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星潤帶李月寒去江邊廣場的燒烤店。
店子外面擺了一張燒烤架, 煙熏火燎香味沖鼻,乾白的煙瑩亮的光,過路人都忍不住回頭看三眼。
燒烤架旁邊是一個長方形冰櫃, 裡面擺放葷素各類食材, 陳星潤拿一張鐵盤給李月寒, “想吃什麼, 自己拿。”
李月寒低頭輕聲應了句嗯。
她撿了幾根韭菜和土豆, 旁邊陳星潤跟年輕的攤主在聊天,兩人似乎老相識,李月寒稍稍側頭看一眼, 很快又收回目光。
男/人間細碎的聊天順着油煙味傳到她的耳朵裡面。
“誒,星潤, 那是你女朋友啊?”
陳星潤往他肩膀捶一下, 攤主一邊捏串兒翻滾一邊誇張地哇哇叫, 似乎考慮到不遠處的李月寒,陳星潤特意壓下嗓子低聲說:“我學生, 聽說這次成績沒考好被爸媽訓了。”
攤主來了好奇,又往冰櫃那裡看兩眼,女孩披散柔軟的及肩長髮,額前幾根細碎的劉海,看着倒像那種爲成績哭鼻子的乖乖女。
他縮回脖子, 也沒在開兩人的玩笑。毛刷從醬油罐頭裡面拿起來, 前後一刷子過去, 滋滋的聲響在烤架上炸開花, 油煙被風一把揮過來, 狠狠地扇了一把受不住的刺鼻香。
“你當個老師又不是救世主,下課以後管你什麼事?”攤主眯着眼睛說。
“話也不能這麼說。她是個很努力很聰明的學生, 父母給的壓力有時候太大會造成適得其反的效果。”陳星潤稍稍側身躲過油煙,“再說我這樣做都是像老曹學習。”
老曹是他們兩人的高中班主任。
攤主笑了一下,“是,我長那麼大就沒見過像他這樣的好老師。那時候我高中沒錢讀書,本來打算輟學出去打工,是他梗着脖子給我交完高中三年學費,買書買筆買練習。我自己什麼東西我不知道啊?我跟老曹說‘老師,您別指望我考上什麼好學校,我沒腦子沒前途’。你知道老曹怎麼回答嗎?”
陳星潤:“怎麼說?”
“他說他也沒指望我考上大學。”攤主說到這裡沒忍住笑,烤架上好了一串食物,他拿起來放在盤子裡面,幾下功夫忍不住繼續感慨:“他說就算出去打工,高中畢業也能被人看得起。”
這時候從店裡面冒出一個小姑娘,水靈靈的臉蛋水靈靈的眼,她過來的時候朝陳星潤笑了一下,然後拿走攤主旁邊一大盤的烤串。
陳星潤挑了下眉,“你女朋友?”
攤主笑着糾正他,“快結婚了。”
兩人短暫地回憶完往昔歲月,李月寒就端着鐵盤過來。陳星潤往裡面看一眼,土豆韭菜還有娃娃菜,清一色地素食。
攤主哎呦一聲笑道:“同學很懂事嘛,挺給你老師省錢的。”
陳星潤沒理攤主,讓李月寒放下盤子就進去裡面找個位置坐,他自己重新拿起一個空鐵盤,打開冰櫃挑食材,全部都是葷。
攤主給他打了八折優惠,激勵他做個好老師。
烤串食物很快就上來,滿滿兩大盤堆成王屋太行山,李月寒顧及矜持沒先動手。陳星潤朝她笑了一下,背後燈火碎如星光,盡皆落入他的眼中。
“別客氣,吃啊。”
李月寒捏了串烤土豆,稍焦的香味又軟又糯,她很小聲地問:“點那麼多吃得完嗎?”
“沒事,慢慢吃。”陳星潤拿了串烤牛肉,男/人的手骨節分明,乾淨白皙,沒留多餘的長指甲。
再好看的人都受不得人間的煙火氣,光沾上味道都覺得俗套。
陳星潤一手拿竹籤,另外一隻手空出來隨意搭在桌子上面。牛肉從烤架上滾過一圈已經沒有水分,孜然粉浮在上面,他咬下去的時候卻沒有半點沾到嘴角。
高中後面兩年有人問李月寒喜歡什麼類型的男生,她總會想起在那個天快黑的初夏傍晚,思緒隨目光拉長,她的回答千篇一律,“我喜歡吃飯好看的男/人。”
一頓飯下來陳星潤給她講了不少人生大道理,比如她已經很聰明,比如不是所有的第一名都有好下場,“就拿清代狀元舉例,現在問你你記得清代的狀元都有哪些嗎?”
李月寒的眼睛裡面眯着笑,她不好意思地搖了搖頭,“我只知道一個張騫,等回去我就找找清代狀元有誰。”
“嗯,其實我也只知道一個張騫。”
李月寒笑。
陳星潤扶了把眼鏡繼續說道:“清代那麼多個狀元,結果大家最後只知道一個張騫。可見不是所有第一名都能被人永久銘記。人一輩子很長,幾張成績單決定不了一生的意義。”
兜兜轉轉那麼多,原來是在安慰自己。
李月寒低頭無意間看到自己的指尖沾了點粉和油,她抽出一張面紙細細擦手,紙團捏在手裡不知道該怎麼丟才丟得漂亮,她低頭喃喃說了句:“謝謝。”
心裡卻想真糟糕,這面前全是吃完的竹籤子。
陳星潤笑:“沒什麼,這都是老師的本分。”
她忽然擡頭,目光剛一碰到他的眼睛就轉了個方向避開,“現在不是在學校,一定要口口聲聲說自己是老師嗎?”
他有點懵,搞不懂李月寒的意思,“可不管我在哪裡,都是你的老師啊。”
話聊不下去,兩種不同的概念相互交流,他們只是在自己的圈子裡面自說自話。
燒烤店裡面的生意伴隨黑夜的深入越發火爆,外面人走了一批又來了一批,沒走的光菜就點了好幾輪。
李月寒聰明地止住話頭沒繼續說下去,周圍搖骰子還有勸酒的叫嚷聲越來越大。陳星潤擡手看了眼表,說道:“時間不早,我送你回家好了。”
李月寒:“啊?”
他笑:“一個女孩子晚上回家也不安全,你家在哪裡?”
兩人保持一前一後的距離,陳星潤慢李月寒一個腳步,跟在她的後面,卻不併肩。
頭頂星光一片璀璨,路燈極目向前延伸,影子像逗號被不斷拉長,翠綠的榕樹枝丫被打在燈光裡面,滴出橙汁來。
李月寒手/插/在口袋裡,她目光往前似乎在思索着什麼,然後放緩腳步,最後停下轉過身,“我可以用一下你家的電腦嗎?”
陳星潤頓了一下:“嗯?”
李月寒想起楊青說要參加一個網絡小說短篇比賽的事情,藏在口袋裡的手悄悄攥緊,她繼續說道:“最近網上有個短篇小說的比賽,我家電腦壞了,沒辦法寫東西。”
陳星潤擡手看了眼時間,他有點爲難:“很着急要嗎?”
李月寒沒有正面回答,她似乎遲鈍地想起什麼,低聲唸了句抱歉,“那麼晚,是我考慮不周了。”
女孩通透的心思好似水晶,雖然話不多,但情緒卻真實地從不掩藏。
陳星潤面上一緊,爲自己剛纔多餘的謹慎感到愧疚。
李月寒後退一步,拉開兩人的距離,“送到這裡就好,剩下的路我自己走。”
這一帶的綠化是隔絕居民樓和廣場的分界線,江邊廣場前面熱鬧,但越到後面居民區環境就越是清幽安靜,三兩樹木成林成行,白色的路燈打在地上也染上幽綠的光。
陳星潤不放心,“這不是跟你家還隔了段距離嗎?”
“沒事,我得先去黑/網吧一趟,這比賽稿子要得急,明天就截止了。”
黑/網吧通常都在一個屋子的套房裡面,一臺電腦一個小時收費跟外面的正規網吧差不多,只不過不需要身/份/證,消費人羣主要是學生。
只不過那裡環境烏煙瘴氣,以前陳星潤跟幾個老師去網吧抓過逃課的小孩,電腦桌臺一瓶可樂一桶泡麪一日三餐就這麼過來,整個人一雙眼睛不知道是熬夜熬紅的,還是被周圍人的香菸給薰紅了。
有些黑吧環境更差,窩在城中村裡面,岌岌可危的居民樓隨便扯張簾子擋住房間,沒空調就幾臺立式風扇悶着吹風,外面生活住人,屋子裡面曬不到太陽,終年充斥着一股黴味。
陳星潤對黑/網吧幾乎是本能反感,他攔住李月寒沒讓她去,“實在不行,我把我家的電腦借用給你。”
她小心翼翼地詢問:“老師,沒有不方便的嗎?”
陳星潤:“沒關係。”
陳星潤的家就在李月寒家對面,但她沒說。明亮的電梯裡面幾個數字一格一格往上跳,最後“叮——”地一聲往兩邊拉開。
進門到玄關,陳星潤拿了一雙男士拖鞋給她。李月寒趁着換鞋間隙擡眼打量,房間色調以灰黑爲主,氣質冷清,三層高的鞋櫃上面乾淨地空無一物。
廚房就在進門的左手邊,玻璃杯有幾個,倒扣在托盤上放在瓷白的餐桌上面。
就一個單身人士的家。
陳星潤帶李月寒去書房,一張實木桌橫在窗戶前面,身後兩三張書架放的全是書。李月寒沒來得及仔細打量,陳星潤就打開電腦叫她過來。
“我把空調給你打開。”
李月寒坐下說不用,“這裡夏天打開窗戶風也很大很涼快。”
他笑了一下,“是,我一般長時間備課,打算放鬆的時候就喜歡打開窗戶吹風發呆。”
他還喜歡把書房的大燈關掉,就開一盞暈黃的檯燈,照亮書桌的一方角落;他還喜歡吹風的時候躲在半明半暗的室內抽一支菸。
李月寒什麼都知道,但她不說。
陳星潤是位對學生極盡信任的老師。他把電腦交給李月寒,自己退出去的時候順便把門帶上。
周圍很快落入寂靜,李月寒看了眼屏幕右下方的時間——七點三十二。
對面陽臺空蕩蕩地看不到一絲光亮,就算有人也像披着隱形衣般躲在黑暗裡面。
藉口是假,她無非想順從本心跟他多呆一會兒,或者通過電腦多瞭解他。
通過電腦瞭解他……
這個想法剛一冒泡,就像剛剛沸騰的火鍋,剛開始氣泡還是咕嚕咕嚕一小串的響,到後面隱隱有掙扎逃出鍋邊的趨勢。
李月寒擡手動了下鼠標,【我的電腦】從屏幕上面彈出來,‘照片’‘心情’……他用文件夾一個一個細心歸類。
李月寒從第一個‘照片’文件夾點擊進去,屏幕跳出一張年輕模糊的男孩臉,青色的鬍鬚蓋住他的嘴脣上方,一副黑框眼鏡呆呆地看着鏡頭,手裡全是複習資料,旁邊站了兩三個人,大概是他的朋友。
從高中到大學直至畢業,李月寒一張一張瀏覽過去。她用百度登錄網頁版Q/Q,所有照片複製發送,等確認成功以後再刪除歷史記錄。
她想看他的心情日誌,但關於隱私道德的最後一根線還是拉住了她。鼠標繼續往下,【我的電腦】最後一個文件夾的名字叫‘desire’。
李月寒沒剎住車不小心按了兩下,電腦一個文件一個文件地彈開,最後屏幕跳出一個小/視頻的窗口。
視頻裡面的男女好似相互纏/繞的蛇,表皮光滑,鮮紅的蛇信子吐動顫抖。
電腦聲音處於靜音狀態,就算沒/插/上耳機也放不出聲音。
她心裡感受到一種撲面而來的反胃感,下意識地厭惡噁心,關掉視頻,或扭曲或定格的畫面瞬間靜止。
原來老師,也是普通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