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祁遠章擡起頭,望向頭頂蒼穹,笑意虛浮地吐出兩個字來:“麻煩。”
真是太麻煩了……
他收回目光,一步一頓地沿丹墀而下。
御書房裡的笑聲,終於被他慢慢拋在了身後,像一道煙,淡了又淡,終至不見。
而天氣,一天天的熱了起來。
風似滾油,每一縷都裹挾着熊熊的大火,吹在人臉上,似是能燙下一層皮來。
靖寧伯府裡遍佈的大紅燈籠,更是烈烈如焚,叫盛夏的熱風一揚,便火海般搖曳不止。
一晃眼,永定侯府送來的東西,也已一擡擡塞滿了祁家的庫房。
三姑娘祁槿因而時時面若桃李,羞中帶着得意,歡喜極了。
她自認從此攀上了高枝,且還是府裡其餘姐妹難以企及的那根,便在夢裡亦忍不住要笑出聲來。
可她的生母趙姨娘不知道爲什麼,面上的笑容裡,似隱隱約約帶着兩分不安,總笑得不那麼舒心。
三娘發現以後,便去問她,怎麼了,難道不爲自己高興嗎?
但趙姨娘只是看看她,嘆口氣,欲言又止,始終不說什麼。
三娘心裡便起了疑,跟着不痛快起來,臉上沒了笑模樣。
這是出閣的日子,板着臉可不成樣子。
趙姨娘只好告訴她說:“我在想五娘當時說過的話。”
三娘聞言細眉一挑,瞪起了眼睛:“她那是故意說的,您還當真了。”
趙姨娘道:“可無風不起浪,空穴不來風呀。”微微一頓,她站在三娘身後抓起了桌上的梳子,“更何況,五孃的脾氣雖然不好,但她本性老實,同崔氏生的那兩個可不一樣。她和你素日無仇,爲何要故意壞你的事?”
三娘盯着鏡子裡的少女面孔,撇撇嘴道:“她嫉恨我能嫁進永定侯府。”
趙姨娘遊目四顧,看了看周圍,耳聽着外頭丫鬟婆子們遠遠的交談聲,慢慢放下心來,壓低聲音在她耳邊道:“傻丫頭,五娘可是要嫁入洛邑慕容家的人,她難道真會嫉恨你嫁進侯府嗎?”
“俗話說的好,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那慕容家是個什麼樣的門第?”
趙姨娘動作輕輕地爲女兒梳理着長髮:“永定侯在今上跟前得臉不假,但終究是新貴,根基尚淺。要不然,他能同靖寧伯府結親嗎?”
雖說庶出嫡出不要緊,總歸都是靖寧伯的女兒,但真計較起來,是能一樣的麼?
趙姨娘緩緩道:“五娘就是對你不喜,也絕談不上嫉恨。她的話,還是要聽一聽。”
三娘抿着紅脣不說話。
趙姨娘便輕輕擰了一下她的耳朵:“那世子爺是個什麼性子,你我都不知情,倘若萬一真如五娘說的一樣,和傳聞不同,你如今做好了準備,總好過回頭發懵。”
三娘聽到這,終於張開了嘴:“便是真不同,我也不怕。”
趙姨娘臉色微變,輕聲斥了句:“你該怕!”
三娘一怔,旋即皺起了眉頭。
她如今年紀尚小,並不很聽得進趙姨娘的話,只覺得趙姨娘是杞人憂天,想的太多。
趙姨娘也知道她心裡是如何想的,因而愈發不安起來,想要再勸,卻又不知道如何勸。
她正頭疼着,聽見外頭響起了腳步聲,立即將嘴一閉,專心致志地梳起了眼前的一頭烏髮。
“喲,這是哪來的仙子,竟生得同咱們家三姑娘這般得像?”
崔姨娘一身喜氣地從外頭走了進來,又朝趙姨娘說:“趙姐姐好福氣,瞧三姑娘這模樣,可真生得比瑤池仙女還要美,通身都是貴氣!”
她上來便是一頓胡誇,將三娘祁槿誇得天上有地下無,叫趙姨娘想接話都不知怎麼接纔是。
沒一會,四娘幾個小的,也漸次魚貫而入,各自又將三娘誇讚了一通。
左一句“三姐今日真是好看”,右一句“三姐的衣裳好別緻”,直將三娘說得通體舒暢,得意洋洋。
最後,四姑娘祁茉說了一句:“我聽說,這一回皇上要親自出席婚宴,給三姐夫做臉呢。”
她嬌嬌俏俏,面帶微笑的說完以後,便望向了三娘:“三姐,這可是真的?”
三娘矜持地彎了一下脣角:“當然是真的。”
建陽帝要出席婚宴的事,早便已經傳遍了,人人都知道,怎麼可能是假的?
“爹爹那邊也派人來說過的事,當然是真的。”三娘又強調了一遍。
祁茉便笑微微地頷首說:“哎呀,這可真是太好了。”
她慢條斯理地掏出了一串南珠鏈子來:“妹妹沒什麼能送三姐的,只這串鏈子還湊合,望三姐姐不要嫌棄。”
這鏈子是先前祁遠章孝敬給了祁老夫人南珠,祁老夫人又賞給了祁茉一部分後串得的,並不是什麼不值錢的玩意兒。
她能這般大方地送給三娘,三娘心裡竟有些感激起來。
雖說永定侯府離得再遠也還在京城裡,可她一出祁家的門,便不再是祁家的姑娘了,到底是不同。
她平日和祁茉關係平平,到了這會兒,卻也生出了兩分不捨。
三娘歡歡喜喜地將東西收了下來。
幾個小的,六娘祁梔和晚來一步的小七祁棠見狀,也分別將自己帶的東西取了出來。
屋子裡氣氛融融,熱熱鬧鬧。
三娘很滿意。
她第一次,有了自己纔是大人物的感覺。
然而興奮之餘,她看了一圈,卻沒有看見二姑娘祁櫻和五姑娘太微,頓時心裡一冷。
三娘問道:“怎麼不見二姐和五妹?”
作爲姐妹,她今日出閣,她們照規矩是該來送別的。
可這個時辰了,倆人還沒有出現。
三娘有些不高興,但她們不來,她也不能讓人去把她們拖過來……
“三姐別急。”祁茉笑着道,“我方纔碰見了二姐身邊的人,說二姐今日是起晚了,想必過一會便該來了。倒是五妹,怕是有什麼事給耽擱了。”
三娘摸着自己垂在肩頭上的長髮,嗤了句:“我瞧她是不想來。”
她說着,悄悄側過臉看了一眼生母趙姨娘。
趙姨娘便暗暗嘆了口氣。
上回三娘同太微說了那樣的話,太微能來送她,纔是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