾空氣一同鑽入她的鼻腔,“得鹿也是我唯一的孩子,我不忍心他留在梧市日復一日過同樣的日子。”
趙玲渾身上下就一雙眼睛有情,眼神澄澈,鈍圓的弧度眼角微微往下,她四十多歲卻依然保持優雅的年輕。反而是林偉國,頭髮都不知道熬白幾根。
認真比較起來,林得鹿長得更像媽媽。
林偉國不知道該怎麼開口,但拒絕總是下意識地,“得鹿他成績不錯,老師說他這成績上個一本綽綽有餘。”
趙玲背對他一下笑開,“那重本呢?”
林偉國:“……”
她更看不起他,“重點高中都不敢保證進去的每位學生都能上名牌大學。梧南只是一個省聯考市聯考倒數有名的普通高中,它拿什麼保證得鹿的前途?”
趙玲:“林偉國,得鹿的成績上重點高中綽綽有餘,你是有多無所謂才能看着兒子填寫梧南還面不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