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秋風起,蟹腳癢。
清晨天色微微亮,便有專人送了蟹來府裡——
六兩以上的螃蟹,一籮筐接着一籮筐地往大廚房裡運。因正值蟹季,只只強壯,只只鮮活,蒸熟了,趁熱掀開蓋,裡頭膏是膏,黃是黃,顏色漂亮極了。
小太微垂涎三尺,每回都覺得自己能吃下一筐去。
但螃蟹性寒,她年紀小脾胃弱,母親總不肯讓她多吃。
她沒法子,只好嘟囔說,待她長大了,定要一口氣吃它個一百隻!
母親聽得哈哈大笑,伸手將她摟進了懷裡,在她頰邊用力親了一口,笑着道:“娘倒是希望你能慢些長大……”說到最後,聲音漸輕,已近嘆息。
年幼的太微卻還不懂母親的心境。
她被母親抱在懷裡,嗅着母親衣裳上熟悉的淡淡薰香,漸漸犯起困來。忽然,外頭傳來轟隆一聲巨響,有大雨從天上奔流而下。她們坐在臨窗的大炕上,步步錦支摘窗還大開着,風一吹,雨水便和着桂花甜甜的香氣被送了進來。
母親趕忙抱着她避到一旁,又喚大丫鬟倚翠來合窗。
太微聽着廊下芭蕉被疾雨打得噼裡啪啦作響,睡眼朦朧地攥緊了母親的衣裳,呢喃着道:“孃親,我怕……”
母親緊緊抱着她,嘴上卻打趣道:“現下可知道怕了,叫你平日不聽話,惹得老天爺發怒了吧。”
她不服氣,將腦袋往母親懷裡拱,悶聲悶氣地辯駁道:“不怨我,四姐纔不聽話呢,定是她惹來的。”
母親被她的“厚顏無恥”逗樂,只得笑道:“是是是,孃的俏姑最聽話了,就算放眼京城也挑不出第二個這麼乖巧聽話的孩子來。”
“那可不是嘛!”她奶聲奶氣,得意洋洋地附和了一句,轉過臉,已是倦意滿眼。
母親在她耳邊輕聲哼起小調,她不多時便呼呼大睡而去。等到醒來,外邊已是暮色四合,屋子裡光線昏暗,到處影影綽綽的。
聽響動,雨仍在下,丁點不見小。
太微伸個懶腰,翻個身,拿小手隔着衣裳摸摸自個兒的肚皮——餓了。
她想見母親,想吃東西。
於是她爬起來,張嘴開始叫人。
進來的是她的乳母劉媽媽。
劉媽媽一張圓臉,兩隻眼睛彎彎的,永遠都是一副笑眯眯的親切模樣。點了燈後,她蹲下身子替太微穿鞋,一面道:“姑娘睡了一下午呢,夜裡怕是要睡不着了。”
太微雙手托腮看着她,聞言點點頭,苦惱地道:“那可如何是好?”
劉媽媽笑着:“也說不好,沒準您用過飯就又犯困了。”言罷,她站直了身子,轉頭朝外邊喊了一聲讓人擺飯。
太微見狀“咦”了一聲:“不去孃親那用飯嗎?”
明明先前說好的,等她睡醒了便去同母親一道用晚飯。
難不成是她睡遲了?
她連忙又問:“什麼時辰了?”
劉媽媽回答說:“剛過酉時一會兒。”
太微掰着手指頭算,正是飯點,自己並沒有睡晚,不覺奇怪地望向了劉媽媽。
劉媽媽笑了笑,解釋道:“夫人現下還睡着呢。”
“孃親還未起身?”太微很吃驚。
劉媽媽道:“午間您睡下後,夫人打了幾個噴嚏覺得身上有些不大痛快,怕是受了風寒……”
聽見“風寒”二字,小太微憂心忡忡地打斷了乳母的話,焦急地問道:“嚴重嗎?請郎中了嗎?吃藥了嗎?”
劉媽媽一面取來件薄襖給她披上,一面點頭應是:“您別擔心,郎中請過了,藥也煎了吃過了,夫人眼下只是服了藥犯瞌睡,再睡一會想必就該起了。您先用飯,用完了飯奴婢再讓人去問問夫人醒了沒有。”
太微很乖,聞言說那便晚些時候再去探望母親吧。
可她沒想到,母親這一覺是那樣的漫長。
她用過了晚飯,母親還未醒。
她又在燈下練了二十個大字,母親依然沒醒。
閒不住,她又纏着劉媽媽陪自己翻花繩,翻了小半個時辰,纏來繞去,終於也玩得不耐煩了。她有些惱火地將彩繩扔在了地上,無精打采地道:“不玩了,睡覺。”
劉媽媽帶了她去耳房洗漱更衣:“姑娘明兒個早些起來,再去向夫人請安也是一樣的。”
太微洗着手,點了點頭,到底是老老實實地上牀睡覺去了。
但興許真是下午睡多了,她一個人躺在牀上,翻來覆去,將自己裹在被子裡包成了個球也沒能睡着。睏意不知什麼時候,變成了十分稀罕的東西。
委實閒得發慌。
她仰面躺在錦被上,向上踢蹬起了兩條小短腿。
像划水,又像是——溺水後的掙扎……沒來由的,小太微忽然害怕起來,心裡空落落的,怎麼都不是滋味。她驀地停下動作,伸長胳膊去撩開了帳子。
屋子裡很靜,外頭卻似乎鬧哄哄的。
好像有許多人在說話,好像又有許多人在奔走。
腳步聲踢踢踏踏的,在黑暗中慢慢變得清晰起來。
她惶惶地去看牀邊的椅子,上頭是空的,值夜的劉媽媽不知道上哪兒去了。
“劉媽媽——劉媽媽——”太微一邊下牀摸鞋子一邊害怕地喊起人來。
好在她才摸到鞋子,劉媽媽就從外間進來了:“姑娘怎麼醒了?”她着急忙慌地將太微抱起來放回了牀上。
才一放手,她便聽見童音軟軟糯糯地小聲問自己道:“你方纔去哪了?”
劉媽媽頗有些心不在焉地道:“奴婢睡前多吃了兩杯茶,起夜呢。”
太微又問:“外邊吵什麼?”
“外邊?”劉媽媽轉過臉傾聽着外頭的動靜,神色間夾雜着幾分憂慮,過了會才面向太微笑着道,“沒什麼事兒,是老夫人院子裡那條大狗跑出來了,現下已是捉住了,姑娘別怕,再睡一會兒吧,剛過子時,天亮還早得很。”
太微心裡惴惴的:“孃親膽小,不知道嚇着了沒有。”
劉媽媽臉色變了變,憂慮更重了,但口中卻道:“姑娘放心,有伯爺在呢。”
太微心想也是,有父親在,哪裡需要她擔心了,於是她大被一蒙,此番真的要去睡了。可心裡大概還是惦記着的,她一大清早,天色才矇矇亮就爬了起來,說要去母親那請安,順帶用朝食。
要翡翠珍珠餃,要雞絲粳米粥,要紅棗豆沙卷……
她一樣樣數着,臨到要出門,劉媽媽卻拖拖拉拉、推三阻四不讓去。
太微急了:“孃親的病還沒好嗎?”
劉媽媽說是啊,夫人怕您過了病氣特地叮囑奴婢,讓您過些天再去她那。
太微癟了癟嘴,眼眶已經開始泛紅,她搖了搖頭:“我不怕,我想見孃親……”
“夫人說了,姑娘您得聽話。”劉媽媽蹲下來,平視着她的眼睛,正色道,“姑娘您忘了麼,您前些天才說過,您今年五歲了,不是貪吃好玩的小孩兒了。您一向是頂聰明頂聽話的是不是?”
太微帶着哭腔說,是。
劉媽媽便道:“那您乖乖的,不要鬧,回頭等夫人好全了,奴婢立馬便送您過去好不好?”
太微擡起小手抹了抹眼睛,點頭應了一聲好。
但她等了一個白天,一個黑夜,又一個白天……母親的身子卻依然不見好轉。
天色黯下來了。
天色又亮起來了。
一晃眼,五六日過去了。
太微趴在窗前,遠眺着月洞門,遙遙地瞧見另一頭人來人往絡繹不絕,不斷地往上房去,又不斷地打上房出來。她雖然看不清那些人的面孔,但是不知怎麼的心裡卻覺得他們都頹喪極了。
到底出了什麼事?
到底怎麼了?
母親的風寒爲什麼還沒有好?
爲什麼劉媽媽這兩天看起來也是垂頭喪氣的?
她滿腦子都是疑問,滿心都是憂愁,連給祖母請安也不想去了。可若是不去,祖母要發火,回頭省不得又要怪到母親身上,是以她不想去也還是得去。
她偷偷在嘴裡塞了一顆糖,這才邁着兩條小短腿朝祖母的鳴鶴堂走去。
沒想到半路上遇見了四姑娘祁茉。
四娘身邊跟着的丫鬟碧璽和太微的丫鬟碧珠是親姐妹,這會見了面,便親親熱熱地說起話來。不像太微和四娘,從來不親近,從來也說不上什麼話。
四娘人小小的,嘴卻很刻薄。
趁着兩個丫鬟交談的間隙,她湊到太微身旁,壓低了聲音,笑眯眯地道:“聽說你娘生病了。”
太微瞪了她一眼。
四娘卻像是沒瞧見,臉上還是笑微微的,用只有她們倆能聽見的聲音道:“要是你娘病死就好了。”
耳邊“嗡”的一聲,太微氣紅了眼睛,狠狠推了四娘一把。
四娘猝不及防沒有站穩,摔了個結實,頓時大哭起來。
兩個丫鬟見狀臉色大變,急忙一個去扶四娘,一個來攔太微。
四娘則嚎啕大哭,言稱要去向祖母告狀。
太微火冒三丈,氣到舌頭打結話也說不清,鼻子一酸,眼淚就汩汩地流了下來。她大力揮開丫鬟的手,拔腳就往反向跑去。
她要見母親,她要告訴母親四姐有多壞,自己又有多麼的委屈——
她拼命地跑,摔倒了也不疼。
她只想見母親。
一轉眼,她跌跌撞撞跑遠了,丫鬟碧珠稍一猶豫便沒能跟上來。
太微就一口氣跑到了上房,眼見着周圍人都散了,空蕩蕩冷清清的,只母親的大丫鬟倚翠在門外守着,面容憔悴,打着瞌睡。
遠處廊下倒有兩個婆子在灑掃,低着頭很認真。
太微誰也沒驚動,趁着倚翠瞌睡正濃閉眼的那瞬間,悄無聲息地摸進了母親的屋子。裡頭窗門緊閉,簾子落下來,黑魆魆的。
她小心翼翼地往牀榻走去,掀開帳子,聲音輕輕地叫了一聲“孃親”。
母親沒動靜。
她湊近,又喚了一聲。
母親這才睜開眼,瞧見她,先是笑,然後忽然哭了起來。
半點聲音也沒有,隻眼淚珠簾斷線似地撲簌簌落下來。
太微慌了,急急忙忙爬上牀抱住了母親,不斷地問:“怎麼了?孃親怎麼了?”
可母親不答,只是癡癡地看着她,一聲聲喚她的乳名:“俏姑……孃的俏姑……”
“我在,我在這呀孃親!”太微手足無措地伸手去擦拭母親臉上的淚水,也跟着要哭。
“俏姑……”母親的手也撫摸上了她的臉。
指尖是冰冷的,像寒冬臘月裡的霜雪。
太微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
母親蒼白的手指像草叢中爬行的蟲,帶着溼漉漉的寒氣,猛地按在了她的眼皮上。
“孃親?”
伴隨着話音,眼皮上的手指突然開始施力了。太微聽見母親在喃喃自語:“都是這雙眼睛……都是這雙眼睛惹的禍……”
她不知道母親在說什麼,但她害怕極了,眼睛也疼極了,她掙扎起來,尖聲哭叫:“孃親!孃親!”
母親也在哭,越哭手上越無力。
惶惶中,太微只覺自己眼皮上一輕,頓時大哭着瞪大了眼睛。
一張痛苦到眉眼扭曲變形的臉筆直映入眼簾,她看見母親頹然地垂下了手。
與此同時,帳外響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不等她回頭去看,已有人匆匆上前來一把撩開帳子將她打橫抱了起來。
是父親!
她將已經涌到嘴邊的尖叫聲又給嚥了回去。
父親一言不發,抱着她大步往外走。
視野所及,驟然明亮。
太微抽泣着趴在父親肩頭上,透過淚眼去看母親。母親正被倚翠幾個按在牀上,披頭散髮,面若枯槁,雙眼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
她離母親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幾步之遙卻有如天塹萬里。
那一邊母親的眼神,是她從未見過的傷心和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