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剛至,葉片上的露水還未消失,便已是豔陽高照。
秋色濃後,難得的一個大晴天。
歐陽戎頭戴氈帽,手牽冬梅,走在星子坊的熱鬧早市上,停步買了兩塊烙餅,他一邊埋頭啃,一邊走向西城門方向。
“憨——!”
冬梅打了個響鼻,呼出熱氣,吐在啃餅主人的臉上。
“一邊去,還吃呢,肥成這樣。”
歐陽戎“嫌棄”的拍開棗紅大馬湊近的馬首,偏開頭,把餅拿的離它遠點。
馬兒秋天本就容易養膘,特別還碰上元懷民這個寵馬達人,爲拉近關係,天天在江州大堂的馬棚偷偷餵馬、擼馬。
被歐陽戎捉到都屢教不改,令人甚是無語。
自家這匹汗血寶馬,都被元懷民養肥秋膘了都,最近騎它,總有一種坦克駕駛員的既視感,壞了他翩翩君子的畫風……
來到靠近西城牆的一座佔地不小建築,歐陽戎駐足,擡頭瞧向建築牌匾——翰雷墨齋。
歐陽戎自若走進門。
潯陽四周,其山多油松,乃是造墨的絕好煙料,潯陽的松香墨算是江南聞名。
而這座翰雷墨坊,專門販賣潯陽名墨之一的翰雷墨。
其墨用秘方,硃砂研細加膠製成,成爲一種特色獨有的朱墨,備受江州士人追捧。
翰雷墨齋採用前店鋪後工坊的模式,後方工坊自產翰雷墨,前店直銷,生意興隆。
歐陽戎穿過前店,走進後方工坊內一處院子中,看見了一道熟悉的宮裝倩影。
“女史大人吃了沒。”
他摘下氈帽,掏出一枚熱乎烙餅遞去。
容真大清早的,依舊掛着一副冰冷冷麪孔,沒有回頭,沒去接自來熟青年遞的餅:
“不餓。”
“其實也就客氣問下。”歐陽戎不好意思的笑了下,津津有味啃起餅來。
他左右瞧了會兒,問:“女史大人有何發現,那蝶戀花主人所用之墨,是這翰雷墨?”
容真頷首:“是此墨無疑。”
歐陽戎笑說:“天下果然沒有不漏風的牆,距離女史大人抓住此僚,又進一步了。”
“對了。”他一本正經問:“需不需要司法曹的人手幫忙調查,上次調查紙坊,他們做的還行。”
“先不用了,此次工作量少,能買翰雷墨的潯陽人家,本就不多,本宮人手夠。”
容真婉拒,說話間,回頭瞧了眼歐陽戎。
“那倒是可惜了。”
歐陽戎面色不變,語氣不在意。
容真上下打量了會兒他,問道:“歐陽長史今日不上值?怎麼不穿官服?”
歐陽戎垂目看了眼常服,笑了下:“今日個人原因,休假半日,下午再去江州大堂。”
“休假半日?”
容真不禁多看了眼狐白裘青年。
認識這麼久,這歐陽良翰在她心裡印象一直都是工作狂形象,除非是每月公共的休沐日,否則每次去江州大堂都能看見他影子。
今日倒是破天荒請半日假。
容真想了想,懶得問他請假幹嘛,輕扯嘴角:
“歐陽長史真是盡職,一上午假而已,早上還跑來視察。”
歐陽戎擺擺手:“視察不敢當,只是習慣過來瞧瞧,看有什麼能幫的沒。”
“隨你吧。目前不需要你們幫。”
容真搖搖頭,準備去前臺查賬本。
就在這時,一位年輕女史臉色嚴肅的跑了過來,瞧了眼歐陽戎,轉而湊在容真耳邊,低語幾句。
歐陽戎本來準備走人,卻瞧見容真秀氣眉頭肉眼可見速度蹙起。
待年輕女史離開,歐陽戎主動問:“發生何事?”
容真沉默了會兒,眯眼:
“下面人查賬發現,這三個月,翰雷墨齋售賣出的翰雷墨,與實際產出的翰雷墨有出入缺口……
“細查發現,近三個月所產翰雷墨本來悉數放置內庫,卻憑空少了五十錠。
“翰雷墨齋的管事夥計也懵懂意外,還是今日本宮與手下人查賬才幫他們發現的,呵,真是一羣酒囊飯袋,做生意都如此馬虎。”
歐陽戎挑眉:“那現在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查!”容真語氣不爽:“已經派人去通知翰雷墨齋的東家了,等他過來,再好好盤問。”
歐陽戎瞧了眼容真甚是不滿的臉色,頗爲理解。
畢竟是要查那位蝶戀花主人的買墨記錄,如果沒有這種翰雷墨齋自己府庫的虧空,那就很容易鎖定嫌疑人,按圖索驥就行了。
可是現在有了虧空,多出了一個莫名流出翰雷墨的源頭,誰知道那位蝶戀花是不是偷墨之人,用的是這批不翼而飛的墨?
要是隻是貨不對賬,少幾錠墨條,也就罷了,結果現在直接不翼而飛五十錠,這批貨量可不小。
不過這種貨庫虧空、火龍燒倉之事,歐陽戎有經驗,大多數就是家賊難防,類似當初他在龍城庫房查賬。
說不得現在一臉着急、去喊東家的管事們,其中就有心虛者。
歐陽戎忽然提議:“這種查案之事,司法曹更擅長些,要不把他們喊來幫忙查查,協助女史大人?”
容真猶豫了下,放開口子:“你先把人喊來,本宮再看看。”
歐陽戎心裡暗笑,面上嚴肅:“好。”這翰雷墨齋內庫失蹤五十錠,真是及時……歐陽戎心道,甚至他都有點想感謝偷墨盜墨之人了……畢竟算是給了他一個插手的機會,還拖延了容真的調查進度,也不知道是那位好漢乾的,可惜笨了點,只懂貪墨,卻不懂花樣平賬。
歐陽戎喊來一位女官,讓她帶其手令回江州大堂喊人。
他暫時留下,陪容真一起旁觀了會兒調查,等到燕六郎帶人趕來,歐陽戎瞧了眼逐漸升上中天的太陽,一時間也查不清此事,歐陽戎告辭出門,過上午假日去了。
說起來,這還是昨日他撕書魔爪被正義女俠當場反剪後,屈打成招簽訂的不平等條約。
今日上午必須好好陪下正義女俠小師妹,約好出城,去賞紅葉……
翰雷墨齋,歐陽戎走後。
容真繃着小臉,隴袖走在丟失墨條的內庫中,她走走停停,不時凝眉思索。
“此地氣息,全是松香墨氣,並沒有人煙雜氣,絕不是有尋常小賊所爲……
“有些蹊蹺,墨去了何處,難道是那個蝶戀花主人偷的墨,他倒是可以不留痕跡,可幾個月前就提前盜墨,難道早就算到今日會被調查?
“可偷墨就偷墨,伱一次性偷五十錠,二十年都用不完,偷這麼多,難道是缺錢?”
就在宮裝少女呢喃自語之際,內庫外面的院子裡,燕六郎正抱着刀,一邊傾聽女官陳述案情,一邊派手下召集店內管事夥計、制墨工人們。
後者們來齊,站成兩排。
燕六郎手拿名單,挨個點名,不多時,他點到了一個矮個頭男孩,身穿一件破舊補丁的大紅襖。
“黃萱。”
“在。”一道鈴鐺般的清脆嗓音迴應。
燕六郎定名的節奏頓住,忍不住瞧了眼矮個子紅襖男孩,只見一張小臉髒兮兮的,沾滿墨跡,手上也是,應該是一位工坊制墨幫忙的工人。
不過“矮個子紅襖男孩”黑糊糊臉上那一雙澄明漆眸,令燕六郎多瞧了一眼。
名帶“萱”字?還有說話這聲音……
他上下打量問:“你是女娃?”
“哈哈哈哈。”周圍的夥計管事們發出一陣嘲笑。
矮個紅襖男孩表情不變,乖巧點頭:“是。”
不過看得出來,她比較受同伴排擠。
燕六郎皺眉:“笑什麼笑?”
周圍衆人頓時老實閉嘴。
不過,人羣中有一位猴臉夥計,飛快瞟了眼不遠處的黃萱,低頭髮出小聲嘀咕:
“老爺,說不得就是這小妮子偷的,得好好查查她,她手腳出的名的不乾淨,白天在工坊制墨,傍晚喜歡跑城郊,去賣什麼摺扇、紅葉,討好出城遊玩的公子小姐、名士文人……坊裡很多人知道,她所用墨汁,可能就是偷用咱們的翰雷墨。”
其它夥計聞言,紛紛應和。
臉頰塗滿黑糊糊髒墨的紅襖女娃低下腦袋,不辯解,不吱聲。
燕六郎餘光瞧見她臉色平靜,像是沒有聽見一樣,眼眸有些無神渙散,似神遊天外。
燕六郎面無表情,抱刀斜瞥告狀的夥計墨工,扯了下嘴角:
這麼一個小妮子怎麼可能盜出五十錠的墨?給她一晚上都搬不出去,況且此女娃明顯不合羣,你們都是人精能讓她在眼皮子底下偷墨五十錠?大概率誣陷。
不過還是要走流程查一下,燕六郎上前提人進屋。
屋內,紅襖女娃話語很少,要燕六郎問一聲,她才答一聲,不廢話多言。
她一五一十的交代了平日賣摺扇等物的墨水從何而來,燕六郎細聽,調查了下,發現確實沒什麼問題,她用的墨,要不是制墨的邊角料,要不是前臺客人用剩下的,被她悄悄裝了點回去……
至於這種小小的順手牽羊之事,是否違背翰雷墨齋東家制定的規矩,燕六郎不清楚,他是查五十錠墨條虧空的,也不多管閒事。
搖了搖頭,提醒一句:“行了,你回去吧,這種小便宜的事以後少做,小心被人告到你東家那裡去。”
準備埋頭離開的黃萱嬌小身子頓了下,擡起一張烏黑小臉,看了看燕六郎,眼底隱約感激。
燕六郎無所謂,揮揮手,假小子模樣的紅襖女娃一雙小短腿小跑離開屋子,見她完好出來,外面包括告狀的猴臉夥計在內的不少看熱鬧之人面露失望。
不多時,檢查完這批夥計墨工,除了有嫌疑的大管事和府庫看守人員,其它人暫時放走。
今日調查,東家給解除嫌疑的夥計們放假,提前下值,黃萱離開前,用井水洗了下手,露出一截白胳膊,引得一兩位夥計側目。
不過她沒有洗臉,和以往一樣,保持臉上墨跡髒兮兮,倒是沒有吸引太多注目。
這些都被一旁的青衣女官們看在眼裡,有領頭的中年女官微微點頭,眼神考察起來……
個頭矮矮的黃萱並不知道稍微引起了司天監女官注意,她跟隨人羣離開工坊,提前下工。
門口秋風拂落葉的大街上,黃萱裹緊了點身上破舊紅襖,在一些人鄙視嫌棄目光下蹲下身子,她埋頭撿了幾片品相不錯的紅葉。
少頃,擡頭看天,“一襲小紅襖”邁開小短腿迅速跑遠,似是臨近正午,着急回去做飯。
周圍夥計倒是習以爲常,這女娃的母親跟野漢子跑了,被窩囊漢父親拉扯長大,父親是沒心沒肺的憨憨,在潯陽渡碼頭老實搬貨,做苦力活。
最近聽說好像還去了雙峰間那邊參加長史大人主持的建造大佛的工程。
父女倆相依爲命,在靠近城郊的星子坊邊緣地帶,租了一間漏水木板房住,星子坊魚龍混雜、租客很多,父女住的院子裡擠了七八戶人家,都生活清貧。
不過這女娃倒是手腳勤快,可惜性別緣故,加上行動孤僻我行我素,在翰雷墨齋並不合羣……
黃萱出門沒多久,墨齋門口,一位同樣通過審查、解除嫌疑的胖臉掌櫃走了出來,身後跟着猴臉夥計。
胖掌櫃黃豆大的小眼一直盯着假小子黃萱的矮小背影,猴臉夥計跟在後面,冷笑一聲:
“這小妮子真是比牛還犟,一直不從咱們,那些摺扇、紅葉上的字詞詩句,哪裡是一個普通小妮子能寫的,有這等讀書寫字的天賦,年紀還這麼小,賣什麼摺扇、紅葉,不去隔壁青樓賣錢真是可惜。”
胖掌櫃依依不捨收回目光:“只消培養個兩年,一位十三、四歲的才女花魁,稍微包裝一下,拍賣個處子首夜,嘖嘖潯陽名士就是好這一口,給她介紹出人頭地的路子她不走,真是活該和她那傻爹一樣,天天寄人籬下,在碼頭搬磚。”
猴臉夥計忽道:“隔壁青樓老鴇私下開出價錢,只要有人能把這倔女娃弄去樓裡,主動畫押賣身,她取出五十兩銀子酬報。”
“五十兩嗎……嘿,這細身板真他孃的值錢。”胖掌櫃壓低聲音:“俺有一計。”
“哦?快說。”
“她家的房東正好是俺大舅哥,藉着這回內庫藏墨丟失,咱們等會去找氣頭上的東家,到時候按俺說的來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