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白蘭王府全副縞素,侍從們忙着在廳堂布置靈堂。墨卡頓的房間裡,幾位殮師與恰那一起爲她入殮,恰那二哥仁欽堅贊帶着一羣喇嘛側立一旁,爲死者唸誦靈魂和身體分離的經文。
戴着蒙古王妃頭飾的墨卡頓已被換上層層新裝,殮師在她肚臍處倒扣一個銀碗,然後將她全身包裹在白布中,以左手托腮左側臥的姿勢放置棺中。這是蒙古人的習俗,男人則相反。
棺木蓋上的那一刻,仁欽堅贊點燃了象徵她靈魂的酥油燈,這燈要保持九九八十一天不滅。恰那小心地接過酥油燈,淚水沽溼了胸前的衣襟。
消息傳出,燕京城內的蒙古貴族宗親弔唁者甚多。連忽必烈都不由得惋惜,賜了封號,下令厚葬。那年九月,病體未愈的恰那不顧八思巴反對,堅持要自己親扶墨卡頓的靈柩回涼州安葬。
一路上,恰那嚴格遵循喪禮規定,將每餐第一碗茶第一碗飯供在墨卡頓靈柩前,小心翼翼地保護着象徵墨卡頓靈魂的酥油燈不滅。靈車經過時,常有地方官員擺出路祭。恰那傷心傷神,沒有精力應酬地方官員,便由他的貼身侍從貢嘎桑布代爲周旋。貢嘎桑布舉止得體應對自如,頗讓恰那欣慰,從此更得恰那信賴。
行進到一半時,啓必帖木兒快馬加鞭趕到。不及撣一撣滿身的灰塵,啓必帖木兒撫着靈柩大聲痛哭。墨卡頓與他都是闊端嫡妻所生,兄妹倆從小親密。如今父母皆亡,啓必帖木兒已是墨卡頓最親的親人。
在墨卡頓死後第八十一天,靈柩終於抵達了涼州城外草原。啓必帖木兒爲墨卡頓挑選的葬地位於一塊不大的山坳內。葬禮開始時,恰那換上墨卡頓爲他做的靴子,一直穿到葬禮結束。
啓必帖木兒已命人在此挖了一個巨大的葬坑,裡面搭好了純白的蒙古包。靈柩抵達後被放入蒙古包中,前面放置着一張案桌,擺上肉和馬奶。啓必帖木兒的家丁牽來一匹母馬、一匹馬駒、一匹裝了轡頭和鞍鐙的公馬,殺了後將幾匹馬的屍身堆在靈柩旁。
家丁們又扛來兩個被縛住手腳塞住口不停哆嗦的丫鬟。恰那認出這兩人是墨卡頓的貼身侍女。還來不及詢問,便見家丁舉刀割在兩個丫鬟的脖子上。兩人很快斷了氣,屍身被放置在靈柩旁,只餘下滿地的鮮血。
恰那第一次見到這種殘忍的殉葬,嚇得面色慘白,許久說不出話來。
大坑被填埋上,家丁們騎着馬將地面上的土踩平。來年這裡長了草,便再難尋到具體的掩埋之處了。死去的是軀殼,永世的是靈魂。在喇嘛虔誠的誦經聲中,在肅殺的冬日寒風中,供了九九八十一天的酥油燈終於熄滅,墨卡頓走完了這一世的輪迴之路。
那天晚上回到駙馬府,恰那咬牙忍痛脫下墨卡頓做的靴子。右腳腳趾已經紅腫變形,稍微碰一碰便疼得大叫出聲。
看他撫着腳趾,額頭滲出大滴汗粒,我禁不住抱怨:“你怎麼能忍受穿一整天呢?”
“我以爲我忍一忍就好了。”他執着靴子苦笑,輕喟一聲,“你不覺得這就像我和她的婚姻嗎?不合腳的鞋子,無論我怎樣熬着痛,始終都無法靠忍耐讓它最終合腳。”
這雙靴子,恰那從此再也沒穿過。他將它珍藏起來,一直到離世。
葬禮結束後,恰那沒有即刻返回燕京,反而在墨卡頓的臥房住下。誰也不知道他爲何突然要這麼做,只得按照他的要求儘量少打擾他。
這八十一天裡,恰那按照蒙古人習俗,不理髮不剪指甲不剃鬚,加上時時傷心,長了連鬢鬍鬚的他顯得格外落魄。出了八十一日,他本該清理自己,卻是興致缺缺,整日關在墨卡頓房裡喝悶酒,咳嗽得更厲害了。
他本是個很愛整潔的人,如今這副潦倒模樣,我實在看不下去。於是,挑了一個有陽光的冬日下午,我化成人形,要求爲他清理。
恰那坐在窗口,將頭倚靠在椅背上,目不轉睛地看着我的舉動。屋內的炭火盆燃得正旺,暖意融融。我用布巾蘸着熱水焐他下巴,等鬍鬚根部泡軟了,叮囑他仰頭不要動,用剃刀輕輕滑過下巴。
如墨般深黝的眼瞳中清晰地印出我的人形。我小心翼翼地執着剃刀,生怕一不留神割到他。他臉上的肌膚有種特別的滑膩,臉頰又瘦削了幾分,更顯顴骨凸出。他的眼角出現了幾絲皺紋,雖無損他的容顏,卻也讓我心痛不已。
鬍鬚剃乾淨了,再洗頭髮。
氤氳的熱氣中,我兩手插在他發裡搓揉,胰子泛出的泡沫沙沙作響。我用勺子將熱水從他頭頂緩緩淋下,細長的水流如串珠,順着他黑澤的長髮滑落。他如墨般的眸子在熱氣蒸騰下蒙着薄霧,嘴角漸彎現出微微笑意,酒窩若隱若現地跳動。這麼長時間,他終於有了笑容。
洗完頭髮,剪了指甲,換上尋常的便裝,他又恢復了先前的俊逸姿容,只是臉更加蒼白消瘦,眉間總凝着揮不去的淡淡哀傷。
他環視四周,所有陳設依舊。紅紅綠綠濃烈的色彩搭配,一如墨卡頓一貫誇張的穿着。書架上空空如也,兩側架子上堆滿了她心愛的馬具。從最昂貴的皮子制的馬鞍,到做工最精良的馬鐙,還有鑲滿珍珠的轡頭,應有盡有。
“我以前很怕進這個房間,尤其是小時候。”他走向擺放馬具的架子,拿起一條精緻的馬鞭,擺在手心細細撫摸,“我記得很清楚。有一次我騎了她最喜歡的大宛良馬,她把我叫進房間,劈頭蓋臉地就用這根馬鞭抽打我。”
我當然記得。那時他只有10歲,人小力氣小,哪裡反抗得過,只能在墨卡頓房裡大哭着到處躲閃。啓必帖木兒聽到稟報急忙趕來,救下了恰那。他背上被抽出了幾道鞭痕,很長一段時間都只能趴着睡。闊端狠狠責罵了墨卡頓,親自出面向班智達道歉。以後恰那對墨卡頓的畏懼更深,連聽到她的聲音都會發抖。
“後來很多年,我不肯再踏足這個房間。這裡對我來說,就像陰曹地府一樣恐怖。”回憶起往事,恰那的身子微顫。這房裡到處都有墨卡頓的痕跡,她洪亮的嗓門,壯碩的身子,兇惡的表情,無處不在,難以抹去。
我不解道:“那你爲何又住了進來?”
恰那眉間的惆悵更深,嘆息着將馬鞭放回,掩着嘴咳嗽:“我成年後,她想盡法子讓我來她房間,我卻一直不肯。可現在她人已過世,過往種種都已煙消雲散,我對她再沒有恨只有歉疚。她活着時想要的,我只能在她死後將欠她的還給她。”他苦笑着搖了搖頭,眼裡滿是迷茫與哀傷,“也不知到底是寬慰她,還是寬慰我自己。”
我走到他身側,柔聲問:“那你打算什麼時候回燕京?”
他看我一眼,又迅速轉移目光,定睛在一旁輕垂的珠簾帷幔上:“眼下已是十二月底了,待過了年吧。你告訴哥哥,等我心境平復了,自然會回去的。”
“可婁吉讓我跟着你,他擔心你呀。”我拉住恰那的袖子巴巴地說,“我也擔心你。”
他低頭凝視我拉着他袖子的手,眉宇間閃過一絲悵惋,退後一步輕輕掙開我的手:“你回去陪哥哥吧,我沒事。”
我正要再說,突然響起敲門聲,貢嘎桑布隔門低聲稟報:“王爺,打聽到二王妃的消息了!”
恰那看了我一眼,我急忙恢復原形隱去衣物。貢嘎桑布進屋,將探得的消息告訴恰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