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林家出來, 外面已經是下午,他們一直睡到日上三竿,只好吃了午飯再走。坐上車她想起來打電話給溫情。
“你在幹嘛呢, 這麼久沒有消息?你猜我現在在幹嘛?”艾白尾音輕快, 心情顯然不錯, 相較之下, 溫情的聲音低潮很多, “那你在幹嘛?”
這通電話恰巧打在命運的關口,多一秒嫌多,少一秒又不行。而暴風雨前總是寧靜, 她這時還不知道她與林鈞的最終。
“我在車上看我的結婚證書,林鈞, 艾白!”她一字一頓, 念着兩人的姓名, 喜悅從電波這頭傳到另一頭。
啪地一聲,玻璃落地, 像是所有的翻篇都始於一聲突響,一個轉身,一句平常話。
“怎麼了?”她終於察覺出異樣。
“……你來我家,一個人來。”
“發生什麼事了?”直覺遲鈍地鑽出來,艾白問。
“現在, 就來!”
掛斷電話, 艾白舉着手機怔怔地, 林鈞騰出手摸上她的後腦, 詢問, “怎麼了?”
他總會使人鎮定下來,艾白不吝嗇地給他一個安慰的笑臉, 說道,“也許是溫情出事了,你靠邊停,我去找溫情聊天。”
“我送你去。”
“不用,你先回公司,忙完這陣我們還要回你的,不,是我們的母親家。”
他脣角帶笑,“回來給我電話。”看到她點頭,他才放心把她送下車,車子已經開出去一段,他還在後視鏡裡觀望她,她今天穿着粉色的A字裙,腕間是一圈小珍珠環着,還在黑髮上別了他送的茉莉花髮夾,他還記得她戴着金戒的樣子,沒有嫌棄,哭着和他接吻,現下他雖然看不到戒指,但知曉她戴着。
光知曉這一點,他就覺得滿足。
回到公司,積壓的工作足以讓他頭疼,可是今天不同,他雖然想着快些回家見她,但想到現在工作目的是爲了養家就不一樣了。
養家……他以前孤身一人,除卻與母親在一起的時光,他一直都是一個人,可是就在前天,他的身邊多了一個,她的名字和他的放在一起,從此他們的生命便緊緊交織,多麼奇妙,又多麼幸運。
不知不覺就已經是傍晚,周睿臨走進來批文件,跟他說恭喜。
“心情怎麼樣?”
“不會再好。”
“她不愛你也不打緊?”
他默了默,“你找死?”兩個人的眼光碰在一起,奇異的是周睿臨毫不在意,窮追不捨,“不是說不在意的嗎?”
他皺眉,“你怎麼回事?”
“你不是聖人,做什麼慈悲?”
他臉龐無動於衷,面對周睿臨的質問,他的憤怒反而消退,平心而論,周睿臨是忠誠於他的,他只說,“把新聞稿發了,現在。”
周睿臨又站了一會,知道他不會回答之後才走出去,坐到位置上他打開文檔敲字,“林氏董事與未婚妻前日成,”一個婚字怎麼也下不去手。
算算時間,應該差不多了。
**
自周睿臨走後,林鈞就有些坐不住,翻開手機,還是沒有來電,他不安的情緒悄悄蔓延,有線電話卻先響了。
“艾白……”溫情的聲音,摻着哭泣,使得他心神一震,“說清楚!”
“她從我這裡出去了……拿着……槍!”
最後一個字瞬間點燃局面,空氣彷彿凝集,林鈞覺得有些缺氧,硬着頭皮說,“她哪來的槍?”
“是總城,他辦案時用的。”
他直覺地問,“什麼案子?”
“……你和林山。”
時間變得迫人,每一秒都是千鈞,他放下電話往外改,周睿臨迎上來,“去哪兒?”
林鈞深深看他一眼,不出聲,但周睿臨知道,他們,完了!
場景在他們身邊轉換,轉到從前。
“這筆錢能讓你們一輩子衣食無憂,條件是立刻離開津城。”暗夜裡他把支票甩在一對夫妻跟前。
那對夫妻走後,他突然感到煩躁,從口袋裡摸煙,另一個人影捱過來,給他點上,火光下正是周睿臨和他。
“你不會吸菸。”周睿臨說。
“剛開始。”他回答。
手機叮鈴鈴地響起來,林鈞看一眼顯示,趕緊接了,“你在哪?聽我解釋,告訴我你在哪?”
沒有回答,隱約有風的聲音,他皺眉,緩了緩口氣喚她,“艾艾……”
“不要叫我艾艾……”終於傳來她的哭聲,像是從雨夜裡來,又像是從深深的宅門裡,他心頭一痛,“在哪,告訴我!”
又沒有人回答,他急道,“殺了我,如果你恨我就殺了我,隨便槍還是刀,你在哪?告訴我你在哪,我現在就去!”
“……交口海岸,我等你!”
電話被掛斷,在滴滴的聲音裡,他立刻要下樓,他身後的周睿臨把他抓住,“你去送死?”
“你要的不就是!誰給的好處我不問,現在我們已經不是兄弟!”他肩膀一掙,不再管身後。取到車,林鈞一路駛到海岸口,沿岸邊停着他給她買的mini車,她把它送給溫情,現在又偷偷開過來,如果知道會有這天,他不會心疼她擠公交,也不會害怕她走路崴腳。
不過他可以看到她了,在遠遠的海邊,她獨自坐着,背影是粉色的,還是早上那個小女人。他朝她跑過去,風把他的白襯衫吹得鼓鼓的,像一艘小帆,他總是往她的方向努力靠近着。
她發現他,轉過臉,臉上是淚痕,可是一看見他還是又源源不斷流出新的淚來,她也警覺地抓起□□對着他,黑漆漆的槍管,她握着,手發顫,他想告訴她,這樣是打不中他的,可是他沒有說,站在和她幾尺的地方望着她。
“我知道你車禍是假的,你根本沒有撞人,是你自己故意撞的。”
他訝異皺眉,但很快又無痕,還對她說,“你先冷靜下來!”
艾白看着他變臉的功夫又想起那天的靈車,他撐着傘從車上邁下來,衣冠楚楚,沒有一滴眼淚,跟一個沒有人情的木偶無異,突然覺得好笑,甚至笑出聲來,也許是笑累了,眼淚也跟着下來,她哽咽,“你爲什麼是這樣一個人?你怎麼可以是這樣一個人?”
他爲了她留下而製造的車禍她可以不計較,她可以權當他愛她而幹傻事,可是他怎麼可以……怎麼可以□□呢?而且還是車禍的老把戲?
他的愛如果不是純潔而是黑暗,她該如何承受擔待?他有沒有想過有一日她知曉,她又該如何處置反應?這些假設在林鈞這邊,卻偏偏是建立在她永不愛他的基礎上,她如果發現,他就認罪伏法,而如果沒有發現,他就能貪戀美好,一生一世!
太瘋狂了,又太可恨了,艾白舉着槍,風從四面八方涌過來,她後退,險些不穩,而她小腿上有泥濘的劃痕,鮮紅的血跡一直流到腳跟,林鈞終於看見了,眉頭緊鎖,“你受傷了?”
他的表情鬆動竟然是在這一刻,艾白完全崩潰,把□□對準自己,她不要再活下去,多活一刻便是痛苦一刻。
“你幹什麼?”林鈞欲要跑上前,艾白大喊,“別動,再動我就開槍!”她終於拿他的愛做威脅。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她不會再對他惡作劇,也不會再去平白招惹,她安分守己叫他哥哥,或許他能成爲一個保護者,恰如其分地守候在她的生命裡,可能會愛上她,也可能不會,但縱使愛上,也不會像這般偏執倔強,陰鷙兇狠。是她和林山逼得他如此,是她和林山造成現在的局面!
她記得林山的日記,林山每日聽着母親的激烈言語,又看着父親的小心翼翼,他的心在面對林鈞時不若對她的陽光赤誠,也是污濁一氣,他們在這個家裡早就不相溶,是她看不透,又太天真。
烏雲欲來,而她的世界早已坍塌,她一步步退,他又一步步緊逼,她的手打顫,身子骨發冷,只消撥動拉桿,就能結束一切。
“如果我說不是我,你相不相信?”
她動作僵住,擡眼看他,林鈞靜靜站着,手已經垂下,“你不相信我是不是?”
她愣神的期間,手不自覺鬆力,而他突然躍起把槍帶人一起按在沙灘,她的腿受傷,這個動作變得很容易,艾白反應過來要逃,卻被他緊緊扣在懷裡。
“你騙我?你騙我!”她掙扎,死命掙扎,不是他,原總城對她的不冷不熱如何看,不是他,林山爲什麼在他們進展神速時遭遇不幸,況且,他不擇手段的行事她早已領教。
“你是我妻子,你有義務相信我!”
如今,他竟用義務壓她,她聲音痛苦,淚眼朦朧,“我不是你妻子,我不是,我多想我不是!”
他把她的臉扳過來吻她,她的淚水和她的掙扎,他一一想吻去,可是太多了,他吻不來!
俄羅斯的四年裡,他每日在房裡讀書,啤酒,嚴寒,孤身,他的性格被磨成一塊堅鐵,他醒悟到,想要什麼,都必須自己爭取!然而在機場,他愛上她,他軟化了!他開始恨自己的陰暗,她是那麼光明,那麼快樂,像他的太陽,她又是那麼澄淨,那麼純粹,像他的月亮,他的每一天都需要她,他放棄她就等於放棄一切。
他想過,他的偏執從此就對她一人,林家,他不報復,林母的孃家,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她開心,她在他身邊,他可以放下戾氣,被她給的陪伴安撫。
但是,他忽略了,她的心。
艾白咬上他的手臂,用了死力,鐵鏽味很快衝進嘴裡,她恨不得吸光他。可他居然巋然不動,還是把她困住!
何必,這又是何必?
她鬆了口,含糊念着,“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先是微弱的小聲,他凝神去聽,她已經換了分貝,漸漸變大,最後變成正常的傾訴,她說,“我愛你!”
這一槍分明沒有打響,但依然擊在他胸口,林鈞喜不自勝,這個時候,他能想起的全部就是她愛他,艾白在他鬆懈時終於掙脫他,往海里扎去。
天幕下海是深色,望不到頭,連着暗夜壓在心底,林鈞慌忙去追,跟着她遊進大海,鹹澀的味道滲入口腔,不及他心中焦苦之一,而艾白,像是拼了性命,一直往深處遊,一絲靈光顯現,林鈞頓悟到,她那是要游到鯊魚海區。
她的小腿流着血,現在又是溫暖五月。
他發了力,想要追趕她,把她擒住,可是水下行動不便,她身小靈活,被抓住也能逃脫,前面的綠色大網就是界限,她想翻過去,終於被他抵在網前。
“別胡鬧,回去!”他神情冷峻,懸着的一顆弦已經到了臨界點。
“我愛你!”她還是講這句話,剛纔他沒有看到她的眼神,這會觸及到才覺得身體已經麻痹到沒有知覺,只有握着她手臂的那隻手在發燙,“不要離開我!”他不由自主這樣說。
“晚了……”她的聲音含着巨大的悲慼,足以把那根弦壓斷。
“沒有晚,我說沒有晚就沒有晚!”
她看着他,眼光裡透着死寂,遠處的警鳴聲此刻響起,明明是急促的,卻被他們無聲的對視拉得悠長綿遠,彷彿那昭示着危險和分別的號角還沒有到來。
她在用行動告訴他,爲什麼沒有想到她!她如若去死,他會有多少體會,在不久的將來,她也會一一品嚐,他那麼愛她,怎麼捨得讓她心傷!
“對不起……”他只能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