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個全然陌生的屋子裡,沒有冰冷的吊燈,厚重的窗簾,沉悶的空氣,過了好幾秒,艾白才意識到——這是林鈞的家。
她環顧了一下他的屋子,簡樸,陳舊,再沒有多餘的形容。這是她第一次直面林鈞的貧窮,雖然她曾無數次把它作爲嘲笑掛在嘴邊。
她不禁想起林鈞剛來林家的樣子,穿得不好,每天都踏着一雙老舊的耐克鞋,不知道是不是因爲營養不良,明明比她大了三歲,竟然和她一樣高。
她不喜歡他,從一開始,他們似乎就不對盤。再加上,林山討厭他……她喜歡林山,林山是她的玩伴,他們一直是一夥的,她從未懷疑過,所以,他們一起對他做了壞事。
林鈞來到林家一直不愛說話,鮮少聽到他的要求或者是抱怨。儘管如此,在林山眼裡,他的存在已經提醒着林山與母親的失敗,以及父親的背叛,他是天之驕子,他不能容忍分享,不能容忍他人的紛紛議論,更不能容忍母親每天的以淚洗面。
而當林山找到她時,她很義不容辭地答應了。林鈞因爲提早入學,所以已經是初一,而他們知道初中部對於星期一升旗每人必須穿校服的事查得很緊。
星期日的晚上艾白敲了林鈞的房門,自從上次宴會上不歡而散後,她還沒有主動搭理過他,當然他更不會。
門開了,林鈞顯然很意外,她也有點尷尬,咬牙開口道,“我的髮夾掉在花園裡了,你能幫我找找嗎?”
林鈞看了眼身邊的房門,“林山不在嗎?”
她點點頭,期待地看着他。他面露難色,好像很是掙扎,正當她以爲計劃不成時,他艱難地點了頭,“在哪?”
她心裡暗喜,把他領到花園,林山這時候從自己房間裡探出頭,進了身旁的房間。神不知鬼不覺,林鈞的校服被他拿走了。
第二天一早,艾白又是緊張又是忐忑,林山倒無所謂,照樣來接她。早上二節課下時,她實在忍不住好奇,偷偷往初中部跑去。
林鈞果然站在升旗臺旁邊,太陽那麼大,他竟然腿都沒彎,站得直直的。
人生是不是都有一次做壞事的經歷呢,做的時候心一橫,做完之後又害怕得不行。放學的路上,艾白實在忍不住,問林山,“林鈞的校服呢?我們偷偷還回去好不好?”
“怎麼還?”
“……我再去引他出來一次?”
林山一個爆慄打在她頭上,“笨蛋,他難道不知道你上次是故意的麼?”
艾白跟上他的腳步,“那這次換你來引?”
林山總算停下來,一本正經,“你拿什麼還他?我已經把校服扔了,算是給他來這個家的第一個懲戒。”他胳膊放在艾白肩上,繼續說,“你是我這邊的對不對?如果連你也不是,我真不知道這個家除了我媽誰還能記得我……”
艾白覆上他的手,猛點頭,“我當然是你這邊的,永遠都是。”
第二天,第三天……他一直沒穿校服上學。而艾白是每天都會去看他,她不明白,他明明可以告訴家裡,明明可以找她對峙,明明可以戳穿他們,可是,他還是一如既往的沉默,林家也一直風平浪靜,直到老師忍無可忍,通知了家長。
在這之後她過了好久才又去林家作業,再見面,他還是對此隻字不提,也不屑看她一眼。本來他們已經是兩看兩相厭了,偏偏因爲大人不放心以至於他們每次出去他都要跟着。
林山對他越來越討厭,她也依舊跟着林山給他搗亂,有一段時間他們甚至對這段遊戲樂此不疲,誰的惡作劇能讓林鈞有所反應誰就獲勝。
而他對他們一直是視若無睹,印象裡她只有一次勝過了林山。那天他們在房裡寫作業,實在是太無聊了,她決定找找樂子,而往往這個時候,她就會下意識地把主意打到林鈞身上。林山興致缺缺,也由得她胡鬧。
週末天裡,樓下正在大掃除,她從傭人口中得知林鈞正在樓下的洗手間打掃,正好傭人手裡提着一桶現成的髒水,她壞心眼地接過來。
到了洗手間門口,她躡手躡腳,心裡早已經想好作戰計劃,一進去,她就會假裝跌倒,然後對着他的方向一盆髒水潑下,他的表情一定很精彩,一旦成功她就叫林山來看,千萬不能錯過一個時間點。
她小心推開門,張望了一下,心裡犯疑,別說人了,一個影都沒有!他竟然不在!她氣沖沖把門全部推開,大咧咧地走進來,剛要喊那傭人來發頓脾氣,沒料到腳下一滑,人就要向後倒去。她集中生智,一把抓住身旁的浴簾,豈料浴簾根本不結實,或者說是根本承受不了她已是花季少女的體重,華麗麗的被拉掉了。她也華麗麗地看到了前幾秒鐘她萬分想念的某人,不僅如此,還是以原始狀態出現的某人!
還沒等她消化她所見所景的震驚,一桶涼水隨之澆下,她的白色襯衣形同虛設。艾白已經是正在發育的初中生了,身體已有了微微的曲線,而她身着的小可愛正在被他一覽無餘。
他們幾乎是裸裎相見。時間只發生在那幾秒,對於那時的艾白來說,無疑是緩慢而羞恥的。林鈞率先反應過來,一把抓了一條浴巾圍在腰間,而艾白已經要哭出來了,他愣了愣又華麗麗地揭下了浴巾扔在她身上,冷冷地說,“出去!”
她愣在原地兩秒,立刻抓着浴巾落荒而逃。林山正從樓梯上下來,看見她從洗手間跑出來,抓着她的肩膀問怎麼了,林鈞適時地出現,腰間圍着的正是艾白拉掉的浴簾!
她徹底地整到了他。一羣人在問她,她不敢說是因爲自己使的壞,在大家越來越離譜的猜測中,她不自主地點了頭。她太害怕了,太驚慌了,沒有一點緩和的時間,沒有一點冷靜想想的時間,她讓他背了黑鍋。期間他的眸子一直鎖着她,好像要窺探她的一切,她不敢看他,心裡緊張地要命。
他沒有揭穿她。
她不知道爲什麼他就這樣承受了,一如以前,沉默,不追究,也不反擊。
她有想過自首,她聽說他要被送出國,她這心裡就過意不去,林山把她拉住,告訴她他母親已經把那傭人打點好,現在只要林鈞不說,誰都不會知道。他還告訴她,林家很複雜,他父親揹着他們塞錢給林鈞,他母親經常到他房裡偷偷抹淚,而他每天都很疲勞地面對這一切,林鈞,林鈞就是這所有痛苦的根源,現在他能出國,這對所有人來說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所以,她退縮了。表面上她成全了林山,成全了林母,但實際上,她也成全了自己,因爲她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起這謊言的代價。誰知道呢,也許對林鈞來說,出國也是好的,她這樣安慰自己。
直到一天傍晚放學,她和幾個女生朋友在路上小打小鬧着,突然一個人從巷子裡衝出來,她嚇了一跳,定睛一看才知是林鈞,她立刻彆扭起來。
林鈞一把抓住她的手臂說,“跟我來。”說着就把她往巷子里拉,她的朋友在後面哎哎地叫着,許是因爲負罪感,她沒有拒絕,轉過頭給朋友們一個安慰的眼神,“你們先走,我有點事。”
他們在巷子裡左轉右轉,愣是沒說話,她跟在他身後,心裡納着悶,不過他就算是給她一拳她也不驚訝,那是她自找的,她活該!
在夕陽快要消散的時候,他終於停下來,突然轉過身看她,她有點緊張,抓着書包帶子,惶恐地看着他,他說話,竟是她剛剛設想的一千種畫面中所沒有的,他說,
“你爲什麼討厭我?”
她討厭他嗎?應該是吧,可她現在面對他爲什麼就是說不出口。這時距他們認識已有六載,在這期間她不斷地欺負他,嘲笑他,甚至冤枉他,他終是拿沉默對她,安靜承受一切,而六年後他對她的行爲說的第一句話竟是“你爲什麼討厭我?”
那晚她只能狼狽而逃,回到家裡負罪感讓她怎麼也睡不着。
第二天一早便聽說他乘着早班飛機走了,徹底消失在她和林山的生活裡了,而她剛想對他好點的決心也隨之虛無。
只是沒想到,這第一句,也是最後一句,他們的六年就這樣結束。
那一年,他十八,她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