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叔叔,你來了……”
他只稍稍靠近,盈盈便已經抱住他的手臂,神情眷戀,一如從前。
東方白恍惚了下,扶住她的肩,說:“先喝藥,盈盈。”
就算是在懵懂之中,盈盈姑娘還是順從本能,十分堅決地抵制:“我不要!”
“你病了,就該喝藥。”
他這麼對她說話,這麼理所應當,好似之前的事情從來不曾發生過一樣?憑什麼?她這脾氣也上來了,怒目相視:“我沒病,我很好!”
東方白頓了半晌,從懷中掏出一個油紙包,層層展開,露出裡頭顆顆晶瑩肥美的蜜餞,顯然是精心挑選出來的,他以哄誘的口吻勸道:“乖乖吃藥,這些便都是你的。”修長的手指揀起一顆遞到她的脣邊,盈盈愣了愣,抿着嘴脣別開頭,蜜餞擦着脣角而過,在臉頰上劃下一道蜜痕。
他看她的眼神就像是大人看一個鬧彆扭的小女孩,寵溺而無奈,指腹一點點揩去她臉頰上的痕跡,動作溫柔,絲毫沒有弄疼她。他眼神似有懷念,語氣低沉,“叔叔記得,盈盈以前很喜歡。”
“……你也說了是以前。人是會變的,我也不能總活在過去。”盈盈向後縮了縮,避開了他的碰觸,垂下眸,神色難辨,聲音澀然,“東方叔叔,我不是小孩子了。”頭一點一點地擡起,語氣漸漸堅決起來,一字一頓地說道:“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你不是小孩子了。”他看着她,神色漸漸冷了下去,嘴脣抿成一條薄薄的線,“那麼更該明白,只有活着,才能得到想要的一切。”
她漲紅了臉,如同一隻被踩了尾巴炸毛的貓。在病得最厲害的時候,她是想過這樣也好,就這麼病下去,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在乎,什麼也不用顧忌了。可是如今被這樣輕易地揭露出來,就像是被剝光了衣衫扔在人羣之中一般難堪:“我的事,不用你管!”
眼底一痛,他神色依舊淡然:“你想用死來報復叔叔,盈盈?”
盈盈微微一怔,隨即不甘示弱地嗤笑:“你想太多了,東方叔叔!我任盈盈是死是活,與你何干?我還沒有忘記你是我的仇人,東方叔叔難道忘記自己做過的事了麼?”
神色一厲,眼裡已含了幾分警告:“盈盈,你非要這般同叔叔說話?”
她討厭他這樣!這種道貌岸然的樣子,最討厭!明明是他親手毀了她的一切,卻還要端着叔叔的架子來教訓她!若是真把自己當作她的叔叔,那麼他的所作所爲與言行豈不是自相矛盾?在他作出傷害她的事情之時,他可曾有一分一秒想過他是她的叔叔?!
“我說錯什麼了?爹爹不見了,向叔叔被你關起來了,你還想對老師不利……我在乎的人一個一個都離開了我。就算我死了,也不會有人在乎……至於你,東方叔叔,你憑什麼在乎?我便是立刻死了,你也不需要在乎,也沒資格來在乎!你該慶幸,仇人的女兒終於死了!從今以後,這個世上,你可以高枕無憂了。東方叔叔,你該高興纔是!”
他握住她的下巴,制止了她所有的話,語氣隱含着怒氣:“任盈盈,夠了,別再試着惹怒叔叔。這代價,你付不起。”
從前全心全意信賴他的時候,他說什麼都是對的,都是好的;如今她不再相信他,他說什麼便都是錯的,都是壞的。從前與他在一起的時候,她只想逗他開心,讓他快活;如今與他在一起,她卻忍不住、恨不得找出最惡毒的話狠狠地刺傷他,讓他不開心、不快活!可他不開心不快活了,她自己也不見得有多麼開心快活。她好似握住一把沒有柄的雙刃劍,拿着它刺傷了他的同時,也刺傷了自己。
或許他一直都沒有變,變的,只是她自己的心態。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是那樣的脆弱,任憑原本再是親密無間,只消一根刺便能打破;而一旦破裂,便再難恢復從前。
“你還想怎麼樣?你還想威脅我什麼?我爹爹?向叔叔?碧心,還是碧桃?”
他淡淡地說:“你在乎的只是這幾個?”
盈盈在短暫的怔愣之後,大笑道:“叔叔你儘管去害他們,大不了盈盈一命相償!若還不夠,下輩子下下輩子,盈盈便去給他們當牛做馬爲奴爲婢來還債!”
他隱忍着怒氣,“任盈盈,你當真以爲本座奈何不了你?”
好似聽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話,盈盈笑得淒厲:“東方叔叔,你說的是什麼笑話?你怎麼會奈何不了我?你這樣騙我傷我害我,如今還正大光明囚着我,奪我自由,只能任憑你宰割卻無半點還手之力!你怎麼就奈何不了我了?!你竟還說這種話!東方叔叔,你好生厲害!好生厲害!”情緒起伏得太過厲害,她重重咳了起來,只覺得一陣頭暈目眩,幾乎要喘不上氣來,幾欲暈倒。他按住她的手腕,想給她輸真氣,被她拼命掙開,低喘着吼道:“不要你管!就算死了,也不要你管!”
他強硬地抓住她的手,強行輸入內力:“現在不是任性的時候。”
盈盈咬緊牙關,運起周身內力相抵抗。兩股內力相碰撞,筋脈幾乎被撕裂成碎片,巨大的痛楚差點叫她痛叫出聲。她勉強忍住,只發出一聲低低悶哼,嘴角卻溢出了被她無意之間忍痛咬出的鮮血。若是再如此對峙下去,她就算僥倖不死,這具身體也算是廢了。他快速收回內力,胸口一陣激盪,原本便還未痊癒的傷口隱隱開始作痛,面上一貫的無波無瀾,眼裡卻閃過一絲沉痛,快得幾乎抓不住:“當真這麼恨我,盈盈?”
恨?
她不知道。
不恨?
好像也不是。
她只覺得自己好像一隻刺蝟,看到他,便忍不住將刺豎起來……
“東方叔叔……”她看着他,神情露出淡淡的懷念,陷入了回憶之中,年幼時期的小姑娘曾經在碧桃面前那樣幸福地說着:“我的東方叔叔,是全天底下最好的人。他會帶我上山去採野果;他會不顧身份,抓兔子給我;他明明有那麼多事要忙,卻總是抽出時間來陪我玩;他會給盈盈帶好多好玩的、好吃的;他帶着我去忘憂峰看月下最美的曇花;他還會吹好聽的簫給我聽;他總是縱容着我……”
“所有人都不見了,他還是陪着我;他曾經跟我說,他永遠不會離開,一直、一直都在。他沒有騙我……”
“天底下,盈盈最喜歡東方叔叔……”
“我的東方叔叔,我最喜歡的東方叔叔……”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在這裡……快要沒了。”
她猜對了這開頭,卻沒有猜到這結局。原來,她所以爲的一切幸福,都是建立在最大的謊言之上,全是騙人的。
良久,她露出一個虛弱而蒼白的笑容,“東方叔叔,我們做筆交易吧。”
盈盈的傷養好了,手臂上一圈被銀鏈劃出的傷口雖然不深,卻很長,如今雖然癒合了,卻也留下了一道淺淺的疤痕。用一本葵花寶典,她換來了向叔叔和她的自由。只是向叔叔先她一步被放走了,她被拘在宅中,直到身上的傷口好透了才準離開。
即便是離開,她還是沒有脫離他的掌控,洛陽綠竹巷是他對她最大的退讓。盈盈沒有再繼續抗爭,她只要到一個沒有他的地方就足夠了。
盈盈走得很低調,除了宅中的幾個丫鬟,沒有人知道聖姑下了山崖,而就算那幾個丫鬟,也沒人知道她離開的真實原因,更不會知道她和東方叔叔之間發生了什麼。教中的長老本該是她離開的最後保障,可是東方白答應得出乎意料地簡單,便沒有再驚動他們。盈盈想,大概葵花寶典對他來說,確實是太重要了吧。重要到他可以爲了得到它,放下一切所謂的執着。
她當時是那樣說的:“東方叔叔,你不是想要葵花寶典麼?放了我和向叔叔,我便給你。”
“這便是你想要的?”
她怎麼說的?她說:“是。”乾脆利落,毫不猶豫。
“我成全你。”他這樣說,“你的要求,叔叔從來不會拒絕。你想要我放了向問天,叔叔便放了他;你想要離開,叔叔也成全你。洛陽綠竹巷是個好地方,待你病好之後,便去那裡吧……只是盈盈,沒有下次了……不會再有下次。”
盈盈離開那日,一切都很平靜。只有曲洋一人來送行,也只說了幾句,很快別過。
遠方山崖上的臘梅寂寂開花了,風中帶來一陣甜甜的幽香。盈盈揹着行李,騎在馬背上,馬兒鐺鐺的蹄聲迴盪在山間,漸漸消散開去。與第一次逃下山崖的緊迫害怕完全不同,現在的她格外輕鬆,半點不用着急。
嗚嗚咽咽的簫聲在身後響起,婉轉悠長,帶來幾分蕭索離愁之意。
她曾經聽過這首曲子,在她最美好的記憶裡。那一夜,月色正好,清輝滿地。她被那人擁在懷中,坐在至高山峰的岩石上,身後是一大片望不到盡頭的雲霧繚繞,身邊是大片大片的雪色霜華的曇花,那人手中握着玉笛,爲她吹奏了一曲好夢。
盈盈知道……是他來爲她送行。可她沒有回頭,現在沒有回頭,以後也不會回頭……至始至終,都沒有回頭。
直到轉過一座凸起的山丘,她忍不住往那高高聳立在雲端的黑木崖瞥了一眼,山嶺上的臘梅樹下,那抹紅色的身影便就這般靜靜地立着,視線好似穿過歲月,望着她,如亙古不變的石像。
她突然想起了小時候,碧桃曾經問過她的話,她問他,她明明有那麼多的叔叔伯伯,東方堂主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小姐你爲什麼就這麼喜歡他?
因爲……小小的她是那樣理所當然地回答,“因爲只有東方叔叔纔會給盈盈抓兔子啊!”
因爲,這世上,沒有人會如他一般縱容她……沒有人,除了他。
一顆眼淚便就這樣落了下來,快得猝不及防。她飛快地眨眨眼,眨去眼中殘存的水霧。
馬兒不會知曉主人的傷感,馱着她漸行漸遠,凸起的山體擋住了她的視線,那紅色妖冶的身影漸漸被隔絕開來,一點一點地消失在了她的眼角中,只餘下鼻尖風帶來的幽幽梅香。
……
感謝你在我最難過的時候一直陪在我的身邊,可我不能原諒你害了我的爹爹。
再見,東方叔叔——我最信賴的親人,我最該恨着的人。
再也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