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微張口結舌:“您想得倒是挺好。”
祁遠章笑呵呵的,握拳捶捶自己的腰:“哎呀,我這不是老了嘛……”
太微想罵人的心已經蠢蠢欲動:“你又不是老死的!”
祁遠章斜睨着她,走進亭子一屁股坐下不動了,嘴裡漫無邊際說着話,忽然話鋒一轉道:“我說要留你繼承家業,可是天大的實話。”
“我也沒說不信。”太微跟着進了亭子,尋個角落靠坐下來,“我只是不明白你爲什麼要這麼做。”
祁遠章但笑不語,過了會才道:“倘若你先前所言沒有假話,那麼再來一回,想必你也受得住。留你繼承家業,的確最妥當不過。”
他沒有明說再來一回什麼,但太微還是聽明白了。
那個時候的她,已經沒有了母親,又經歷了他的死,論經驗,的確是勝過祁家其他孩子許多。
可那樣的事,從他嘴裡雲淡風輕地說出來,聽上去真是古怪。
太微神情冷漠地道:“實話實說,我可沒爲你傷心過。”
祁遠章撇撇嘴,聽起來倒不像生氣:“看你就是個沒心沒肺的。”
太微冷哼了聲:“沒心沒肺也是你養的。”
祁遠章抖抖身上的華麗衣袍:“你這孩子,怎麼能埋怨我呢,我一年到尾也見不了你幾回,你這模樣分明是天性。”
當爹當成他這德行,他竟還有臉說。
太微坐在原處一動不動,連眼皮也不掀一下,耷拉着眼皮用眼角餘光看他:“我還是頭一回碰上您這麼厚顏無恥的。”
祁遠章專心致志看着自己袍子上的繁花。
太微頓了頓:“您不駁我?”
祁遠章擡起頭來:“我反省反省……”
太微一怔。
“我怎麼就生了你這麼個嘴毒的丫頭。”
果然還是吐不出象牙來。
太微冷笑了聲,忽然看見他擡手摸了摸鼻子,不覺麪皮一僵。
這個動作——
她也總做。
原來是像他……
她輕輕抓住了自己的手指,兩隻手,十根手指,絞在一起,像打了結的繩子。解不開,理不清,亂糟糟,一如她的心情。
她變了。
她竟然真的開始在乎這隻老狐狸的生死了。
臉色慢慢難看,太微閉上了嘴。
祁遠章咳嗽了兩聲,不知是真的嗓子發癢,還是故意的。
亭外風聲漸大。
祁遠章派去退親的人已經見到慕容四爺。
慕容四爺才安置下來,風塵僕僕剛剛洗去,正打算躺下歇一會,就聽見底下的人來傳話,說靖寧伯府來了人。
他只好又坐起來,重新換了見人的衣裳穿戴妥當,才哈欠連天地去了前頭。
一看,竟然是來要婚書的,登時愣在原地。
“退婚?”
他驚訝極了,怎麼想也沒有想到祁遠章派人來找他是爲了退婚。
“靖寧伯這是什麼做派,如此兒戲,將慕容家當成什麼?”
驚訝過後便是憤怒。
怒火劈頭蓋臉砸下來,砸得他呼吸不穩。
祁遠章派去的人早得了吩咐,料到他會這般,因此並不慌張,仍是躬身問安的姿勢,微笑着道:“還請四爺息怒。”
慕容四爺已是氣急,還息,息個王八羔子。
他一聽更怒,臉色鐵青地道:“要退婚,請靖寧伯自己來見我!”
言罷,他忿然拂袖而去。
身後的人再說什麼,他都不管了。
直到出了門,他忽然聽見祁遠章的人問了這麼一句話——
“四爺便不問問二公子的意思?”
他這才停下腳步,回過頭去看了一眼。
鐵青的臉色,轉瞬和緩,眼神卻驟然冰冷。
慕容四爺嘴角一勾,掛上了笑容。
他是個樣貌十分英俊的男人,即便如今青春不再,上了年紀,依然看起來很英俊。他的英俊,是種讀書人的英俊。
雋秀,清雅。
看起來人畜無害。
可他這一刻的眼神,卻像只猛獸。
祁遠章派來傳話的人,下意識後退了半步。
這等氣勢,果然是洛邑慕容氏的當家人。
他嚥下口唾沫,清清嗓子道:“小的來之前,得了伯爺的叮囑,若是您不答應,便請您先回去問一問二公子的意思。”
慕容四爺嘴角的笑意更深更濃,但絲毫也沒有消融他眼裡的霜雪。
來人語速飛快地繼續道:“伯爺說,若是您不願意問,他大可以爲您代勞,親自去問二公子。”
慕容四爺臉上的笑意變得猙獰起來。
笑得太開,就不像是人。
祁家和慕容家的婚約,是他的大嫂李氏在世時,同祁遠章的夫人定下的。定的是慕容氏長房,和靖寧伯府的婚約。
他那個時候,尚不是慕容氏的家主。
慕容舒也不是他的兒子。
這紙婚約,真計較起來,和他並沒有什麼大幹系。
可祁遠章故意扯出他的侄子來說,便是不將他放在眼裡。
慕容四爺笑着笑着,笑容一斂,不發一言地轉身離去。
祁遠章這種人,背信棄義的慣賊,怎麼會守約。
他面無表情地往外頭去,一路走回房間,將鞋子一脫,便上牀躺下大睡起來。靖寧伯府要退親的事,似乎並沒有影響他一絲的睡意。
方纔的驚訝和憤怒,都已經消失不見。
他一覺睡到了天黑。
覺得周身發冷,才從被窩裡睜開雙眼。
火盆已經熄了。
殘留的炭塊,冷冰冰地躺在裡頭,再發不出一絲暖意。
他坐起身來,感覺呼吸都含着冰。
一吐一納間,冰碴子直往喉嚨裡灌。
京城的冬天,似乎比洛邑的還要冷。
慕容四爺伸手捂住了脖子,另一隻手掀開被子下牀去穿鞋。這屋子冷得跟冰窖一樣。
他真是煩透了京城。
好在牀邊矮几上的茶還是溫的。
他提起茶壺,也不要杯子,就着壺嘴“咕咚咕咚”大喝了幾口。
溫熱的茶水滑下喉嚨,冰碴消融,身上立刻也暖和起來。
他喚人進來點燈,又讓人擺飯。
擺了一桌子的湯湯水水。
冬日天干,燥得人頭皮都疼。
儘管他並不愛這些吃食,但他仍然要這般吃。滿桌湯羹吃下去,由內滋潤到外,渾身舒坦。
他坐下來,舉起調羹。
門外傳來了腳步聲。
一個十八九歲模樣的年輕人,從暗處慢慢走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