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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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當你面對那種充滿壓力的處境時,如果時間允許,你必須集中精神,讓自己徹底融入那種情境裡,然後放開想像,讓自己天馬行空地聯想,捕捉腦海中浮現出來的任何言語、任何影像。儘量不要進行那種有條理的邏輯思考。你要把自己想像成一塊海綿,集中精神去感受腦海中浮現出來的任何東西,而不要刻意去思考。也許某些特別的東西會自然而然地浮現出來,你腦海中某些受阻塞的線路可能會受到刺激,突然恢復功能。

傑森·伯恩的身體幾乎無法動彈。他調整了一下坐姿,擠到座位一邊的角落裡,設法讓自己的手腳能夠恢復活動能力。他按摩自己的胸口,輕輕揉着舊傷口上淤青的肌肉。身體還是很痛,但比起幾分鐘前已經好多了。這時候,他忽然回想到華斯本醫生先前說過的話。

“你叫我開車,可是我根本不知道要怎麼開!”瑪莉·聖雅各大叫着,“我根本不知道要到哪裡去!”

“我也不知道。”傑森說。他之前叫她沿着湖邊的車道開。天已經黑了,他需要一點時間好好思考,就像海綿一樣。

“大家會找我的!”她大喊。

“也有人會找我。”

“你脅迫我跟你走,還打了我好幾次,”此刻,她漸漸回覆鎮靜,聲音相對輕柔了些,“這是綁架,傷害……這是很嚴重的犯罪。現在你已經離開飯店了,你說過,這就是你想要的。讓我走吧,我什麼都不會說的。我保證!”

“你的意思是你會守信用,不會反悔?”

“是的!”

“我也答應過你要放你走啊,可是我卻反悔了。所以你也可能會反悔。”

“我和你不一樣。我絕對不會。沒有人要殺我!噢,老天!求求你!”

“不必再說了,開你的車就是了。”

他很清楚一件事。在逃避追殺時,殺手看見他丟下了行李。他帶着行李,意思很明顯:他正要離開蘇黎世,當然,也就是要離開瑞士。他們會派人監視飛機場和火車站。剛纔在停車場,那個殺手本來想殺他,結果反被他殺,車子也被搶走了。現在,這輛車當然就是他們追蹤的目標。

他不能去機場,也不能去火車站,而且,他必須丟掉這輛車,另外再找一輛。不過幸好他手上還有一點資源。他身上有十萬瑞士法郎,和一萬六千法郎。那十萬塊的瑞士鈔票放在護照的包裡,而那一萬六千法郎則是他從香波侯爵那裡偷來的。想避開衆人耳目偷渡到巴黎,這些錢綽綽有餘了。

爲什麼要去巴黎?很奇怪,那個城市彷彿磁鐵一樣,一直莫名所以地吸引着他。

你不是那種會感到茫然無助的人。你會想出辦法的……相信你的本能反應,根據直覺採取行動。當然,那必須在合理的範圍內。

到巴黎去。

“你以前來過蘇黎世嗎?”他問那個女郎。

“沒來過。”

“你不會騙我吧?”

“我爲什麼要騙你?拜託了,讓我停車好不好?放我走吧!”

“你在這裡待了多久?”

“一個星期。研討會要開一個星期。”

“那你一定有不少時間到外面逛逛,看看風景。”

“我幾乎沒有離開過飯店。根本就沒有時間。”

“我看過佈告板,上面的安排並非那麼緊湊。一整天只有兩場演講。”

“他們只是應邀來演講,一天從來就沒有超過兩場。真正花時間的是研討會……小型的研討會。研討會有十到十五個人蔘加,他們來自世界各國,來自不同的領域。”

“你是從加拿大來的吧?”

“我在加拿大政府工作……”

“所以說,你是‘博士’,而不是‘醫生’。博士和醫生的英語發音一樣。”

“經濟學博士。麥吉爾大學McGillUniversity,位於加拿大蒙特利爾。,牛津大學,彭布克羅學院PembrokeCollege……”

“不簡單。”

這時候,她突然不再大喊大叫了。她繼續說:“我的上司在等我和他聯絡。今天晚上要是聯絡不到我,他們會緊張,會到處查詢。他們可能會打電話向蘇黎世警方報案。”

“我懂了,”他說,“所以,你的意思是,我應該好好考慮一下,對不對?”這時候,傑森突然注意到,這位聖雅各博士始終緊緊抓着她的皮包,一刻都不曾離手。過去半個小時裡,她飽受驚嚇,面臨暴力的威脅,然而,她始終抓着皮包不放。他彎身向前,突然胸口又是一陣劇痛,痛得整個臉都抽搐起來。“把皮包給我。”

“你說什麼?”那一剎那,她一隻手飛快地放開方向盤,一把抓住那隻皮包,不讓他碰。只可惜,她根本沒有反抗的餘地。

他右手伸到前座,抓住那個皮包。“請你專心開車,聖雅各博士。”說着,他把皮包從座位上拿起來,坐回椅子上。

“你不可以……”說到一半,她忽然停住了,顯然意識到自己的話實在太愚蠢了。

“我知道。”他一邊說,一邊打開皮包和車頂的閱讀燈,然後把皮包移到燈光下。那個皮包就像它的主人一樣,東西擺放得有條有理,護照、皮夾、錢包、鑰匙,後層還有一些分類整理好的筆記和通訊電報。他在找一封特別的電報,一個黃色的信封。就是鐘樓大飯店的工作人員給她的那份,從渥太華髮來的電報。

當日發送一級電訊。已獲准休假。二十六日週三機場見。電話或電報告知班機。里昂,勿錯過美味鮮魚。蒸煮最棒。

愛你的,彼得

傑森把那封電報放回去。他看到一小包紙板火柴,紙面雪白光滑,上面有渦卷形的花體字商標。他取出那一包火柴,看看上面的商標名稱。克羅尼海勒Kronehalle,蘇黎世一家有名的傳統餐廳。它依舊保持着當年的模樣,折射出蘇黎世悠久的文化歷史。,一家餐廳……一家餐廳。這時候,他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不安,不知道爲什麼,但就是不安。這種不安好像和一家餐廳有關。他把火柴留着,扣上皮包,彎腰湊向前面,把皮包丟回前座上。“我只是想看看那封電報,”他一邊說,一邊坐回後座的角落裡,眼睛盯着那包火柴,“我好像記得你說過什麼‘渥太華那邊的通知’。你確實得到通知了,二十六號,再過一個星期就到了。”

“求求你……”

她的口氣像是哀求,彷彿快要哭出來了。他感覺得到,可是,他卻不能表現出同情。在接下來大約一個小時的時間裡,他還需要這個女人,就像一個跛腳的人需要拐杖一樣,或者說得更貼切一點,就像一個沒辦法開車的人需要司機一樣。只不過,不是這輛車。

“掉頭,”他命令她,“回鐘樓大飯店去。”

“回……飯店?”

“沒錯,”他一邊說,一邊看着那火柴。在閱讀燈的照耀下,他耍弄着火柴,把它在指間轉來轉去,“我們需要換一輛車。”

“我們?不行,你不能這樣!我不會再跟你走……”話沒說完,她又停下來了。她本來想着一件事,但那一剎那她忽然靈機一動,轉了個念頭。她忽然安靜下來,同時猛打方向盤,車子在黑漆漆的湖濱公路上調轉了方向。她使勁地猛踩油門,車子倏然衝了出去,瞬間加速,輪胎瘋狂地打轉。接着,她又瞬間放開油門,緊緊抓住方向盤,努力剋制自己的衝動。

傑森擡起眼,視線離開火柴,看向她的後腦勺,她那頭深紅色的長髮在燈光下散發出光澤。他又從口袋裡掏出手槍,彎身向前,靠近她的後腦勺。他舉起槍,手從她肩膀上面伸過去,槍口一轉,抵住她的臉頰。

“你給我聽清楚。我叫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一個口令一個動作。等一下你要走在我旁邊,這把槍會插在我的口袋裡,瞄準你的肚子,就像現在瞄準你的腦袋一樣。你親眼見過有人在追殺我,知道我在逃命,所以,爲了保命,開槍我絕對不會猶豫。你最好明白這點。”

“我明白。”她小聲地回答,聲音幾乎快聽不見了。她嘴脣微張,猛喘着氣,嚇壞了。這時候,傑森從她臉頰上移開槍口,心想,這樣就對了。

他很心滿意足,卻又有種強烈的反感。兩種矛盾的情緒在他內心衝撞着。

放開想像,讓自己天馬行空地聯想……火柴。火柴有什麼關聯?不,重點並不在火柴,而是在餐廳——不是克羅尼海勒餐廳,不過,就是餐廳。巨大的橫樑,燭光,黑色的……外觀有很多黑色的三角形。白色的石頭,黑色的三角形。三個……三個黑色的三角形。

餐廳裡好像有個人……那家餐廳正面有三個三角形。那影像如此清晰、如此鮮明……如此令人不安。那究竟是什麼地方?有這樣的地方嗎?

也許某些特別的東西會自然而然地浮現出來……你腦海中某些阻塞的線路,可能會受到刺激,突然恢復功能。

現在究竟是怎麼回事?噢,老天,我受不了了!

沿着馬路,他可以看到幾百米外燈火輝煌的鐘樓大飯店。他還沒有完全想清楚該怎麼行動,不過,腦海裡正運轉着兩種可能。第一,殺手已經離開飯店了。不過,殺手也可能還在,所以他不能進去自投羅網。

他認得出那兩個殺手,不過,萬一還有其他殺手留在那裡,他可認不出來。

飯店左邊是大停車場,就在環狀車道再過去一點。“開始減速,”傑森命令她說,“轉到左邊第一條車道。”

“那裡是出口,”那個女郎反駁他,聲音很緊張,“我們開錯方向了。”

“不會有車子出來的,開進去就對了!開到停車場裡去,避開燈光。”

飯店大門的天棚下面,四部警車排成一列停在車道上,車頂的警示燈還在旋轉閃動,現場瀰漫着一股緊急事故纔有的氣氛。所以也沒有人注意到他們的車子從飯店門口開了過去。他看到幾個穿制服的警察混在一大羣緊張兮兮的客人中,旁邊還站着幾個穿黑色制服的飯店工作人員。警察正在向客人問一些問題,而那些客人也七嘴八舌地說個不停,問警察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有些客人要開車離開,警察覈對着他們的姓名。

瑪莉·聖雅各把車開進停車場,避開照明燈,往裡開進右邊的一大片空地。然後,她熄滅引擎,坐在位子上一動不動,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

“好,接下來你要非常注意,”傑森一邊說,一邊把車窗搖下來,“動作慢一點。把車門打開,到外面去,走到我這邊,扶我出來。記住,車窗是開着的,我手上有槍,而且你就站在我面前,離我還不到一米,我開槍絕對不會失手。”

她很害怕,變得像個機器人一樣,每個動作都遵照他的命令。傑森用手扶住窗框,撐起身體,站到路面上。他把全身重心從一條腿移到另外一條腿,身體漸漸能夠活動了,走得了路了。雖然還不是很穩,有點跛,但至少走得動了。

“你打算怎麼樣?”聖雅各博士問這句話的時候,彷彿也很害怕聽到他的回答。

“在這邊等。遲早會有人把車子停進來的。無論裡面出了什麼天大的事,飯還是要吃的。現在是晚餐時間了。餐廳的座位已經訂好了,晚宴也已經安排好了,而且,這種飯局多半是談生意,那些人不會輕易取消原定計劃的。”

“要是一會車子進來了,你打算怎麼做?”說着,她頓了一下,忽然明白他打算怎麼做了,於是又自己接下去說,“噢,老天,不管等一下誰開車進來,你都會把他們殺掉。”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整個人拉過來,湊近她的臉,幾乎快要貼上去了。她嚇得面如死灰,一片慘白。他必須利用她的恐懼心理來控制她,但也不能太過火,以免她歇斯底里,精神崩潰。“如果必要的話,我真的會。不過,我不認爲目前有必要開槍殺人。泊車小弟會替客人把車子停進來,他們通常會把鑰匙塞在遮陽板上,或是放在座位底下。這樣一來,得手就容易多了。”

這時候,一片漆黑的環狀車道上亮起了車頭大燈,有輛雙門小跑車開進了停車場。一進停車場,那輛車就猛地加速,無疑這就是代客泊車的。那輛車直直地朝他們的方向駛過來,傑森忽然緊張起來,接着他看到旁邊有個空位,這才安心了。只不過,車燈已經照到他們身上了,他們會被人看見。

餐廳的座位已經訂好了……餐廳。這時候,傑森突然想到一個主意,可以好好利用這個時段。

泊車小弟從那輛雙門小跑車裡鑽了出來,然後把鑰匙放在座位底下。他朝車子後面走過去時,向他們點了點頭,眼中流露出一絲狐疑。

這時候,傑森開口說話了,講的是法語。

“嘿,小老弟。可以幫我們一個忙嗎?”

“怎麼了,先生?”他朝他們走過來,看起來有點猶豫,眼神小心翼翼的,顯然對飯店裡發生的事情還心有餘悸。

“我身體不太舒服,大概是因爲你們的瑞士紅酒太好喝了,我喝過頭了。”

“那是難免的,先生。”那個年輕人臉上露出笑容,似乎放心了。

“我太太覺得我應該先出來透透氣,然後再到城裡去,這樣更好。”

“這樣確實更好,先生。”

“飯店裡還很亂嗎?要不是看到我身體不舒服,快要吐在他身上了,否則,那個警察大概不會放我出來。”

“裡面還是很亂,先生。到處都是警察……噢,對了,上面交代我們不可以和別人說這件事。”

“我明白。不過,我遇到一點麻煩。我的合夥人今天下午搭飛機過來,我們約好在一家餐廳碰面,可是我忽然想不起來那家餐廳叫什麼名字了。雖然我去過,可是那家餐廳在哪,店名叫什麼,我都忘了。不過,我倒還記得那家餐廳正面有幾個奇怪的形狀……那大概是特別設計的。我沒記錯話,好像是三角形。”

“先生,那是‘德賴·艾本豪森’,是三間瑞士農莊的意思。在法爾肯大道旁的一條小路上。”

“對了,我想起來了,就是那裡!要從這邊到那裡去,我們……”講到後面,傑森越講越小聲,裝出一副醉酒無法集中精神的樣子。

“先生,您從停車場出去之後,向左轉,沿着烏託碼頭大道往前,大約六公里之後,您會看到一個很大的碼頭,到了那邊就右轉,那一條就是法爾肯大道。往前開,您會經過西費爾酒店,到了那裡,就會看到那條小路和那家餐廳。您一定看得到,路口有標誌。”

“真謝謝你。再過幾個小時我們就回來了,到時候你還在這裡嗎?”

“先生,我值班到凌晨兩點。”

“那太好了,回來之後我一定會找你,表達一下我的謝意。更具體的表達。”

“謝謝您,先生。需要我幫您把車子開過來嗎?”

“不用了,你已經幫了很多忙了,謝謝。我還是自己多走幾步,運動運動比較好。”那個小弟向他行了個禮,然後轉身朝着飯店門口走去。傑森把瑪莉·聖雅各拉在身邊,一跛一跛地走向那輛小跑車。“動作快一點,鑰匙在座位底下。”

“萬一車子被他們攔下來,你打算怎麼辦?車子開出去,那個小弟一定會看到的,那他就知道車子是你偷的了!”

“不太可能。等一下他就會回到那堆混亂的人羣裡,如果我們現在馬上走,就不會被他看到。”

“萬一他看到了怎麼辦?”

“那就只能祈求老天保佑,希望你把車子開得夠快,”傑森一邊說,一邊推着她走到車門邊,“進去吧。”這時候,那個小弟走到了轉角,突然跑了起來!傑森掏出槍,手扶着引擎蓋,槍口對準擋風玻璃,一跛一跛地從車子前飛快地繞過去。然後,他打開車門,鑽進車子裡,坐在她旁邊的座位上。“你真該死,我不是叫你拿鑰匙嗎?”

“好吧好吧……我已經嚇糊塗了。”

“你最好給我清醒一點。”

“噢,老天……”她把手伸到座位底下,在腳踏墊上摸了半天,終於摸到了那包小小的鑰匙袋。

“發動車子,但先別倒車,等我的命令。”他看到車燈的光束照進環狀車道,這才明白那個小弟爲什麼會突然連走帶跑地趕過去。有客人來了,需要泊車服務。不過,也有可能是另外一個原因:他要跑去告訴警察,停車場裡有兩個陌生人。“開車吧,快點。我們趕快離開這裡。”

她把排檔桿掛進倒車位,不一會兒,車子就快到出口了,外面就是湖濱公路。“慢一點。”他命令她。這時,有一輛出租車在他們前面拐了個彎,繞進了停車場。

傑森屏住呼吸,隔着駕駛座的車窗,他望向鐘樓大飯店的門口。天棚底下,場面一片混亂,所以那個小弟纔會匆匆忙忙地趕過去。警察和一大羣飯店客人發生了爭執。客人大排長龍,等着警察覈對姓名,然後才能獲准離開飯店,耽擱了不少時間。結果,那些無辜的客人大爲光火。

“走吧。”傑森說着,胸口突然又是一陣劇痛,臉又開始抽搐起來。“沒問題了。”

他突然一陣麻木,那種感覺令人毛骨悚然,異乎尋常。那三個三角形和他腦海中的影像一模一樣:又黑又粗的木頭像浮雕一樣嵌在白色的石頭上,構成三個等邊三角形。那是一種模擬的意象,象徵着積雪深厚的瑞士山谷農舍,底下的樓層被大雪掩蓋,只露出屋頂。三角形尖頂的上方刻着德文餐廳名:德賴·艾本豪森。中間三角形的底線下方就是餐廳的大門,那是一道雙扇門,形狀像教堂的拱門,上面有個巨大的鐵環,很有阿爾卑斯城堡式建築的味道。

那是一條窄窄的紅磚道,兩旁的房屋都是整修過的陳年古厝,充滿了古蘇黎世和古歐洲的風味,整條路上到處都是煤氣燈。很少有車子開進那條小路,倒是偶爾會看到優雅的馬車穿梭其間,車伕高高坐在上面,身披領巾,頭上戴着高禮帽。他有一種感覺,這條瀰漫着古歐洲氣息的街道,觸目所及的景緻,熙熙攘攘的人聲,彷彿都存在於遺忘已久的過去。然而,此刻他甚至都沒有過去可以被遺忘。

不過,他倒是還殘留着某些記憶,一個鮮明而令人不安的記憶。三個黑色的三角形,巨大的橫樑,燭光。他猜對了,他腦海中的記憶發生在蘇黎世,只不過,是發生在他的另外一段人生上。

“我們到了。”那女郎說。

“我知道。”

“接下來你要我怎麼樣?”她哭叫着說,“已經快過頭了。”

“到下一個路口左轉。沿這區繞一圈再回來。”

“爲什麼要這樣?”

“我也不知道。”

“你說什麼?”

“我叫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不必問爲什麼。”曾經有一個人在這裡……在這家餐廳裡。可是,爲什麼他腦海中搜尋不到另外一個影像?另外一個影像……某個人的臉。

他們在附近繞了兩圈,沿着那條小路從餐廳門口經過了兩次。他們總共看到兩對男女和一夥四個人陸續走進餐廳,還有一個男人從裡面出來,走向法爾肯大道。從停在路邊的汽車來估算,此刻,德賴·艾本豪森餐廳裡的客人不會太多,也不會太少。但再過兩個小時,餐廳裡的客人就會越來越多了。蘇黎世人多半喜歡將近十點半時吃晚餐,而不是八點。

傑森想不起別的事情,再這樣等下去也沒什麼意義了。現在他不過就坐在那邊乾等,看着人進進出出,希望自己突然看到某樣東西。他就曾經無意間看到某樣東西,例如,他看到那包紙板火柴,腦海中立刻就浮現出某些影像,某些真實存在的事物。他必須從那些真實存在的事物中找出真相。

“把車子停在右邊,停在最後那輛車之前,然後我們再往回走。”

聖雅各博士乖乖照做,一句話也沒說,完全不抗拒。傑森有點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她的反應似乎乖得過頭了,和先前南轅北轍。他知道爲什麼。他必須再給她來點震撼教育了。無論待會兒德賴·艾本豪森餐廳裡發生什麼事,他都需要她幫他最後一個忙。他需要她開車帶他離開蘇黎世。

車子終於停住了,輪胎摩擦到路沿石。她將車子熄火,然後把鑰匙拔了出來,動作很慢,慢得有點離譜。他伸手抓住她的手腕。車子裡一片昏暗,她屏住呼吸,凝視着他。他的手順着她的手腕往下滑,接着,他摸到了那個鑰匙包。

“鑰匙我來保管。”他說。

“那當然。”她說。她的左手舉在旁邊,好像要去拉車門把手,那種動作看起來很奇怪。

“好了,你可以出去了,站在引擎蓋旁等我,”他繼續說,“不要做傻事。”

“我怎麼會做傻事呢?你會殺了我。”

“那就好。”說完,他伸手去抓車門把,故意裝出行動不便的樣子,背對着她。接着,他把車門的把手往下按。

這時候,他突然聽到衣服窸窸窣窣的摩擦聲,感覺到車內的空氣突然快速地流竄起來。她那邊的車門突然嘩啦一聲猛然打開,她半個身體已經鑽到車子外面去了。那一剎那,他飛快地轉身,手臂像彈簧一樣瞬間彈出去,五隻手指像爪子一樣張開,一把抓住她那件絲質上衣的領後方,把她拖回座位,然後扯住她的頭髮,把她的頭扯過來。她的脖子被拉得長長的,臉幾乎貼着他的臉。

“我下次不敢了!”她哭叫着,淚眼盈眶,“我發誓,下次不敢了!”

他伸長了身子,把駕駛座的車門關上,然後眼睛盯着她,腦海中思緒起伏。他想努力釐清腦海中的思緒。三十分鐘前,他們還坐在另一輛車子裡,他用槍抵住她的臉頰,恐嚇她說,要是她敢反抗,他就殺了她。當時,他做出這些舉動,心裡有種噁心的感覺。而此刻,他對自己的行爲已不再那麼強烈地反感了。她剛纔的舉動是公然反抗,已經超越了某種限度。從現在開始,她已經變成他的敵人了,開始危害到他的安全了。必要的話,他會殺了她,無動於衷地殺了她。因爲,殺死她是合理的行爲,對他有利。

“你說話啊!”她囁嚅地小聲說着,全身一陣抽搐,胸口劇烈起伏,緊貼着深色的絲質上衣。她抓住自己的手腕,努力讓自己恢復平靜。後來,她的情緒慢慢不那麼激動了,於是她再度開口,聲音恢復到平常的單調,不再那麼怯懦了。“我說我下次不會再這樣了,真的不會了。”

“你會的,”他冷冷地回答,“到了某個節骨眼,你又開始會心存僥倖,開始認爲自己逃得掉,到時候,你又會想再試一次。告訴你,你絕對跑不掉的,你信不信?要是你敢再逃,我就不得不殺你了。我實在不想殺你,因爲我沒有必要殺你,根本沒必要,除非你會威脅到我的安全。時候到了,我自然就會放你走,不過,在那之前,如果你想逃,就會威脅到我的安全。我絕對不容許你對我造成威脅。”

他說的是實話,而且,那一剎那,他忽然明白那正是他心裡真正想的。他很震驚,自己居然決定要殺人,而且更令他震驚的是,做出決定的過程如此乾脆利落。必要時就殺人,就這麼簡單。

“你說過你會放我走的,”她說,“什麼時候?”

“當我安全脫身的時候,”他說,“不管你說什麼做什麼,都不會影響到我的時候。”

“那還要等多久?”

“大概再過一個小時吧。等我們離開蘇黎世,而且,我已經上路去別的地方,而且你不知道我要去哪,不知道我要怎麼去,到那個時候,我就會放你走了。”

“我爲什麼要相信你?”

“我才懶得管你信不信,”他放開她,“好了,剋制一下你自己,不要那麼激動。眼睛擦一擦,頭髮梳一梳,我們要進去了。”

“進去幹什麼?”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說着,他從後車窗看看德賴·艾本豪森餐廳的大門。

“這句話你剛纔已經說過了。”

他轉頭看着她,那雙棕色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她打量着他,露出恐懼迷惑的神色。他說:“我知道。動作快一點。”

餐廳裡是阿爾卑斯式建築高聳的天花板,架着巨大的橫樑,餐桌和椅子都是厚重的實心木打造的,隱秘的雅座,到處都是燭光。手風琴師在座位間穿梭,演奏着輕柔的巴伐利亞旋律。

印象中,他曾經見過這間寬敞的餐廳。巨大的橫樑、搖曳的燭光、輕柔的琴音,這些記憶都殘留在他的腦海中。那個被遺忘的從前的自己曾經來過。此刻,他們站在服務生領班櫃檯前那一片小小的門廳裡,領班過來招呼他們。

“先生,請問您訂位了嗎?”領班用德語問。

“你是在問我有沒有訂位?恐怕沒有。不過,有朋友大力推薦你們。也許你可以想辦法幫我們安排個座位,可能的話,最好是包廂。”

“當然沒問題,先生。現在用餐的高峰時間還沒到,客人不多。請跟我來。”

領班把他們帶到離門口最近的角落,那裡有個雅座,桌子正中央擺着一根蠟燭。傑森走路一跛一跛的,而且讓那個女人扶着他走,領班看在眼裡,自然就把他們帶到最近的空位。傑森朝瑪莉·聖雅各點點頭,於是她坐了下來,隨後傑森也跟着坐到她對面的位子上。

領班走了之後,他說:“坐到牆邊去。別忘了,槍在我口袋裡,而且,我只要把腳擡起來,你就跑不出去了。”

“我說過我不會再跑了。”

“最好不會。點杯飲料吧,我們沒時間吃飯了。”

“我也吃不下。”說着,她又抓住自己的手腕。看得出來她的手在發抖。“爲什麼沒有時間?你在等什麼?”

“我也不知道。”

“爲什麼你老是這樣說?‘我也不知道’,‘我要是知道就好了’。你到底來這裡幹嗎?”

伯恩的身份“因爲我以前來過這裡。”

“你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我沒有必要回答你。”

這時候,有個服務生走了過來。聖雅各點了杯紅酒,傑森點了杯威士忌。他需要喝點勁道猛烈的東西。他環顧四周,繞着整間餐廳看了一圈,放開自己的想像,不刻意思考,希望自己能不自覺地留意到某個東西。把自己想像成一塊海綿。然而,這裡似乎沒有能引起他注意的任何東西。他空空蕩蕩的腦海裡沒有浮現出任何影像,也沒有任何被勾起的思緒。什麼都沒有。

這時候,他突然看到餐廳另一頭有一個人,注意到那個人的臉。那人坐在最旁邊的雅座上,靠着牆壁,他體型肥胖,頭很大,臉很寬。那個座位旁邊有一扇門。胖男人坐在那個燈光昏暗的角落裡,彷彿把那裡當成了避難所,利用陰影做掩護,坐着留意着四周的動靜。此刻,他死盯着傑森,臉上的表情半是恐懼、半是不可置信。傑森不認識那個人,但那個人顯然認識他。那個人把手舉到嘴邊,擦擦嘴角,然後左顧右盼瞄了一下四周,看了看每一桌的客人。接着,他起身離開座位,繞過整間餐廳,朝他們的座位走來。他太胖了,走起路來顯然很吃力。

“有人朝這邊走過來了,”他隔着桌上的燭光,對聖雅各說,“一個很胖的男人。他看起來很害怕。你什麼話都不要說,不管他說什麼,你都不要開口。還有,你不要看他,把一隻手伸上來,手肘頂着桌面,手支着頭,眼睛看牆壁,裝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看牆壁,不要看他。”

女郎皺起眉頭,伸起右手按住自己的臉,手指發着抖。她開口彷彿想問什麼,但卻沒有出聲,又把問題吞了回去。傑森知道她想問什麼,就主動回答了。

“這是爲了你好,”他說,“沒有必要讓他看到你的臉。”

那個胖男人已經繞到他們坐的角落,走到他們座位旁。傑森把蠟燭吹熄,桌子四周立刻陷入一片昏暗。那個人低頭凝視着他,壓低着聲音和他說話,聲音很緊張。

“我的天!你到這裡來幹什麼?我究竟哪裡對不起你,你要這樣對待我?”

“這個你應該知道啊,這裡的東西很好吃。”

“你這個人是冷血動物嗎?我要照顧妻小。我只是奉命行事,把那個信封交給你。我根本沒有看裡面的東西,我什麼都不知道!”

“不過你還是拿到好處了,不是嗎?”傑森直覺地試探他。

“是,沒錯,但我什麼都沒說。我們從來沒有見過面,我也沒有告訴別人你長什麼樣。我從來沒有跟任何人提過你!”

“那你在怕什麼?我只不過是個普通客人,到餐廳裡吃頓飯而已。”

“我求求你,趕快走吧!”

“這下子你真把我惹毛了。你最好說清楚,爲什麼要我走。”

那個胖男人又把手伸到臉上,用手指頭擦掉嘴角的白沫。他轉頭看看門口,然後又轉過來看着傑森。“說不定這裡有人會說出去,說不定這裡有人知道你是誰。我跟警察不對路,麻煩已經夠多了,他們會直接衝着我來。”

這時候,聖雅各終於按捺不住了。她看着傑森,話脫口而出:“警察……他們是警察!”

傑森瞪了她一眼,然後又轉頭看着那個胖男人說:“你是說,警察會對你的太太、孩子不利?”

“不是警察——這個你應該很清楚。可是,要是警方盯上我,就會把那些人引上門來。他們會找上我的家人。老兄,現在有多少人在找你?那些是什麼樣的人?不用我說你也知道。那些人什麼都幹得出來——殘殺老弱婦孺,他們根本不當一回事!求求你,我用性命擔保,我什麼都沒說。求求你趕快走吧。”

“你騙人。”他舉起酒杯湊到嘴邊,這動作表示他根本沒把他的話當回事。

“老天!不要這樣對我!”那個胖子彎腰湊向前,手緊緊抓着桌邊,“我真的守口如瓶!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證明。警察放了消息,消息已經傳遍整個道上了。蘇黎世警方設了一支專線電話,不管是誰,只要有任何線索,都可以打那個號碼報案。道上的人不會亂放話的。獎金很高,這筆錢是各國警方聯合提供的,由國際刑警組織經手。而且,誰只要提供消息,過去的案底都可以一筆勾銷,”說着,那個故作神秘的胖子挺起身,又擡起手擦擦嘴角,龐大的身影籠罩了整個木頭桌面,“像我這樣的人能夠跟警察打好關係,好處可不少。不過,我還是沒有出賣你。即使他們保證絕對保密,我還是沒有出賣你!”

“還有誰可能會泄露消息?你老實說!要是你撒謊,絕對瞞不過我的眼睛。”

“我知道的只有夏納克。在我認識的人裡面,只有他承認曾經見過你。不過你也知道,那個信封是由他經手轉交給我的。他什麼都沒有告訴我。”

“夏納克現在人在哪?”

“老地方。他一直都住在那棟公寓裡,洛文大道。”

“我沒去過那裡。門牌幾號?”

“你說你從來沒有去過那……?”那個胖子說到一半,忽然停下來,緊抿着嘴脣,露出警戒的神情,“你在試探我嗎?”

“回答我的問題。”

“三十七號。這個你應該比我更清楚。”

“你說對了,我只是在試探你。那個信封是誰交給夏納克的?”

胖子站在那裡一動不動。本來他裝出一副忠厚老實的樣子,還煞有介事的,現在快要禁不住考驗了。“我怎麼可能知道呢?更何況,我根本就不想問。”

“難道你一點都不好奇?”

“當然不會。哪隻羊會笨到把自己送入虎口?”

“說得好,羊是穩紮穩打的動物,它們的鼻子靈得很。”

“老兄,羊的警覺性是很高的。因爲老虎跑得快,而且絕對更兇猛。老虎一次只會追殺一種獵物,羊不會笨到去招惹老虎。”

“信封裡究竟是什麼東西?”

“我不是告訴過你了嗎?我根本沒有打開過。”

“不過,你一定知道里面是什麼東西。”

“應該是錢吧。”

“你是猜的嗎?”

“老實告訴你吧,裡面是錢,一大筆錢。不過,裡面的錢如果少了,跟我絕對沒關係。好了,求求你,我求求你趕快走吧!”

“最後一個問題。”

“隨便你問,只要你趕快走就好了!”

“那些錢是幹什麼用的?”

那個胖子瞪大眼睛低頭看着傑森,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滿頭的大汗已經流到了下巴上,閃閃發亮。“老兄,你是存心要整我。不過,我也只能隨便你了。我不過是隻苟且偷生、微不足道的小綿羊。就當是豁出去了,我就告訴你吧。你也知道,我每天都會看報紙,看三種語言的報紙。六個月前,有個人被殺了。這件事是頭條新聞,每一種報紙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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