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踏進幻化寺,便聽得迴廊那邊傳來眶啷一聲,似乎砸碎了什麼。壓抑的撕啞聲音,掩蓋不住升騰的怒氣:“再去找!這涼州所有的山林都要找遍!找不到,你們就別回來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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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思巴跑上回廊,大喝一聲:“恰那,你在幹什麼!”
13歲的少年猛地扭回頭。他穿着青色蒙古長袍,與其他蒙古人一樣將半隻袖子攏在腰間,胸口掛着大而粗的佛珠。褪去了童年時肉乎乎的嬰兒肥,他的臉依舊帶着稚氣,卻是英俊逼人。身子骨與4年前的八思巴相比,更爲單薄瘦削。可愛的酒窩即便不笑,也總是時不時地浮現。
他突然睜大黑亮的瞳仁,盯着八思巴結結巴巴地嚷:“哥哥!你——我五天前纔派人去通知你。就算是不眠不休地趕路,也得花上六天時間。你怎麼可能這麼快就到了?”
八思巴不答,快步走到恰那身邊轉移話題:“你到底在生什麼氣?伯父呢?”
“伯父在房裡。醫官說,他撐不下去……幸好你回來得早,還來得及……”
不等恰那說完,八思巴拔腿就往班智達的臥房跑。恰那緊奔幾步跟上他,焦急地說:“哥哥,小藍不見了,我到處都找不到它……”
“小藍,它……它……”腳步一下子止住。恰那垂頭吸了吸鼻子,沙啞的聲音不住地顫抖,“我不能沒有小藍……”
八思巴頓住,嘆了口氣,像以往那樣拂了拂恰那柔軟的黑亮長髮:“你這個實心的孩子啊……”說着探手進懷,將我捧出,對着我說,“你自己跟他解釋吧”。
“小藍!”恰那驚喜地大呼,接過我,緊緊抱住。他抱得太緊,差點兒讓我喘不過氣來。他將臉貼上我的脊背來回蹭,撅嘴嗔怪,“你到哪裡去了?消失了六天,可知道我有多急?你怎麼會跟哥哥在一起?”
八思巴快步繼續往班智達屋裡走,卻不忘回頭對我眨眨眼。我鼓起勇氣,在恰那耳邊輕聲說:“傻孩子,我們去沒人的房間,我把來龍去脈告訴你。”
恰那瞪圓了漂亮的大眼,嘴巴張成O型,扯出深深酒窩。我用前爪搔了搔頭皮,不好意思地衝他咧嘴一笑。
等到我們獨處時,我便將對八思巴說過的話又說了一遍。恰那的反應與他哥哥預料得一模一樣,對我會說話非但沒有驚恐,反而欣喜異常,一直責怪我不肯早點兒告訴他。
他臉上洋溢着欣喜,捏着我的小尖鼻子問:“小藍,我每次心情不好,晚上總會夢到媽媽唱《搖籃曲》給我聽。這歌,其實是你唱的,對嗎?”
恰那的嗓音撕啞,因爲正處在變聲期,也因爲太過勞累。爲了伯父的病,他已經守候了幾天幾夜。此刻,他卻是一掃疲態,兩眼放光,目光炯炯地盯着我。
我老實地點點頭:“還有你每晚踢被子,也是我幫你蓋好的。”
他撅起嘴嗔怪:“你呀,爲何瞞我們那麼久?四年了,我和哥哥待你怎樣,你難道感受不出嗎?”
我嘆氣:“恰那,我只是個獸類——”
“小藍,我從來沒把你當成寵物什麼的。你聽着——”恰那打斷我,神情嚴肅,語氣是我從未聽過的認真,“我父母皆亡,雖然還有幾個異母的哥哥和姐姐,可是從小不在一起,他們長成什麼樣我根本不知道。我以前以爲這世上只有伯父和哥哥是我最親的人,現在,又多了你。你聽着:我和哥哥,就是你的親人。”
我的鼻子酸澀難忍,心一攪,眼睛也模糊起來。親人!有多久沒有聽到過親人這個詞了?是淚!我以爲自己不會再流淚了,沒想到,一個純真的孩子讓我又有了淚。
突然傳來“咣噹”一聲,似乎是門被猛甩髮出的聲音。接着傳來侍從們驚惶的喊聲:“八思巴佛爺——”
恰那詫異地跟我對視一眼,急忙打開屋門衝到院裡。一襲褐紅僧袍急速向院外飛奔而去,恰那衝着褐紅背影大喊:“哥哥——”八思巴沒有理睬,繼續匆匆奔跑,一會兒工夫便消失不見。
恰那一把抓住侍從:“哥哥怎麼啦?”
侍從一臉莫名:“我們也不知道啊。班智達大師只讓八思巴佛爺進屋,我們都等候在外。他們倆說了一會兒話,然後八思巴佛爺就衝了出來。”
恰那放開侍從,跑出門外四下張望,早已不見人影。我從恰那手中跳出,嗅出八思巴的味道,嗚嗚叫着指引恰那。恰那正要跟着我跑,被衝出門的侍從拉住:“恰那少爺,不好了,班智達大師又暈倒了。”
恰那焦急地對我說:“小藍,你去找哥哥。”然後轉身跟侍從奔向班智達的房間,我則撒開腿追着八思巴的氣味尋找他。
彤霞染得一襲褐紅透出血一般的色彩,風鼓起他的僧衣,迭迭蕩蕩。站在小山丘上,他眼望無盡的白色蒼茫,整個人如同一尊雕塑凝固在漸起的暮色中。
我輕喚:“婁吉——”
他轉頭,居然是滿臉淚水。我吃了一驚,到底發生了什麼?會讓一向從容的他,也有如此失態的時候?
他對我伸出手臂,聲音裡依舊帶着哽咽:“藍迦,來。”
我跳進他懷中,仰頭問:“發生什麼事了?恰那很擔心你。”
他的喉結在優雅的頸項裡起伏不定,顫抖着嘴角,半晌才費力說出話來:“伯父告訴了我,當初爲何一定要帶着恰那和我離開薩迦。”
他抱着我,在山崖邊找了塊石頭坐下,眼望暮靄中沉沉的遠山,平靜了好一會兒纔開口說:“我母親出身高貴,溫柔善良。她16歲時嫁給我35歲的父親,兩人年歲相差甚多,卻情投意合。可是,他們最大的心病是:十多年來一直沒有孩子。作爲家中幼子,我父親最大的職責便是生下繼承人,傳承家業和法統。父親承受了家族中太多的壓力,可他不願辜負母親,一直不肯再娶。”
他眼神暗淡,嚥了咽口水,嘆息着呵出絲絲白氣:“父親50歲時母親終於狠起心腸,逼迫父親連娶了4個年輕侍妾。那些侍妾本以爲年過三十的母親無法孕
育,她們拼命想生下兒子繼承家業,可母親卻奇蹟般地有了我,而且還是長子。
我出生的那一年裡,我的二弟、三弟和大妹、二妹也相繼出生,他們只與我相差幾個月。”
那時身爲小狐狸的我,雖然與人朝夕相處了幾年,卻仍然很難理清人類複雜的親族關係,所以只能似懂非懂地仰頭看他。我們狐狸一族配偶固定,公狐與母狐一生相依。我雖因體質奇異從未感受過情動,但也實在無法理解他父親有了摯愛的妻子卻又與其他女子生孩子的行爲。
“我一出生,父親就宣佈我是款氏家族法統繼承人,這引起了四位侍妾的嫉妒。父親爲了保護我,將四位侍妾分到不同地方的莊園居住。我和弟妹們,一年都難得見上一次,根本談不上什麼手足感情。我4歲那年,母親又奇蹟般地有了恰那。恰那是幼子,於是父親宣告衆族人,由剛出生的恰那繼承全部家業,傳承款氏家族的血脈,因爲他此生不打算再要孩子。”他無奈地笑了一下,神情悽清,“這樣一來,我的二弟三弟非但繼承法統無望,連家產也分不到了。”
我隱隱覺得有些不妙。
“恰那出生不到10天,父親便去世了。我以前一直以爲父親是因年老病故,剛剛伯父告訴我,父親其實是被毒死的。”他情緒激動,身體戰慄,握拳砸向旁邊的石塊,“那時,二姨娘送來喜餅祝賀母親,父親肚餓,吃了一塊,當晚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