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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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梯門慢慢關了起來。手拿對講機的那個人已經衝進去了,而拿槍的那個人的肩膀夾在兩扇門中間,舉槍對準傑森的頭。

傑森整個身體立刻往右縮,接着,他突然飛起左腳,整個人原地轉了一圈,腳跟迴旋橫掃,冷不防踢中了拿槍那個人的手。那一剎那,槍口被他踢得上揚,而那個人也被震得往後一縮,退出電梯。電梯門關上的一剎那,他聽到兩聲悶悶的槍響,手槍走火,子彈打進了天花木板裡。傑森整個人轉了一圈後立刻站定,肩膀猛力撞上另外那個人的肚子,右手揮向他的胸口,左手抓向他手上的對講機。那個人被傑森一撞,整個人重重撞上了牆壁,對講機脫手而去,飛向電梯的另一邊。對講機掉到地上那一剎那,忽然傳出人的講話聲:

“亨利!你還好嗎?你可以讓電梯停下來嗎?”

這時候,傑森腦海中浮現出另一個法國人的影像。二十四小時前,在海公羊餐廳裡,那個人差點就殺死傑森。當時,他已經瀕臨歇斯底里的邊緣,一臉不敢置信的表情,驚慌失措地落荒而逃,消失在黑漆漆的薩拉贊街。顯然,那個人完全沒有浪費時間,立刻就通知了蘇黎世:一個他們認定已經死掉的人居然還活着,活得好好的。立刻殺掉他!

傑森一把抓住眼前這個法國人,用左手臂勒住他的脖子,右手猛扯他的左耳。“你們總共來了幾個人?”他用法語逼問他,“樓下還有多少人?他們在哪裡?”

“你這個畜生!自己去找。”

這時候,電梯已經降到一半,快到一樓大廳了。

傑森把那個人的頭往下按,抓着他的頭猛撞牆壁,幾乎快把他的耳朵扯斷了。那個法國人大聲慘叫起來,整個人癱倒在地。傑森用膝蓋猛撞那個人的胸口,忽然發現他身上還藏着一個槍套。他立刻掀開那人的外套,手伸進去,掏出一把短管的左輪槍。那一剎那,他猛然意識到,有人把電梯裡的掃描系統關閉了。柯尼希。他會記住的,和柯尼希有關的事,他是不會健忘的。他把槍管塞進那個法國人的嘴裡。

“快說,要不然我就在你的後腦勺上打穿一個洞!”那個人大聲呼嚕了半天,講不出話來。這時候,傑森把槍管從他嘴裡抽出來,抵住他的臉頰。

“還有兩個。一個在電梯門口,另一個在外面的人行道上,在車子旁邊等。”

“什麼車?”

“標緻。”

“什麼顏色?”這時候,電梯開始慢下來,快停了。

“棕色。”

“大廳裡那個傢伙,他穿什麼衣服?”

“我不知道……”

傑森用槍猛敲他的太陽穴。“不知道,你就死定了!”

“他穿黑色外套!”

這時候,電梯停了,傑森把那個人從地上拖起來,架着他站好。電梯門開了,門口左邊有個人立刻衝上前來。他穿着黑色大衣,臉上戴着一副怪異的金絲框眼鏡。那一剎那,那個人鏡片後面的眼睛陡然一亮,立刻察覺到苗頭不對,他看到被傑森架住的這個人血流如注,鮮血沿着臉頰滴下來。他舉起那隻藏在大衣口袋裡的手,手上握着一把顯然裝了滅音器的自動手槍,瞄準傑森。

傑森架住那個法國人,擋在自己前面,推着他往前走。這時候,忽然連續響起三聲砰砰砰的悶響,傑森前面那個法國人忽然慘叫一聲,喉嚨擠出最後一陣嘎嘎聲,擡起手臂彷彿想抵擋什麼,然後整個背一弓,摔倒在大理石地板上。這時候,有個女人站在那個戴金絲框眼鏡的男人旁邊,看到這一幕,她突然尖叫起來。另外有幾個男人開始漫無目的地大聲呼救,嚷着要叫警察。

傑森手上有一把左輪槍,是從剛死掉的那個法國人身上搜出來的。但他知道自己不能開槍,因爲槍口沒有裝滅音器,槍聲太大會引起別人的注意。他把槍塞進外套胸前的口袋,橫跨了幾步,繞過那個尖叫的女人。女人旁邊站着一個穿着制服、一臉茫然的電梯服務員。傑森一把抓住服務員的肩膀,把他推向那個穿黑色大衣的殺手。

傑森跑向入口玻璃門的時候,大廳裡陷入驚慌的人越來越多,亂作一團。一個半小時前他剛進門的時候,那個衣服上有紅色鈕釦的接待員誤以爲他是法國人,還和他說法語。此刻,那個人正朝着牆上的內線電話聲嘶力竭地吼叫着,旁邊站着一個穿制服的警衛,拔出手槍,擋在門口,小心翼翼地盯着眼前混亂的人羣。這時候,警衛突然看見傑森了,眼睛死盯着他。這樣一來,此刻想趁亂衝出去恐怕困難了。傑森撇開視線,不去看警衛,朝着那個正在講內線電話的接待員大叫起來。

“那個戴金絲框眼鏡的男人!”他放聲大喊,“就是他!我看見了!”

“你說什麼?你是誰?”

“我是瓦爾特·阿普費爾的朋友!你聽我說,就是那個戴金絲框眼鏡的男人!穿黑色大衣那個!就在那裡!”

千古以來的官僚心態永遠不變。一提到高級主管的名字,他就乖乖聽話了。

“原來您是阿普費爾先生的朋友!”這時候,接待員立刻轉身對那個警衛大喊:“聽到沒有!戴眼鏡那個傢伙!戴金絲框眼鏡的那個!”

“聽到了,長官!”警衛立刻向前跑去。

傑森從接待員面前慢慢走過,走向玻璃門,然後推開右邊的門板,回頭瞄了一眼。那一剎那,他明白自己又得趕快跑了,但卻不知道外面那個等在標緻轎車旁的男人,會不會認出他,一槍射穿他的腦袋。

警衛從一個穿着黑大衣的男人旁邊跑過去。那個人走得很慢,比他四周驚慌失措的人慢得多,而且,他的眼鏡已經摘掉了。接着,他加快腳步走向門口,走向傑森。

外面的人行道上越來越混亂。混亂的人羣正是傑森最好的掩護。銀行裡面發生的事已經傳到街道上了,淒厲的警笛由遠而近,越來越刺耳。警車已經開到了班霍夫大道。他混在人羣中,向右邊走了幾米,然後突然向前跑去。一堆好奇的市民躲在附近的店門口看熱鬧,他飛快地擠進人羣中,眼睛留意着停在路邊的車子。突然,他看到一輛標緻,看到一個人站在車子旁邊,手插在外套口袋裡,感覺不太對勁。頃刻之間,那個穿黑大衣的男人跑到車子旁邊,跟那個負責開車的人會合。此刻,他又把金絲框眼鏡戴回去了,這樣他纔看得清楚東西。兩個人迅速交頭接耳商量了一下,他們一邊商量,眼睛一邊掃視着整條班霍夫大道。

傑森知道那兩個人一定很困惑。剛纔他不慌不忙地從玻璃門裡走出來,走出共同社區銀行,混進人羣裡。他本來已經準備要跑了,但他怕被攔下來,按捺住沒有跑。後來,他到門口,看看四周的動靜,覺得差不多沒問題了,這纔開始跑。很少人具備這種警覺性,因此,那個開標緻車的傢伙根本沒有留意到他,沒有認出這個鎖定格殺勿論的目標。他在馬賽就被認出來了,並且被人下達格殺令。

第一輛警車抵達現場時,那個戴金絲框眼鏡的人正在脫大衣,他把大衣從車窗丟進那輛標緻轎車裡。他朝那個開車的人點點頭,那個人立刻坐進駕駛座,發動引擎。接着,殺手把那副精緻的眼鏡摘下來,做了件傑森做夢都想不到的事。他快步走向銀行的玻璃門,和那些警察會合,然後匆匆忙忙地衝進去。

傑森看着那輛標緻的車頭從路邊轉出來,猛踩油門,沿着班霍夫大道呼嘯而去。店門口聚集的人羣漸漸散了,有好幾個慢慢朝着銀行的玻璃門走去,從別人身後踮起腳尖,伸長脖子,朝銀行裡探頭探腦。有一個警察從裡面走出來,揮揮手把圍在門口看熱鬧的人羣趕開,要他們從門口清出一條到路邊的通道。正當他在那邊大聲吆喝時,一輛救護車在西北角的路口拐了個彎,搖搖晃晃地疾駛過來,一路狂按喇叭,夾雜着車頂尖銳刺耳的警笛聲,警告路上的人車趕快讓行。剛纔那部標緻開走之後,路邊留下了一個空位,於是救護車司機就把車頭插了進去,把那輛龐大笨重的救護車停下。

傑森覺得自己不能再看下去了。他必須趕快回鐘樓大飯店,收拾好行李,馬上離開蘇黎世,離開瑞士,趕到巴黎去。

爲什麼要去巴黎?爲什麼他執意要把那些錢轉到巴黎的賬戶上呢?先前,他從來沒有想到過巴黎這個地方,直到剛纔在瓦爾特·阿普費爾的辦公室,看到那筆天文數字的龐大金額後,整個人都愣住了,突然間,巴黎在他腦海裡浮現出來。那筆錢,金額大到遠遠超乎他的想像,大到他無法思考,只能依賴本能反應。本能,那一剎那,他腦海中浮現的城市就是巴黎。爲什麼呢?

已經沒有時間去想這個了……他看到救護車的急救員擡着一付擔架從銀行門口走出來。擔架上躺着一個人,臉上蓋着毯子,顯然已經死了。他當然明白這代表什麼:要不是自己擁有一身本事,擁有那些他不知道自己從哪學來的技能,今天躺在擔架上的那具屍體就是他了。

這時候,他看到街角停着一輛空出租車,於是朝那跑去。他必須趕快離開蘇黎世。顯然,馬賽那邊已經下達了指令:一個應該已經死掉的人,現在還活着。傑森·伯恩還活着。殺掉他!殺掉傑森·伯恩!

老天,爲什麼?

他本以爲能在鐘樓大飯店的櫃檯上看到那位襄理,可惜他人不在。他想了一下,也許給他留個簡單的字條就可以了。他姓什麼來着?施託塞爾?對了,他姓施託塞爾沒錯。他犯不着向他解釋爲什麼要突然離開,只需要塞個五百法郎給他,就足以打發先前那幾個小時的住宿費了——而且,還足以拜託這位施託塞爾先生幫點小忙。

他回到房間,把一些刮鬍用品塞進了行李箱,然後拿起那把他從法國人身上搜出來的手槍,大概檢查了一下,然後把槍塞進大衣口袋。他坐在書桌前,給飯店襄理寫了張字條,也就是那位施託塞爾先生。他很快想到一件事,於是立刻寫在了那張字條上——那件事本能地閃過他的腦海,根本不需要他思索。

……我離開之後,很可能會有人來給我送信。我很快就會和你聯絡,問你這件事。我想請你幫我留意一下,如果信來了,就幫我收下。我想,這應該還不至於太麻煩你。

如果那家神秘的踏腳石七一公司有人跟他聯絡,他很想知道他們會說些什麼。這裡是蘇黎世,沒有辦不到的事。

他把一張五百法郎的鈔票夾在信箋裡,黏起信封。然後,他提起行李,走出房間,沿着走廊來到電梯門口。總共有四座電梯。他按下按鈕,忽然想到剛纔在共同社區銀行發生的事,立刻轉頭看看身後。電梯間沒有別人。他聽到叮噹一聲,第三座電梯門上的紅燈亮了起來。現在他可以下樓了,很好。他必須用最快的速度趕到機場去,他必須趕快離開蘇黎世,離開瑞士。有人已經對他下達了格殺令。

電梯門開了,裡面有三個人,兩男一女。那個一頭赭色頭髮的女人站在中間,兩個男人分別站在她的左右兩邊。他們本來聊着天,一看到傑森,便突然安靜下來,朝傑森點頭示意。接着,他們注意到傑森手上提着的行李,就站到一邊,給傑森挪出空間。電梯門一關上,他們又開始聊了起來。那三個人看起來大概三十來歲,語速很快,講的是法語,聽起來輕柔悅耳。那個女人的眼睛轉來轉去,一下看看這個男人,笑一笑,一下又看看另一個,也笑一笑,眼神似乎有點哀傷。最後,他們也許做了個無關緊要的決定,雖然他們像在說笑,其實態度還算正經,並提出了一些質疑。

“明天會議達成決議後,你是不是就要回家了?”左邊那個男人問。

“我也不確定。我還在等渥太華那邊給我指示,”那個女人回答說,“我在里昂有幾個朋友,想找個時間跟他們見個面,一定會很愉快的。”

“別想了,”右邊那個男人說,“在一天之內找出十個人,給整個研討會做總結,你以爲決策委員會有這種本事嗎?我跟你打賭,我們至少還要在這裡耗上一整個星期。”

“布魯塞爾那邊不會同意的,”左邊那個男人笑着說,“飯店太貴了。”

“那就換另外一家呀,有什麼大不了的?”右邊的男人一邊說,一邊斜眼看着那個女人,“我們都在看你明天怎麼表演,讓研討會繼續耗下去,然後換家飯店,不是嗎?”

“我看你是發神經了,”那個女人說,“你們兩個都發神經了。這就是我的結論。”

“不過你沒有,瑪莉,”左邊那個男人突然插嘴說,“我的意思是,你可沒有發神經。你昨天的報告太精彩了。”

“哪有什麼精彩?”她說,“也不過就是例行公事,無聊得很。”

“沒有沒有!一點也不無聊,”右邊的男人不這麼認爲,“你的報告太棒了。想想就知道很棒,因爲我一個字也聽不懂。不過,雖然這方面我不行,別的方面還是很行的。”

“神經病……”

這時候,電梯開始減速了,左邊那個男人又開口說:“我們可以坐在大廳最後一排。反正我們已經遲到了,而且伯特奈尼已經開始演講了。我猜,他那十六世紀羅馬教廷波吉亞家族的強制循環波動論,恐怕沒幾個人聽得下去。”

“其實還可以扯到更早以前,”那個紅髮女郎笑着說,“別忘了愷撒徵稅的事,”說着,她頓了一下,然後又補了一句,“要不是因爲羅馬人和迦太基人爆發了布匿戰爭。”

“就這樣吧,我們坐最後一排。”右邊的男人一邊說,一邊弓起手臂,好讓那個女郎勾住他的臂彎。“我們可以躲在後面睡覺。他演講的時候會放幻燈片,燈關掉後黑漆漆的誰也看不見我們。”

“等一下,你們兩個先進去,過幾分鐘我再去找你們,我得先去發幾封電報。那個總機小姐不太靠得住,我想她會拼錯字。”

這時候,電梯門開了,那三個人從電梯裡走了出去。兩個男人一起斜穿過大廳,而那個女人則朝着前面的櫃檯走去。傑森在她後面隔着幾步,漫不經心地看着幾米外那面布告牌。上面寫着:

歡迎第六屆世界經濟研討會與會來賓

本日議程

下午1:00詹姆斯·弗雷澤,英國國會議員。第十二廳

晚間6:00尤金尼歐·伯特奈尼博士,意大利米蘭大學。第七廳

晚間9:00主席餞行晚宴。宴會廳

“五七號房。總機小姐說有我一封電報。”

是英語。那位紅髮女郎現在和他一起站在櫃檯前,就在他旁邊。她說的是英語。不過,她之前說“我還在等渥太華那邊給我指示”,所以她是加拿大人。

櫃檯接待員走到分格櫃邊看了一下,回來時手上多了一封電報,“您是聖雅各博士嗎?”他一邊問,一邊伸手把信封遞給她。

“是的,謝謝你。”

那個女人轉身走去,邊走邊拆開那封電報。這時候,接待員走到傑森面前,問他:“先生,需要我爲您服務嗎?”

“我想請你幫我把這張字條交給施託塞爾先生。”說着,他把一個鐘樓大飯店的信封放在櫃檯上。

“施託塞爾先生明天早上六點纔會回來。他通常下午四點下班。如果您有什麼需要,我可以爲您服務。”

“不用了,謝謝你。麻煩你務必將這封信轉交給他,”說着,傑森忽然想到,這裡是蘇黎世,於是又補了一句,“不是什麼急事,不過,我必須等他給我回復。明天早上我再來問他吧。”

“沒問題,先生。”

於是,傑森提起行李,穿過大廳朝飯店大門走去。大門是一整排寬闊的玻璃門,門口有一條環狀車道,正前方就是蘇黎世湖了。車道上方的天篷裝着泛光燈,幾輛出租車停在底下候客。太陽已經下山了,夜色籠罩了整個蘇黎世。不過,就算過了半夜十二點,機場還有班機飛往歐洲各地……

突然間,他停下腳步,屏住呼吸,全身一陣癱軟。隔着玻璃門,他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一輛棕色的標緻轎車就停在車道上,停在第一輛出租車前。車門猛一打開,有個男人從車子裡鑽出來——正是那個穿大衣、戴細金絲框眼鏡的殺手。接着,另一邊的車門也開了,一個人站了出來。不過他不是班霍夫大道上開車的那個人,那個沒有認出他就是格殺目標的人。而是另一個同樣穿着大衣的殺手,大衣口袋裡就藏着威力強大的武器。他就是傑森在共同社區銀行二樓接待廳裡看到的那個人。當時,他從藏在大衣裡的槍套中抽出一把點三八口徑的手槍,槍口裝着一具滅音器。當時他來不及跟傑森衝進電梯,就把手伸進門縫裡,用那把槍瞄準傑森的腦袋,後來槍被傑森踢開了,纔沒有打中。

怎麼會?他們怎麼可能找得到他?……這時候,他忽然想通了,胃裡一陣噁心。當時,他完全沒有任何防備,太漫不經心了!

當時,在瓦爾特·阿普費爾的辦公室裡,柯尼希送東西進來。他們等他出去的時候,阿普費爾問傑森:在蘇黎世住得還愉快嗎?

非常愉快。從我住的房間,看得到整片蘇黎世湖,風景漂亮得很,平靜,安詳。

是柯尼希!柯尼希聽到他說,他住的房間可以眺望整個蘇黎世湖。從房間裡就可以眺望蘇黎世湖,這樣的飯店有幾家呢?而且,這家飯店必須是像他這種擁有三個零賬戶的客人會經常光顧的。兩家?三家?……他模糊的記憶中突然浮現出幾個名字:鐘樓大飯店,波爾大飯店,艾登大飯店這三家飯店分別是:CarillonduLac,BaurauLac,EdenauLac……還有別的嗎?他想不起來了。要縮小範圍,鎖定某一家飯店,實在太容易了!他怎麼會這樣輕易泄露自己的行蹤呢?他怎麼會這麼蠢?

時間太緊迫了,來不及了。他可以隔着那一排玻璃門看到外面,同樣,那些殺手也看得到裡面。從車子裡出來的第二個殺手已經看到他了,兩個人隔着標緻轎車的引擎蓋交頭接耳了一番。第一個殺手推了推臉上的金絲框眼鏡,手伸進偌大的口袋,抓住那把藏在裡面的手槍。兩個人一起朝着大門跑過來,跑到門口時,又分散開來,分別守住那一長排透明玻璃門的左右兩端。他們左右包抄,陣式都部署好了,他已經出不了那個大門了。

他們是不是認爲可以大搖大擺地走進人來人往的飯店,在衆目睽睽下就這樣把他殺掉?

他們一定會!飯店裡人很多,而且人聲嘈雜,正好可以趁亂下手。在光天化日下,在擁擠的人羣裡,拿着裝上滅音器的手槍,在近距離開個三四槍,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暗中殺一個人。這是一種很有效的殺人手法,而且可以在接下來的混亂中輕易脫身。

絕不能讓他們靠近他!他立刻往後退,無數紛亂的思緒閃過他的腦海,其中最強烈的,就是憤怒。他們怎麼敢這樣肆無忌憚?他們爲什麼會認定他不會尋求保護,不會大聲叫喊,叫警察?後來,他想通了,這個問題很淺顯,道理也很簡單。他可以猜得出來,那些殺手爲什麼那麼篤定。因爲,他不能尋求那種保護——也就是說,他不能尋求警方的保護。因爲傑森·伯恩必須躲避任何官方機構……爲什麼?難道政府也在搜捕他嗎?

老天,爲什麼?

這時,兩個殺手分別伸出一隻手,推開左右兩邊的門,另外一隻手握着槍,藏在口袋裡。傑森立刻掉頭跑開。他有幾個選擇,包括電梯、出入口、走廊——他可以跑到屋頂,也可以跑到地下室,有十幾種方法可以逃出飯店。

然而,真的能嗎?此刻,那兩個殺手正小心翼翼地在人羣中穿梭,難道他們早就已經部署好了,而他卻只能揣測逃亡的可能性?鐘樓大飯店是不是隻有兩三個出口?如果是的話,他們只要派少數幾個人把所有出口堵死就行了。這樣一來,出口很容易變成陷阱,他們可以輕而易舉地守株待兔,攔截一個落單逃亡的男人了。

落單的男人。獨身男人是個明顯的目標。假如他不是一個人呢?假如有人跟他在一起呢?兩個人就不是明顯目標了。旁邊多一個人,就等於多了一種僞裝掩護。意志堅定的殺手會盡量避免傷及無辜,那倒不是他們有多慈悲,而是因爲他們很務實;要是殺錯了人,引起**,真正的目標反而會藉機逃脫。

他感到口袋裡那把沉甸甸的槍,只不過,就算知道自己手上有槍,也無法讓他安心下來。就像先前在銀行時一樣,開槍,或者,就算是隻把槍拿出來,都會引起別人的注意。不管怎麼樣,他畢竟有槍。他開始往後退,退到大廳中央,接着,又慢慢走到右邊人多的地方。此刻是入夜時分,一場國際學術研討會的中場休息時間,無數嘗試性的計劃方案正在逐漸成形,達官顯貴和交際名媛各自聚成一羣,互相瞅來瞅去,有讚許的眼光,也有責難的神情。不同圈子的小團體各據一方,擠滿了整個大廳。

牆邊有座大理石櫃臺,裡面一個工作人員正在檢查手上的一堆黃紙。他拿着一支鉛筆,那模樣彷彿拿着一把油漆刷。電報。有兩個人站在櫃檯前,一個是肥得過頭的老男人,另一個是穿着暗紅色洋裝的女人。她身上色彩鮮豔的絲質衣服搭配着紅褐色的頭髮,看起來很協調……應該說,是赭色的頭髮。是剛纔那個女人。剛纔聽到她在電梯裡說笑,什麼愷撒徵稅,什麼布匿戰爭。剛纔在飯店的櫃檯前,她就站在他旁邊,問櫃檯接待員有沒有她的電報。當然,她事先就已經知道有人給她發電報了。

傑森轉頭看看後面,那兩個殺手正巧妙地運用人羣作掩護,逐漸向他靠近。他們很客氣地說對不起,請別人讓路,但行動卻毫不遲疑,一個從左邊,一個從右邊,彷彿鉗子一般漸漸把他夾住。只要他們盯死他,不讓他離開視線,他就會被逼得盲目亂竄,摸不清方向,這樣一來,他一不小心可能就會鑽進死角,再也逃不掉了。接着,裝着滅音器的手槍就會發出悶響,而槍又藏在口袋裡,沒有人會看見槍口的火光……

不要讓他離開視線?

這時候,他忽然想到電梯裡的那個男人說過:就這樣吧,我們坐最後一排……我們可以躲在後面睡覺。他演講時會放幻燈片,燈關掉後黑漆漆的誰也看不到我們。

這時,傑森又轉身看那個紅髮女郎。她已經發好電報,正向工作人員道謝,並取下臉上那副有色鏡片的牛角框眼鏡,放進皮包裡。此刻,她距離傑森還不到三米。

伯特奈尼已經開始演講了。我猜,恐怕沒幾個人聽得下去。

現在來不及思考了,只能依賴本能做決定。傑森把行李換到左手,快步走到櫃檯前,走到那個女人旁邊,輕輕碰了一下她的手肘,儘可能不嚇到她。

“您是……博士嗎?”

“不好意思,我沒聽清楚。”

“你應該是……博士,不好意思,我忘了您怎麼稱呼……”說着,他放開她的手肘,裝出一臉茫然的樣子。

“我叫聖雅各,”她接下他的話。她說出“聖”這個字的時候,用的是法語發音,“你不就是電梯裡的那個人嗎?”

“不好意思,我沒有認出你就是聖雅各博士,”他說,“聽別人說,你知道伯特奈尼演講的地點在哪裡。”

“那不就寫在布告牌上嗎?第七廳。”

“不好意思,我不太清楚第七廳在哪裡。能否麻煩你告訴我怎麼走?我已經遲到了,而且,我必須給他的演講做一點筆記。”

“做筆記?伯特奈尼?爲什麼,難不成你是幫哪個極端國家的報社寫稿的?”

“沒有沒有,我是中間派,”傑森說,他也不清楚自己爲什麼會用中間派這樣的字眼,“我爲很多家報社寫稿。他們都不覺得他的理論有什麼價值。”

“也許吧,不過,大衆還是有知道的權利。他的東西雖然很粗糙,但還是有些道理的。”

“我就是聽不懂,所以我得趕快弄清楚。也許你能幫我講解一下。”

“很抱歉,恐怕不行。我可以帶你到第七廳去,不過,我要打個電話。”說着,她扣上皮包。

“求求你了,快一點!”

“你說什麼?”她不太高興地瞪着他。

“對不起,我實在太趕了。”說着,他朝右邊瞄了一眼,那兩個殺手離他只剩下七八米了。

“你實在很無禮。”聖雅各博士冷冷地說。

“拜託拜託。”他想推她往前走,躲開那兩個逐漸逼近的威脅,但他還是按捺住那股衝動。

“往這邊走。”說着,她開始朝着左後方的那面牆走去。那面牆中間開了一條很寬的走廊。走着走着,周圍的人越來越少了,大廳後面這個區域沒什麼引人注目的地方。後來,他們終於來到那條走廊上,地上鋪着深紅色的天鵝絨地毯。走廊沿邊的牆壁有幾扇門互相對望,門上有燈號,顯示着第一會議廳、第二會議廳等等。走廊的盡頭則有一道雙扇門,右邊的門板上貼着燙金大字,顯示這裡就是第七廳。

“就這裡了,”瑪莉·聖雅各說,“進去的時候要留神,裡面可能很暗,伯特奈尼演講的時候會放幻燈片。”

“就像電影院一樣。”傑森附和了一句,回頭看看走廊入口的人羣。這時,他忽然看見戴金絲框眼鏡的殺手了。走廊入口那邊的大廳,有三個人正在高談闊論,那個殺手說了聲抱歉借過,然後從那三個人旁邊擠了過去。現在,他已經沿着走廊走過來了,另外一個殺手緊緊跟在他後面。

“……很不一樣。他坐在講臺下,高談闊論。”聖雅各博士跟他說了幾句話,前面他沒有聽清。現在話說完了,她準備要走了。

“不好意思,你剛纔說了什麼?什麼舞臺?”

“噢,那是一座架高的平臺,通常是展覽時才用。”

“必須把他們引進去。”他說。

“你說什麼?”

“我是說展覽。裡面有出口嗎?有沒有另外一扇門?”

“我不知道。而且,我真的該去打電話了。你就慢慢欣賞我們這位教授的演講吧。”說着,她就轉身走開了。

這時候,他突然把行李丟在地上,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她張大眼睛瞪着他說,“請你,把手放開。”

“我實在不想這樣嚇你,可是我已經別無選擇了,”他小聲說了幾句,回頭看着後面。那兩個殺手開始放慢腳步,顯然已經鎖定目標,要準備收網了,“你得跟我一起進去。”

“少荒唐了!”

這時候,他把她的手臂掐得更緊,把她拉到身前,然後,他從口袋裡掏出那把手槍,藏在她的身體後面,以免被那兩個殺手看到。他們已經逼近到十米左右的距離了。

“我本來不想用這玩意兒,也不想傷害你,不過,逼不得已的時候,我也只好這樣做了。”

“老天……”

“不要說話。只要乖乖聽我的,我保證你沒事。我一定要想辦法跑出這家飯店,需要靠你幫忙。只要我跑出去了,我就放你走。不過,現在你得先跟着我。來吧,我們進去。”

“你不可以……”

“我當然可以。”他用槍抵住她的肚子,槍口緊緊壓住她那件暗紅色的絲質上衣。她嚇得不敢吭聲,乖乖任他擺佈。“走吧。”

他跨到她左邊,依舊抓着她的手臂,左手拿着手槍橫在胸前,對準她的胸口。她死盯着那把槍,嘴巴張開,忽快忽慢地喘着氣。傑森打開門,把她推進去,讓她走在前面。這時候,他聽到走廊那邊有人用德語喊了一聲。

“快點!”

他們忽然陷入一片漆黑,但很快又亮了起來。有一道光束從觀衆席上射過去,穿越整個房間,照亮了觀衆的腦袋。遠遠的舞臺上有面幕布,光束在幕布上投射出一張圖表,圖表裡畫了幾條格線,底下標着數字,中間有一條鋸齒狀的粗黑線,從畫面左邊延伸到右邊。現場的擴音器裡有個人聲,腔調很重。

“各位可以發現,在一九七○和七一年之間,這些在業內居於領導地位的廠商自動減產——我再重複一次,自動減產。先前,政府有一批人主張干預市場,他們執行了所謂的家長式市場調節——請換到第十二號幻燈片——結果導致了嚴重的經濟衰退。和當時的衰退比起來,自動減產所導致的經濟衰退反而並不那麼嚴重。請換下一張幻燈片。”

這時候,整個會場突然暗下來。幻燈機出了點問題,前一張幻燈片退掉了,換上下一張幻燈片,光束卻投射不出去。

“請換到第十二號幻燈片!”

最後一排坐椅後面就是牆壁,牆壁和坐椅中間的通道站了些人。傑森推着那個女人往前,走到那些人的前面。他打量着演講廳,估算裡面有多大的空間,並搜尋着有沒有紅色燈號。紅色燈號就意味着出口,意味着他可以逃離那個殺手的魔掌。突然,他看見了!遠處有一點微弱的紅色燈光,就在舞臺上,幕布的後面。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出口了。僅剩的另一個出口,就是第七演講廳的正門。他一定要想辦法走到紅燈那邊,他一定要想辦法帶着這個女人走到那個出口。他得想辦法走到舞臺上。

“瑪莉!我們在這裡!”突然,有人很小聲地叫她。聲音是從左邊最後一排的座位那傳來的。

“不對,瑪莉!我在你前面。”又有另外一個人小聲地叫她,聲音是從前面傳來的。有個人影子就站在瑪莉·聖雅各面前。那個人原先站在牆邊,後來走過來攔住她。

傑森把槍抵住那個女人的肋骨,用力頂了一下,意思很清楚。她連氣都不敢喘,小聲地說了幾句話。傑森暗自慶幸,還好裡面很暗,他們看不見她的臉。“對不起,讓我們過去,”她說法語,“拜託,拜託。”

“他是誰?親愛的,他就是你所謂的電報嗎?”

“我是她的老朋友。”傑森小聲地說。

觀衆開始竊竊私語,現場的嗡嗡聲音越來越大。這時候,一聲響亮刺耳的叫喊忽然傳遍了整間演講廳:“請放一下第十二號幻燈片!這樣太沒禮貌了!”

“我們得到前面的座位去找一個人。”傑森一邊說,一邊回頭看後面。入口右邊的門被推開了,門口出現一個黑影。黑影的臉上有一副金絲框眼鏡,反射出走廊上昏暗的燈光。傑森推着那個女郎慢慢往前,從她那個一臉茫然的朋友旁邊硬擠過去,把他擠到牆邊,他一邊推,嘴裡一邊小聲地抱歉。

“不好意思,我們在趕時間!”

“你這個人真沒禮貌!”

“沒錯,我知道。”

“第十二號幻燈片在哪裡?究竟是怎麼回事?怎麼會發生這種事?”

這時候,幻燈機終於再度射出一道光束,不過,大概操作員太緊張了,手一直髮抖,使得那道光束也跟着抖起來。傑森和那個女人沿着牆壁往旁邊走,當幕布上出現另一張圖表的那一刻,他們已經來到了演講廳側邊的牆壁,那兒有一條狹窄的通道,一直通向最前面舞臺的旁邊。他把她推到角落裡,用自己的身體壓住她,臉貼着她的臉。

“我要叫了!”她輕輕地說。

“你敢叫,我就開槍!”他說。他回頭盯着牆邊那一排人影,那兩個殺手也混在裡面,眯着眼睛東張西望,拼了命地想從那一排面孔中找出他們的目標,那副模樣活像兩隻緊張的老鼠。

這時候,演講人又開始發話了,聲音聽起來像面破鑼。他開始發表言論抨擊別人,雖然說得不多,但聽起來很刺耳。“你們看!這張圖是專門給那些抱有懷疑態度的人看的,也就是今天在這聽我演講的人——我想,在場的各位絕大多數都懷疑我的說法。你們看看這張圖表,鐵證如山!和我今天所準備的上百個分析一樣,絕對站得住腳。把市場還給廣大的羣衆吧!輕微的經濟衰退,在人類歷史上從來沒有消失過。爲了追求整體利益,總是需要付出一點小小的代價的。”

現場響起一片稀稀落落的掌聲,顯然沒什麼人同意他的說法。伯特奈尼又回到正常的語氣,繼續長篇大論,他拿着那根長長的指示棒,指着幕布,強調那些明顯的證據——他自以爲明顯的證據。這時候,傑森又回頭看。光線從幻燈機旁流瀉出來,照在那個殺手的金絲框眼鏡上,閃閃發亮。戴眼鏡的殺手碰碰另一個殺手的手臂,朝左邊點點頭,示意他手下繼續搜尋左邊的演講廳。他自己則搜尋右邊,他開始往旁邊移動,從站在牆邊的人面前走過去,逐一看看每個人的臉。這時候,他臉上的金絲框眼鏡越來越亮,越來越搶眼了。要不了幾秒鐘,他就會走到角落來,走到他們這邊。看起來,開槍是阻止這個殺手惟一的方法了。然而,萬一靠在牆邊的哪個人突然動了一下,萬一被他壓在牆上的那個女人忽然驚慌起來,推擠到他……而且,不可知的會導致他失手的因素太多了。萬一他失手了,那就完了。而且,就算他擊中了那個人,演講廳的另一頭還有另外一個殺手。毫無疑問,那人一定是個神槍手。

“請換第十三號幻燈片。”

對了!就趁現在!

幻燈機的光束消失了,會場陷入一片漆黑。傑森把靠在牆邊的那個女人拖過來,猛轉過她的身體,湊近她的臉說:“你要是敢出聲,我就殺了你!”

“我相信你會,”她嚇壞了,喃喃說着,“你是個瘋子。”

“我們走吧!”他推着她沿那條狹窄的通道往前走,前面將近二十米的地方就是舞臺。這時候,幻燈機的光束倏然又亮了起來,他一把抓住女郎的脖子,把她的身體按下,直到跪倒在地,而他自己也迅速跪在她後面。旁邊那幾排座位上坐滿了人,擋住了他們,殺手看不見了。他用手指戳戳她的身體,意思要她繼續往前移動,往前爬……慢慢爬,身體壓低,但繼續往前移動。她知道他的意思,於是開始跪着往前爬,渾身發抖。

“這個時期衍生出許多必然的結果,”他大聲疾呼,“獲利動機和獎勵生產是不可分割的,但這兩種對立的角色永遠不會平等。蘇格拉底說過,價值永遠不會平等,再怎麼樣,黃金和銅鐵就是不一樣。在座的各位,有誰能反駁這一點?請換到第十四號幻燈片!”

會場又陷入一片漆黑。就趁現在。

他把那個女人從地上猛拖起來,推着她往前走,走向舞臺。他們離舞臺只剩下一米了。

“又怎麼了?到底怎麼回事?幫個忙,第十四號幻燈片!”

機會來了!幻燈機又卡住了。整個會場又將暫時陷入一片漆黑。他們已經來到舞臺前了,上面那個標着出口的紅燈已近在眼前。傑森狠狠掐着女郎的手臂說:“爬到舞臺上,然後往出口跑!我就在你後面,要是你敢停下來大叫,我就開槍!”

“看在老天的分上,求求你放我走吧。”

“現在還不行。”他說得很認真。飯店的某個地方還有另外一個出口,有人正在外面守株待兔,等着捕殺這個馬賽來的目標。“上去!立刻上去。”

那個叫聖雅各的女人掙扎着站起來,朝着舞臺跑過去。傑森把她擡起,推上舞臺邊緣,然後自己縱身一躍,跳上舞臺,把她拉起來站好。

這時候,幻燈機突然射出刺眼的光線,打在幕布上,照亮了整個舞臺。底下的觀衆看到舞臺上突然出現兩個人影,立刻揚起一片驚呼嬉笑。在一片喧鬧聲中,伯特奈尼發出充滿威嚴的怒吼。

“他們是衝着我來的!太侮辱人了!你們這些白癡!”

除此之外,還有另一種聲音——有三聲——一種突如其來、尖銳而致命的聲音,一種被悶住的聲音,武器開火的聲音——武器!舞臺的裝飾板被子彈擊中,木頭的碎片四散飛濺。傑森立刻把女郎的身體壓低,然後拖着她衝向舞臺側邊的空間,躲進陰影裡。

“在那裡!”

“幻燈機轉過去!”

有人在演講廳中央的走道上大喊了一聲,這時候,幻燈機的光束被轉向右邊,照向舞臺的側翼——但沒有被完全照到。舞臺後面有一片用來遮蓋後臺的垂直平面佈景板,那片佈景板正慢慢地降下來,擋住了幻燈機的光束,有的地方亮,有的地方則是一片黑影。舞臺後方,佈景板最邊緣處,就是出口了。那是一扇又高又寬的金屬門,門上有根壓桿。

突然間,他們聽到玻璃碎裂的聲音,門上那盞紅燈被殺手射出的子彈擊中,整個爆了開來。無所謂,傑森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門上那一根閃閃發亮的黃銅壓桿。

整個演講廳陷入一片混亂。傑森抓住女郎的上衣,把她從佈景板後面扯出來,拖着她走向那扇門。那一剎那,她突然開始反抗。他甩了她一巴掌,把她拖在身邊,接着,那根壓桿已經在他們頭頂上了。

這時候,子彈擊中了他們右邊的牆壁。殺手正沿着走道衝過來,想看清楚他們的位置。再過幾秒鐘,他們就會追上來,再過幾秒鐘,大批的子彈就會擊中目標。就算只有一顆擊中,一切就結束了。他知道身上那把槍還有很多發子彈。他弄不懂自己怎麼會知道,爲什麼會知道,不過,他就是知道。光聽那把槍的聲音,他就有辦法像親眼所見一樣,彷彿他已經卸下了彈匣,數過裡面有幾顆子彈了。

他用額頭去頂門上的那根壓桿。門譁一聲開了,他立刻一個箭步衝出去,身後拖着那個拼命掙扎的女人。

“不要拉我!”她尖叫着,“我不會再跟你走了!你這個神經病!他們在開槍!”

傑森用腳踹那扇門,門板砰的一聲猛關上。“站起來!”

“不!”

他又用手背甩了她一巴掌。“很抱歉,但你還是得跟我走。站起來!只要我們到了外面,我保證一定會放你走。”只不過,他們現在要往哪裡逃呢?此刻,他們在一條通道上,地上沒有地毯,牆上也沒有一扇扇閃閃發亮的門,門上更沒有燈號。這裡是……好像是一片廢棄的載貨區,水泥地,兩架管狀框架的運貨手推車靠在旁邊的牆上。他先前猜對了,每當第七演講廳辦展的時候,展品必須用貨車運送,放到舞臺上。所以,那個門必須夠高夠寬,大型展品纔可能送進送出。

門!他必須想辦法把那扇門堵住!瑪莉·聖雅各已經站起來了,他一手抓住她,一手抓住第一架手推車,把手推車拖到門前,頂住門,然後用肩膀和膝蓋用力撞,一直撞到手推車的管子嵌進金屬門板裡。他低頭看看,手推車的木質底座下,輪子上了腳控鎖。他腳跟往下一踩,把前輪的連桿鎖鎖死,然後再換後輪。

正當他把腳伸進手推車底下的時候,那個女郎突然猛轉身,想甩開他的手。他的手順着她的手臂往下滑,掐住她的手腕往內扭。她痛得慘叫起來,眼淚奪眶而出,嘴脣顫抖着。他把她緊緊抓在身邊,架着她往左邊走去,然後越走越快,最後跑了起來。他心想,這應該是通往鐘樓大飯店後面的通道,應該找得到出口。到了出口,這個女人就能派上用處了。其實,也惟有在門口,他才需要用這個女人作掩護。

這時候,他聽到好幾聲巨大的撞擊聲,顯然那兩個殺手想把舞臺後面的鐵門撞開。只不過,那兩架被鎖住輪子的手推車太沉了,很難撞得開。

他拖着那個女郎在水泥地面上狂奔,她拼命掙脫,又開始用腳亂踢,全身亂扭,看起來幾乎歇斯底里了。他別無選擇,只好抓住她的手肘,用大拇指全力掐下去。那種痛如此突如其來、如此劇烈,痛得她突然倒抽一口氣,啜泣起來,拼命喘氣,乖乖讓他推着向前走。

他們來到一座水泥樓梯前,總共有四級臺階,邊緣鑲着鐵板,樓梯底下是一道雙扇金屬門。那是裝卸貨物用的平臺,門外就是鐘樓大飯店的後停車場。他已經快到了,剩下的問題是,現在他要怎麼僞裝。

“你聽我說,”他對那個個性強硬卻飽受驚嚇的女郎說,“你希望我放你走嗎?”

“我的天,當然!求求你!”

“那你乖乖聽我的話,照我說的做。我們現在要從樓梯走下去,從那扇門裡走出去。走出去時,我們要假裝是兩個普通人,兩個剛下班的人,而且要裝得非常像。等一下你鉤住我的手,我們慢慢走,假裝在聊天說悄悄話。我們慢慢走到停車場的另一頭,走到車子那邊。我們要假裝說笑——不用很大聲,和平常一樣就可以了——好像我們突然想到今天工作時一些好笑的事情。你明白了嗎?”

“過去這十五分鐘裡,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一點都不好笑。”她喃喃自語,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那就假裝很好笑。我可能被困住了。要是我真的被困住了,我根本就不在乎你是什麼感覺。你明白嗎?”

“我的手腕好像斷了。”

“沒有斷。”

“我的左手臂沒辦法動了,我的肩膀也是。一陣一陣地痛。”

“那是你的神經末梢受到壓迫,過幾分鐘就好了。你不會有事的。”

“你真是個禽獸。”

“我只是想活下去,”他說,“來吧,別忘了,等會我開門的時候,你要看着我,對我笑一笑。轉頭笑一笑。”

“這實在太難了,我從來沒有做過這種事。”

“比死容易多了。”

於是,她伸出手鉤住他的臂彎,兩個人一起走下那截短短的樓梯,走到底下平臺上的門。他把門打開,兩個人一起走了出去。他的手插在西裝外套的口袋裡,抓着那把槍,掃視着裝卸貨的平臺。門的上方有一盞覆蓋着鐵絲網的燈泡。在微弱的燈光下,他看到平臺左邊有幾格水泥臺階,臺階底下就是一條走道。他牽着那個女郎走下臺階。

她遵照他的指示,裝出一副說笑的樣子,心中卻充滿了恐懼。他們走下臺階時,她轉頭面對着他,燈光照在她臉上,她一臉飽受驚嚇的表情。她飽滿的嘴脣微開,露出雪白的牙齒,擠出僵硬的笑容。那雙烏黑的大眼睛流露出原始的恐懼。她的臉部緊繃,臉色蒼白,殘留着淚痕的臉頰上有紅色的斑紋,那是剛纔被他打的痕跡。他感覺自己看到的彷彿是尊石雕的臉,彷彿她戴着面具,深紅色的頭髮沿着面具兩旁披散到肩膀上,在夜風的吹拂下向後飛揚——飄動的頭髮,彷彿是那張死氣沉沉面具上惟一還活着的東西。

她的喉嚨擠出一聲聲的乾笑,細長的脖子上青筋暴露。她恐怕快要崩潰了,只不過,他也已經無法再去擔心那個了。停車場範圍很大,到處都是陰影。陰影中就可能暗藏玄機,他必須全神貫注,留意四周的動靜——只要全神貫注,一有絲毫風吹草動,他就會注意到。鐘樓大飯店後面的這片停車場光線昏暗,顯然是給員工停車用的。現在已將近晚上六點半,夜班的職員早已進入飯店各就各位了。整個停車場靜悄悄的,鴉雀無聲,放眼望去像是一片漆黑的原野,被一排排靜止的車輛分割成好幾塊。乍看之下,那些車子彷彿一整列巨型昆蟲,車頭燈暗沉沉的玻璃彷彿成千上萬隻眼睛,茫然地注視着前方,卻不知道在看哪裡。

這時候,他突然聽到一聲吱吱的摩擦聲。那是金屬互相碰撞的聲音,從右邊傳過來。好像是附近那一排中的一輛車。哪一排呢?哪一輛呢?他轉頭看看後面,假裝聽到那女郎的笑話後,回頭笑了一下,眼睛掃視着距離他們最近的車子,向車窗裡面瞥去。什麼都沒有……

有什麼不對勁嗎?似乎有點動靜,但是太細微了,幾乎看不見……實在令人困惑。接着,他突然看到一個微小的綠色圓圈,和一絲細微的綠光。那個光點在移動……跟着他們移動。

綠色的、細微的……光?突然間,他腦海中浮現出一幕影像,從那遺忘的過去裡浮現出來的影像。一幕十字細線的微光閃過他的眼簾,彷彿在過去的某個時刻,他曾經看着兩條十字交叉的細線!十字細線!望遠鏡……步槍的紅外線瞄準鏡。

殺手怎麼會知道是他?有好幾種可能性。他忽然想到,在共同社區銀行時,殺手曾經使用無線電對講機聯絡。現在很可能也有個殺手拿着無線電對講機。他穿着一件西裝外套,那個女郎穿着一套絲質洋裝,然而,今天晚上有點冷,沒有女人會穿這樣外出。

他猛然轉向左邊,飛快地彎腰伏低,衝向瑪莉·聖雅各,用肩膀撞向她的肚子,把她推得搖搖晃晃地倒退,回到了臺階那邊。這時,斷斷續續傳來一聲聲的悶響,四周的水泥和柏油紛紛爆開,砂石碎屑四散飛濺。他整個人往右邊的走道上一撲,身體碰觸到地面那一剎那,立刻翻滾了好幾圈,同時從外套口袋裡掏出手槍。接着,他又縱身往前撲,左手扶住右手手腕,穩住槍,瞄準一扇車窗。那扇車窗中伸出一把步槍。他開了三槍。

那輛車停着沒動,車窗是搖下來的,裡面一片漆黑。他開槍的那一剎那,車裡傳出一聲慘叫,後來變成一聲長長的哭號,再後來就沒聲音了。傑森伏在地上,一動不動地等着,仔細聽着車裡的動靜,眼睛死盯着那個黑洞,隨時準備再度開槍。他等了一下,整個停車場一片死寂,於是,他慢慢站起來……可是,他發覺自己站不起來了。出事了。他幾乎沒辦法動了。一股疼痛蔓延到他胸口,那種抽痛如此劇烈。他彎腰跪在地上,兩手撐住地面,甩甩頭,努力集中視線,希望那股劇痛趕快消失。他左邊的肩膀,他的胸口下方——肋骨下方……他的左大腿——膝蓋和屁股中間的那一截,這些地方都有舊傷,曾經縫過幾十針,大約一個月前纔剛拆掉。他的肌肉和肌腱還沒完全復原,但剛纔拉扯得太用力,已經傷到這些脆弱的部位了。噢,老天!他一定得站起來,他一定要想辦法走到殺手的車子那邊,把殺手的屍體拉下來,然後開他的車逃走。

他猛一擡頭,痛得整個臉都扭曲了。他仔細看了一下瑪莉·聖雅各,她正慢慢想站起來。她先是跪着,然後手扶牆壁,慢慢站了起來。要不了多久,她就會完全站起來,然後就會奔跑。離開他。

他絕對不能讓她走!她會跑進鐘樓大飯店,一邊跑一邊尖叫。然後就會有一堆人過來,有人是要來幫她……但也有人是要來殺他。他絕對不能讓她跑掉!

於是,他乾脆躺在地上,身體朝着左邊翻滾,彷彿一具失控瘋狂旋轉的人體模型,一直滾到距離牆邊、距離她一米左右的地方,才停下來。他舉起槍對準她的頭。

“把我扶起來。”他說。他聽得出自己的聲音很緊張。

“你說什麼?”

“不要裝傻!扶我站起來。”

“你不是說出來之後就放我走了嗎?你答應過我的!”

“很抱歉,我實在逼不得已,只好反悔……”

“不要這樣,求求你。”

“博士,這把槍瞄準的是你的腦袋。快過來,扶我站起來,否則我就要開槍了。”

他把那個死人從車子裡拖出來,然後命令她坐到駕駛座上。接着,他打開後車門,爬進後座,躲在座位下面,這樣從外面看不見他了。

“開車!”他說,“我叫你開到哪裡,你就開到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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