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生前最後幾年最寵愛的高妃,出身不高,乃是採選入宮,從采女開始,一路升至妃位,用的時間不過短短三年,隆和一朝,晉升如她之快的,連太后也有所不及。
她獲寵時,長泰還沒出生,據說高妃擅歌舞、通詩詞,乃是一朵色藝俱全的解語鮮花,先帝鍾愛之極,但高妃始終沒有子嗣,有傳言說,先帝去時曾私下叮囑太后厚待她,太后允諾,先帝才放心的去了。
後來長泰登基,太后果然對高妃一如先帝在時,人盡稱頌太后賢德,哪知高妃過於思念先帝,漸漸的竟瘋了魔,以至於誤傷長泰,這卻是犯了太后大忌,一怒之下將她打進了冷宮!原本在除華宮裡,太后也着了人伺候她飲食起居,並召了太醫給她診治的,可伺候着伺候着,見高妃神智越發模糊,當時主少國疑,太后忙碌於前朝之事,實在顧及不到她,那些人便開始怠慢起來,這麼一來二去,時間長了,高妃逐漸和其他被打進除華宮裡的宮妃並無二致。
這是蘇如繪所聽到的有關那位高妃的傳言,高妃瘋後,喜歡到處遊蕩,從身後襲擊人以恐嚇之,並引爲樂趣,當初長泰就被她嚇得大病一場,激怒了太后。後來許多暫時被關進除華宮,甚至從那附近經過的宮人,也被高妃嚇得不輕。
但是,假如這個人從來都沒有發瘋,一切瘋魔之症都是裝出來的呢?到底是什麼人什麼事,讓一個曾經集三千寵愛在一身的女子,數十年如一日的委身污泥,以最卑賤的姿態,以求得生路?
浮水感到一股子冷氣從腳底升起,喃喃道:“這宮裡……實在是太髒了!”
蘇如繪冷靜的道:“咱們從前住的玉堂殿,那位妙華太妃,難道真是被昭敬太后訓斥幾句想不開死的麼?”
“小姐的意思是……”
“妙華太妃不死,盧王后來未必能夠得到那樣的寬待,如今雖然國除,到底還留了一脈繼承王號,滯留帝都,享受榮華,好歹比全部上了斷頭臺的強。”蘇如繪冷冷的道,“我以爲這纔是妙華太妃在玉堂殿尋死的原因吧?否則她何必不回瓊桐宮去死?難道只有玉堂殿有樑不成?只有死在仁壽宮,才能讓人議論昭敬太后,以迫得太后不得不勸說當時的皇帝厚待盧王一脈……這是太妃的爲母之心啊!”
聽到瓊桐宮,浮水哎呀一聲:“難道瓔華夫人她……”
蘇如繪沉思了片刻:“趁東宮之事未決,宮裡還亂着,咱們下午去瓊桐宮見一見瓔華夫人!”
浮水正要答應,一想卻凝眉道:“下午丹朱或柔淑郡主過來怎麼辦?”
“不要緊,她們兩個都不會亂說話的。”蘇如繪吐了口氣,悠悠道,“你可能不知道,這位瓔華夫人在我剛剛進宮時,我就對她好奇得緊了,只可惜一直都沒機會親眼看上一看……這幾日你可在半夜人靜時聽到那邊傳來的歌聲麼?那就是她在唱啊!”
浮水抿了抿嘴:“那奴婢去準備一下。”
“帶點不打眼的吃食。”蘇如繪想了想道。
下午繞過了巡宮人,從小李子看守的角門出去,小心的進了瓊桐宮,積雪甚厚,行動極爲不便,兩人深一腳淺一腳,終於到了淑月殿前,清冷的氣息之中,暗香隱隱浮動,讓蘇如繪想起七年前所見的,附近那一片豔麗紅梅。
兩人在長廊下跺着靴子上的雪,裡面的人聽到,頓時有一人迎了出來,還沒看到人便先抱怨道:“殿下怎麼又來了?”
話聲未落,那人已經看到了蘇如繪與浮水,臉色頓時一變!
“思煙姑姑?”蘇如繪見狀,主動招呼着道。
思煙老了很多,蘇如繪記得她年紀也該有四十左右了,原本年輕時該有幾分俏麗的瓜子臉上因皮肉的鬆弛下垂,顯得格外蒼老,鼻翼的兩道紋路倒是越發的清晰,配上那陰沉的目光顯得分外刻薄,衣着卻比七年前更加的寒酸了,叫人無法相信瓔華夫人當年竟也有寵冠六宮的時候。
她聽到蘇如繪準確的叫出自己的名字,又看了看浮水手裡拎的食盒,眼神恍惚了一下才道:“你是……蘇家小姐?”
隔了七年,蘇如繪當年又只是個孩童,輪廓雖在,卻變化極大,也虧得思煙記性好,纔在這短短時間裡認了出來。
蘇如繪點了點頭:“姑姑好記性!”
“不是奴婢記性好,而是自從夫人病了之後,到淑月殿來並喚奴婢爲姑姑的,總共不過那麼幾個人。”思煙眼中露出嘲意,腳下未動,毫無讓她們進去的意思,“未知小姐隔了七年忽然過來,可是有什麼事吩咐?”
蘇如繪被她的直截了當弄得有些慚愧,勉強笑道:“這幾日宮中亂着,沒人注意,所以帶些糕點過來。”
思煙的目光落到了浮水手上,正欲說話,蘇如繪明白她的意思,叫浮水把食盒打開,隨便掰了些當着思煙的面吃下,以示無毒,思煙面色略緩,口中卻不動聲色的笑道:“蘇家小姐這麼做可是什麼意思呢?奴婢哪兒有信不過小姐的?小姐要害奴婢和夫人,又怎會隔了這些年再來呢?”
蘇如繪知道她這些年受盡委屈,而自己當年雖然與淑月殿還有些善意,但之後被勸戒也漸漸遠了去,也是很多年都不曾想起過,所以此刻聽了思煙暗含譏嘲的話她也不生氣,只道:“當年常聽夫人歌,一直心生好奇,未知我可能見夫人一面?”
“蘇家小姐糊塗了?淑月殿乃陛下親自下旨,不許他人探視踏入的,小姐這是抗旨!”思煙眼皮一擡提醒道。
蘇如繪乾乾脆脆的道:“如今四周無人,姑姑不說,我們主僕不說,誰能知道?”
思煙還要拒絕,蘇如繪擔心糾纏下去生變,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而且四殿下都能見,我身爲女子,似乎更無不妥之處吧?”
思煙臉色頓時變了!
“你……你究竟想怎樣?”思煙厲聲道,“什麼四殿下?你幾時見過四殿下到這裡來?淑月殿是陛下親自下旨不許外人進入的!你若敢再往前一步,別怪奴婢以死相拼!”
蘇如繪不由愕然:“姑姑……”
“你走!”思煙不由分說,就要上來推她,這激烈的態度讓浮水也呆住了:“你這姑姑好不講理!”
蘇如繪心念電轉,忽道:“我是女史薛紫暗弟子!夫人之前唱的曲子,我從前在師傅那裡見過!”
思煙手下一緩,喃喃道:“薛紫暗?”隨即表情又兇狠起來,“女史又怎樣?不過是些清名,憑什麼你想見就見!”
蘇如繪被她推得踉蹌,不甘心的叫道:“那顧太一呢?我知道從前那闋‘霜降江南草木凋’,乃是他的手筆!”瓔華夫人與顧太一有舊,這是念夢透露給甘然的,蘇如繪也不知道思煙到底是宮裡的宮女,還是之前瓔華夫人帶進宮的,但既然能夠陪伴瓔華夫人在這悽清的淑月殿待了這麼久,顯然深得信任,對瓔華夫人從前的舊事,未必會一點不知。
誰知思煙不聽顧太一還好,一聽顧太一,眼睛都要紅了,咬牙切齒道:“好一個顧太一!若不是他負心薄信,又怎會害夫人如此!”
蘇如繪心下一沉!
正在這時,卻聽殿中傳來一聲低喝:“姑姑,先請蘇小姐進來!”
聲音低沉喑啞,卻是一個男子!
蘇如繪和浮水皆是一驚!
思煙卻急急道:“你……”
“四殿下?”蘇如繪聽這聲音雖然啞得走了形,但到底透着幾分熟悉,一想淑月殿可能出現的幾個人,試探的問了一句。
裡面的男子果然嗯了一聲:“姑姑,先把人帶進來吧!”
思煙心下不喜,但到底沒逆了甘美之意,悻悻的示意她們進去。
蘇如繪這才知道思煙說什麼也不讓自己進去,不只是爲了長泰之命和她們自己,也因爲甘美就在裡面。
淑月殿的正門是被封起來的,要進去只有沿長廊到側門進。
進得殿中,撲面而來的卻是一陣陣塵土。
蘇如繪微微一皺眉,但見從前華美的宮室,此刻處處半殘着宮紗,唯一的一個炭盆,點在了角落裡,一個人影倦縮着,一件男子的氅衣蓋在了她身上,似睡似醒,四殿下甘美只穿了夾衣,背對着她們坐在炭盆旁,拿一根樹枝撥弄着裡面的木炭。
“殿下!”蘇如繪走到附近,屈身行禮。
甘美轉過頭,因是逆光,看不清他表情,只覺目光甚是低沉,他嗓子啞得厲害,未知是不是爲澂嬪哀毀的緣故,低聲道:“蘇小姐所來,到底爲何?”
蘇如繪覺得他的目光甚是奇異,猶豫了一下,甘美已試探道:“是二哥的意思?”
“不是!”蘇如繪下意識搖頭,甘美卻不相信:“母妃已經拿命幫着二哥三哥動搖了太子殿下的儲位……二哥卻還不肯放過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