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酣夢方醒的蘭傾旖剛睜開眼睛,就撞上玉瓏和玉瓊喜氣洋洋微帶促狹的臉,“恭喜小姐!”
對上她們瞭然又帶着打趣的目光,素來皮厚的某人也忍不住臉上微紅,勉強掩蓋過去,她乾咳兩聲,“現在是什麼時辰?”
“近午時,小姐可要起身?”
她點頭,都到用午膳的時候,再不起來太不像話,何況她也餓了。
今天是個難得的豔陽天,燦亮如錦的淡金色陽光潑墨般瀉入室內,窗下人影秀致的輪廓也被蒙上一層淡金色,輕輕眨動的長睫濺開點點陽光,似春夜小樓豆蔻少女的華夢,斂盡幽幽的暗香。
聞人嵐崢靠在門口,安靜地看着靜坐提筆的秀雅身影,覺得世界忽然很寧靜。
他微微一笑,若一朵長生花在風中綻開芬芳,每一瓣都是一段風流香,映亮山河萬朵。
蘭傾旖擱下筆,轉頭看向門口靜立的身影,臉上泛起淡淡的笑容,“下朝了?”
聞人嵐崢走到她身邊,仔細端詳她紅潤的面色,滿意地點頭:“換身衣服,我帶你出宮去看看,解解悶。”
蘭傾旖眼前一亮,“你等一下。”
她迅速轉到屏風後換上輕便衣服。
緋紅色衣袍,式樣介乎於寬袍和勁裝之間,裙襬和袖口零星繡着五瓣梅,腰間挽着雲紋鑲黑曜石淡青色腰帶,烏亮長髮用珍珠白色的寬絲帶束起,斜插着一支蝴蝶釵,垂下細細的銀絲串珠流蘇。裝束雖簡單,卻比從前多出三分麗色,顯是在裝扮上花了心思的。
聞人嵐崢眼底略有意外之色,他記得這丫頭可是最煩這些的,現在怎麼回事?轉性?
“走吧。”蘭傾旖自然地挽住他的手臂。
宮門外的世界永遠熱鬧而放縱,熙熙攘攘的人羣,此起彼伏的叫賣吆喝,琳琅滿目的花樣玩意。
城南七里巷商業區一如既往的熱鬧。這一片都是步行街,但不同的商業街針對的顧客羣體也不同,每天都不缺來往人羣。
無數金輪銀糓的華麗馬車停在入口處的牌樓前,從外面看去道路寬敞乾淨,人流熙熙攘攘。
她站在路口前,有點呆,“咱們去哪?”
“這不是該你決定嗎?”聞人嵐崢挺無語的。
“我想去逛小吃街。”她下意識答。
聞人嵐崢露出“我就知道”的表情,“那還愣着幹嘛?走吧。”
小吃街上各種吃食琳琅滿目,一路走一路看,蘭傾旖很快買下大堆的零食。這麼久她的口味就沒變過,喜歡吃糖炒栗子。
牛皮紙袋裝得滿滿當當,拎在手上晃晃悠悠。
他們出來前用過午膳,但一路走來又覺得有點餓了。
蘭傾旖在街邊小攤上買了兩碗三個銅板一份的餛飩。既然是路邊小攤,碗勺肯定也不怎麼樣。聞人嵐崢卻笑眯眯地接過那隻豁口的小瓷碗和小木勺,站在店家的檐下,邊吹邊吃。
素三鮮餡,有木耳有馬蹄果有藕丁,湯裡下了蝦米和海菜,鮮香撲鼻。
喝完餛飩湯,兩人全身暖洋洋的。聞人嵐崢瞟過她笑得散漫又格外真實的臉,“怎麼每次和你出門,都會有新發現?”
“嚼得草根,則百事可做。”知道他暗指什麼,蘭傾旖挽着他走進陽光中,淡定答:“我生在豪門,卻不曾長在豪門。底層生活世間百態我不說經歷過全部,也有大半。師門認爲優秀的人才就該精通百業,才能更好地在人羣中隱藏自己。”
“可學過也未必用得上。”聞人嵐崢若有所思,半玩笑道:“人的精力有限,學做雜務,難道不耽誤你們學文武藝的時間?”
“面對強敵時,你武功不敵未必會死。但如果不會隱藏逃跑,卻肯定會死。”她答:“師門認爲雜務也符合武學之道,只看你有沒有那個悟性。而且,要成才先成人。經歷過百姓生活,纔會真正爲他們考慮。連最基本的做人都不會,人品都不具備,就算才高八斗武功絕頂又有什麼用?放出去也是危害百姓有辱門楣的敗類。”
他沉默。連周圍警戒的護衛們都沉默。
沉默中心事如跑馬,萬千感慨盡虛化。
話音很快被風吹散,心裡的漣漪卻久久不散。
她留他在思緒中沉默,自己走遠。
陽光照在身上很暖和,她默默地走進一家樂器店,店門口小二恭敬迎客。
“夫人要些什麼?”店主親自上來迎接,入座上茶上點心,態度殷勤地問。
“琴。”她淡淡答,聲音分外冰清。
小二連忙捧來上好古琴供她挑選,完全的貴賓待遇。她姿態越自然,店家越知道這是真正的身份高貴,越發殷勤地伺候。
足足十二張古琴擺在面前,式樣不同,但做工都很精緻。
聞人嵐崢目光瞟過那些琴,看向蘭傾旖。見她雖沒什麼表情變化,但對這種追究華美外表的古琴也有幾分不贊同。
總要試過才知道。
蘭傾旖手指撫上琴絃,指尖輕輕一挑,琴絃微響“淙”地一聲。
她停頓片刻,等到琴音停下才走向第二張琴,又是指尖輕挑琴絃“淙”地一聲,靜待片刻,繼續走向第三張……
十二張古琴試遍,她都不滿意。“還有其他琴嗎?”
“夫人都不滿意?小的這裡可是玉京城裡數一數二的琴。”店主語氣委婉。
蘭傾旖緩慢而堅決地搖頭,看向聞人嵐崢。
“走吧。”他語氣淡漠卻不容置疑。
“等回去後找找看,內庫裡應該會有合適的。”走出店門,他安慰她。
“找不到就算了。”她反正看得開。
“其實翰林院裡有個制琴大師,你又何必捨近求遠?”他提醒她。
“那是你的大臣,我哪裡有那個面子請得動?”她搖頭。
“我可以替你請動。”他表示不介意。
“算了,少麻煩人了。你不怕彈劾,我還怕被御史臺那羣比市井街坊裡的大媽們還要愛家長裡短的酸儒們罵呢!”她翻白眼。
他聽見身後護衛們忍俊不禁的“撲哧”聲,咳了咳,又咳了咳,終究沒回話。
“對了,你說的那個翰林叫什麼名字?”她追問。
“你不是說不要嗎?”他斜眼瞧她。
“我是說不讓你去討要。”她咬字清晰。
“杜江岷。”
“哦!”她點頭,“回頭讓楚楚或者行雲去替我討一張。”
“楚楚對琴沒興趣,琴技也就停留在能分清宮商角徵羽的入門級,行雲更是估計連門都沒入。杜江岷制琴技藝出衆頗負盛名,又因出身翰林,所制之琴萬金難求。他本身未必擅琴技,但極擅聽琴,找他求琴之人必須彈奏一曲,讓他滿意後才能帶走他的琴。你覺得楚楚和行雲能成功?”某人涼涼提醒。
蘭傾旖握拳,“你聽過杜江岷所制之琴的琴音?”
“六哥從杜江岷那裡討過一張琴,音色醇厚清越,是琴中珍品,我們兄弟幾個,六哥文采最佳,至少我是比不上的。他愛琴如命,對那張琴寶貝得緊,我也聽過幾次,很不錯。”他擡手摘掉飄落在她頭上的竹葉,平靜答。
她怒目而視:他故意的是不是?這不是存心吊人胃口嗎?“他住哪?”
他一怔,“不知道。”一把抓住不安分的某人,“你幹嘛?”
“問路!”她理直氣壯。
“咱們等回去時再去不行嗎?抱琴逛街也不方便不是?”他無奈地拉緊她的手。
她一想也對,看這日頭時間還早,拐個彎往禮品店而去。
“不年不節的你是想給誰送禮?”聞人嵐崢有點摸不着頭腦。
蘭傾旖挑選禮物的手指頓了頓,看他的眼神有點微妙,“給婆婆行不行?”
嗯?他怔住。
她轉過頭繼續挑。“等下咱們再去花市看看有什麼好的茶花怎麼樣?”
“你怎麼知道母……母親喜歡茶花?”他心想難道是楚楚告訴她的?
“她屋檐下有不少花,可只有茶花長得最精神,花盆上有淡淡的淺灰,只有晚上搬進屋裡纔有這種結果。”她淡漠答。
他又是一怔,心裡柔軟中微帶酸楚,說不出是什麼心情,只默默抓緊她的手。“選兩幅雙面繡,母親喜歡蘇繡,但知道的人不多。”
“你看這個怎麼樣?”她指指梅蘭竹菊蘇繡四幅連屏。紫檀木的架子,兩側鏤雕壽字連綿花格,上下邊框卻毫無花紋十分素淨,半寸見方打磨光滑,看上去寶光潤澤,少說也有六十年曆史。
“挺不錯。”他點頭。“母親肯定會喜歡的。”
她笑笑,心說如果她知道跟我有關只怕未必喜歡。
兩人紮紮實實地將步行街從頭逛到尾,買過不少零碎的小玩意。蘭傾旖喜歡買吃的,看見什麼還不錯的零食都要蒐羅,扔給兩個侍女拿着,但聞人嵐崢恰好和她相反,他什麼都買除了吃的。
玳瑁梳子,海藍珠頭面,珊瑚擺件,桂花味護髮膏……東西很沉,裝在袋子裡背得容閎臉色發黑。
蘭傾旖在地攤貨上跟人淘。這裡的地攤貨三教九流什麼東西都有,運氣好的用點心還能淘到好貨稀罕貨。她淘出幾樣看着還不錯的東西。有天然碧海雲天圖案的硯臺,那硯臺觸感柔潤細膩,敲擊聲沉悶,彷彿聲音都被吸收。她來了興趣,二話不說掏錢買下。還有做工精巧的自鳴鐘,造型古樸奇特的玉佩,說玉佩很勉強,因爲那玩意烏漆墨黑的壓根看不出質料,她是純粹看造型有特色纔買的。零零碎碎也裝滿袋子給玉瓏揹着。反正馬車停在街口,路不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