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時,已是朝陽如火,大河流金,陸漸舉目望去,魚和尚盤膝坐在筏首,雙頰一改枯槁,澄澈瑩潤,微微透明,不覺詫道:“大師,你方纔做了什麼?”
魚和尚淡淡一笑:“陸漸,和尚要去了。”
陸漸奇道:“去哪裡?”魚和尚道:“去西方極樂世界,參見我佛。”
陸漸呆了呆,恍然驚道:“那不就是死麼?”魚和尚搖頭笑道:“這不是死,死者必入六道輪迴。和尚這一去,卻是跳出生死外,不在五行中了。”
陸漸心中大痛,不覺流出淚來,悲聲道:“大師,你不是說好了,要帶我去崑崙山,解開‘黑天劫’嗎?”
魚和尚嘆道:“這幾日,你體內的劫力反噬越來越強,和尚所設的禁制卻越來越弱,此消彼長,所以寧不空才能用‘召奴’之術召你。若我無傷,倒也罷了,但與不能交手之後,我內傷復發,神通日減,已然無力封閉‘三垣帝脈’。如此下去,不待離開日本,‘黑天劫’便會發作,斷送你的性命。和尚思來想去,唯有以‘紅蓮化身斷滅大法’,在你的‘三垣帝脈’處強行設下三重禁制。這三重禁制,足以支撐你迴歸中土,尋找‘黑天劫’的解脫之法……”
說着,他勉力擡起手來,輕撫陸漸頭頂,微笑道:“孩子,和尚不能陪着你,你要好生保重。還須牢記那四個故事,或許,故事中的那些人、那些物,你都會遇上的。”
他說到這裡,陸漸已泣不成聲,不甘道:“大師,咱們上岸去找大夫,求他治好你。”
“傻孩子。”魚和尚嘆道,“‘紅蓮化身斷滅大法’一經施展,渾身精血均會化爲神通。當初在神社,我曾想用這法子與不能同歸於盡,只因北落師門,方纔苟存性命。如今卻不同了,和尚此身已如空殼,只怕輕輕一碰,便會破碎。正所謂‘斷生入滅,萬象俱空’,這大法行完之際,也就是和尚入滅之時。”
陸漸終於明白,爲何魚和尚的身子會越來越弱,不但無法抵擋鳥銃,連走路也會輸給自己,全因他這兩日爲壓制黑天劫,自損佛體,以至於神通盡失。陸漸越想越悲,哭道:“大師,你爲什麼不早跟我說?”
魚和尚笑道:“你是個好孩子,和尚倘若說了,只怕你寧可死了,也不肯接受和尚的心意。”說到此處,他舉目望西,悠悠道,“時辰到啦。好孩子,你若有心,可將和尚焚化了,所餘舍利,攜到天柱山三祖寺安放。”說罷,口頌一偈:
“劫因欲生,苦因樂苦,霜飛眉上,劍由心出;世間瘡痍,衆生多苦,煢煢菩提,寂寂真如。”偈中滿是落寞悲憫,吟誦已畢,溘然化去。
陸漸不禁號啕大哭,只覺今生今世,也從沒如此難過。他雖不通佛法,心中卻已將這佛門高僧看成祖父一般的長者,若是沒有這位長者,今生今世,他也沒有勇氣對抗寧不空,更無法抗拒《黑天書》的鐵律,必然甘心爲奴,在這倭夷小國了此殘生。雖只寥寥數日,魚和尚卻教會了他何爲勇,何爲信,何爲蒼生,何爲慈悲。直到最後,竟爲了這個無親無故的年輕人付出生命。
陸漸傷心之餘,又覺茫然,魚和尚在時,凡事均有他作主。而如今自己孤身一人,前途渺茫,不知何去何從。崑崙山在何方?西城又在哪裡?誰又能解開“黑天劫”?前方的一切,都須他獨自面對,莫名的恐懼涌上心頭,令他越發悲愴起來。
驀然間,雙手又生異兆,陸漸一驚止淚。悄沒聲息間,水中探出一條長槍,直奔他下身。這一槍陰毒刁轉,陸漸大怒,反手攥住槍桿,使一個“神魚相”,弓背彎腰,嘩啦一聲水響,一名黑衣忍者被拽出水面,不待他放開槍桿,陸漸又變“人相”,反足後踢,正中那忍者心口。那忍者口噴血雨,飛出五丈,重重跌在岸上。
才一動手,便聽鳥銃連響,陸漸一頓足,竹筏一頭下沉,一頭豎起,有如一面大盾,擋開鉛彈。
竹筏豎起,陸漸也立足不住,揹負魚和尚的法體,縱身入水。法體入手,輕飄飄竟無幾許分量,陸漸心知必是精血耗竭所致,不覺悲從中來。
傷感之際,人已入水,但覺冥冥河水中,數張漁網,四面兜來,網上魚鉤密佈,在水底微微閃亮。
陸漸恍然大悟,忍者開銃,是想將自己逼入水中,再以漁網活捉。當即一沉身,奮力踩踏,沉沙泛起,河水變得渾濁不堪。衆忍者視力受阻,陸漸卻憑藉雙手,洞悉入微,當下牽了西邊漁網,纏住南邊漁網,又扯東邊漁網,裹住北邊的忍者。衆忍者牽扯不清,卻均以爲抓住陸漸,奮力捫扯,被漁網裹住者猶爲辛苦,魚鉤入體,鑽心刺骨,欲要呼叫,河水早已入口,氣泡咕嚕嚕亂冒。
趁着混亂,陸漸身如游魚,從漁網縫隙鑽出,沿途踢起河沙,掩護身形,欲要上岸,忽又想到,岸上必有埋伏,略一沉思,默唸道:“大師,得罪了。”當即放手,將魚和尚的法體托出水面。
岸上忍者瞧見浮屍,低聲呼哨,立時有人拋出長索,鉤住法體,拖向岸邊,卻不料陸漸藏在法體下,亦步亦趨,隨之前行。
頃刻法體近岸,衆忍者正要拉上,忽聽嘩的一聲,一道水幕迎面撲來。衆忍者大驚,紛紛發銃,不料水幕落下,竟無人影。驚疑間,又聽一聲水響,陸漸破浪而出。鳥銃只得一發,再裝彈藥,已然不及。
陸漸一旦上岸,使“神魚相”貼地滾出,拽住一名忍者右足,以“諸天相”將他擲入河中,再以“馬王相”翻身一腳,將一名忍者踢得倒地不起。剩下一名忍者抖手發鏢,不料鏢未出手,陸漸一展快手,搶先接住,反手紮在他腰上。那忍者至爲剽悍,竟不慘叫,退後半步,反手抽刀。陸漸大喝一聲,飛身施展“大須彌相”,一肩撞在他胸口,那忍者巨力加身,叫喊不及,閉氣昏厥。
陸漸撞倒此人,轉眼一瞧,卻見河中那名忍者溼淋淋爬上岸來,抱着魚和尚法體飛奔,轉眼便至五十步外。陸漸情急,自那昏厥忍者背上抽出刀來,使一個“我相”,如發射竹箭般奮力擲出,那刀去如流星,嗡的貫穿忍者小腿,將他釘在地上。
那忍者悽聲慘叫,轉手拔出刀來,一瘸一跛,還欲再逃,忽覺腦後風響,已着了陸漸一記刀鞘,兩眼發黑,昏死過去。
陸漸重又背起法體,忽聽貓叫之聲,遙遙望去,但見竹筏已翻了個身,北落師門溼淋淋蹲在筏頭,順水漂下。陸漸暗呼慚愧,心道怎將它忘在竹筏上了,慌忙轉身奔回,拾起忍者慣用的長索,沿岸奔跑裡許,擲向竹筏。索前鐵爪勾住筏尾,竹筏前行,將那長索繃得筆直,北落師門也頗乖巧,順着長索一溜飛奔,縱入陸漸懷裡。
陸漸正舒一口氣,忽又生出警兆,反手一鞘,擊落一支鋼鏢。轉眼望去,數道黑影正掠過來,急忙發足奔逃。卻見身周不時冒出黑衣忍者,不避身形,四面兜截而來。原來,衆忍者所畏懼者,只有魚和尚,一見魚和尚坐化,再無所忌,一反常態,公然跳將出來。
忍者人多,奔跑迅捷。只一陣,陸漸便被圍在一片河灘上,衆忍者目中兇光畢露,步步進逼。
忽聽一名忍者沉聲道:“不要爭功。”衆忍者聞聲駐足,陸漸定眼望去,但見那人裝束與衆忍相同,唯獨衣角繡了一個銀色的“太”字,不由忖道:“這些忍者以數字爲名,既有忍二忍三,這人當爲忍太了。”
忽聽那忍太道:“年輕人,放下屍體,我饒你性命。”
陸漸搖頭不語。忍太揚聲道:“我們都很敬重大和尚的爲人,他兩次捉住我,都放我性命,饒命之德,終生不忘。他待你不薄,我們也不想爲難你。”
陸漸揚聲道:“既然如此,你們爲何還要苦苦追殺他?”忍太嘆道:“爲人有信,我們先已答應比睿山,不能食言。”
陸漸冷笑一聲,道:“什麼爲人有信,怕是爲了賞金吧?比睿山有錢有勢,大師卻只是一個一文不名的窮和尚。”
忍太被他一語道破心機,瞳子遽然收縮,他本想騙陸漸不戰而降,誰知計謀落空,當下冷哼一聲,厲聲道:“無論如何,和尚的屍體,我都要帶回比睿山。”
陸漸眼中露出輕蔑之色,放下法體,攥緊刀鞘,揚聲道:“那便試試。”猛地踏上一步,呔然大喝,扭身揮鞘,劈向忍太,出手之時,用的是‘壽者相’,鞘到半途,卻已變成‘猴王相’,正是魚和尚所傳的劈竹法門。
忍太見他大開大合,姿態怪異,微感吃驚,又見他只持刀鞘,當即揮刀迎出,仗着刀鋒銳利,存心先斷刀鞘,再斬陸漸。
刀與鞘擊,空響震耳,忍太只覺大力涌至,胸一悶,倒退兩步,耳聽吱嘎細響,定睛一瞧,只見刀鋒裂紋如絲,擴散開來。
這口倭刀乃祖傳寶刀,切金斷玉,如割腐竹,此時竟被一柄木鞘震裂。忍太心驚之餘,又是心疼,不及多想,陸漸扭身揮鞘,二度劈來,忍太欲要躲閃,卻不知爲何,但覺那木鞘一揮之間,涵蓋八方,來勢竟無可避,驚怒間,只得揮刀再迎。
又是一聲空響,伴隨噹啷之聲,忍太斷刀、吐血,木鞘其勢不止,擊中他左腿,咔嚓一聲,忍太腿骨折斷,向後跌倒。
忍者們見首領敗落,嗚嗚號叫,揮刀撲來。陸漸卻不管來者多少,均當成竹林中的竹子,先一個“壽者相”,再一個“猴王相”,木鞘揮轉,如掃千軍,無法可避,無法可當。
忍者以偷襲爲主,正面相搏非其所長,陸漸每揮一次刀鞘,便有忍者折刀斷腿,場中二十名忍者,頃刻間倒了一半,忍太又驚又怒,急道:“快躲起來,發鏢……”話未說完,不防陸漸回身一鞘,正中太陽穴,當即昏了過去。
衆忍者羣龍無首,被陸漸一鞘一個,敲斷手足,雖不致命,卻失了行動之能。一時間,除了三兩個忍者見機得快,溜之大吉,衆忍者無一倖免,紛紛躺在河灘上哀嚎。
陸漸環顧四周,也覺驚奇,本當必有一場生死惡戰,誰料勝得如此輕易。他不知是“三十二相”威力太大,還只當這些忍者太過不濟,不由忖道:“如此也好,大師叫我心存慈悲,今日一人未死,也算不違大師吩咐。”嘆了口氣,再也不瞧衆人一眼,背起法體,順河岸走去。
入夜時,陸漸尋到一處乾淨空地,收拾柴火,將魚和尚法體焚化,望着熊熊火光,陸漸又不免大哭一場。待到火熄,上前收殮骨殖,卻見灰燼中許多珠子,小如米粒,大如尾指,或者紅如血滴,或者白如冰雪,晶瑩剔透,色澤輝煌。
陸漸尋思:“這該是魚大師所說的舍利了。”細細一數,共有二十一顆,便用布小心包了,貼身收藏。他在林中睡了半宿,待到天明,方纔漫步向西。走到午間,便瞧見茫茫大海。陸漸久處深宅,此時沐浴海風,大生感慨。
他沿着海灘走了半日,傍晚時分,漁火星散,海港在望。打探之下,得知港內有不少船隻前往中土,正想如何混上船去,忽聽一個大嗓門以華語呵斥道:“羅小三,讓你找通譯,怎麼盡找這麼些半通不通、只會要錢的東西,誤了老爺的大事,仔細你的皮。”
陸漸乍聞鄉音,倍感親切,回首望去,只見遠處站了幾人,均是唐人裝束。其中一人身材高壯,紫袍玉帶,蹬一雙鹿皮快靴,衣飾可謂華美考究,卻又貪圖舒服,戴一頂道士用的網帽,故顯得不倫不類,此時正吹須瞪眼,訓斥一個年輕夥計。
陸漸聽那紫袍漢子所言,似乎是沒有找到合用的通譯,心念一動,上前施禮道:“諸位大叔安好?”那紫袍漢子睨他一眼,皺眉道:“你是唐人?”陸漸道:“對,你們要僱通譯嗎?”紫袍漢子露出警惕之色:“你偷聽老爺說話?”
陸漸笑道:“只是順耳聽見。我會說倭語,大叔你僱我好麼?”紫袍漢子眉頭大皺,眼中疑惑揮之不去,說道:“光會倭語可不成,我們是來倭國做買賣的,你不但要會華語、倭語,還要通曉經濟買賣。”
陸漸沮喪道:“經濟買賣,我卻不會。”轉身便走,忽聽紫袍漢子叫道:“回來。”陸漸回頭道:“什麼?”
紫袍漢子笑道:“你這孩子倒也誠實,做買賣,最難得的就是誠信二字。你我素不相識,你若說自己通曉經濟買賣,我也不會知道。難得你竟不撒謊,那是很好。我們這些到外國走海貨的,最怕就是到了地方,卻遇上不老成的經濟牙子,跟通譯兩相勾結,三兩下騙得你血本無歸。嘿嘿,若做通譯,你要多少錢?”
陸漸驚喜交加,忙道:“我不要錢,你們回中土的時候,捎上我一個便好。”紫袍漢子未料竟有如此好事,又生疑惑,皺眉道:“我帶你回中土不難,但錢也不能少你,三兩銀子如何?”陸漸志不在錢,當下便道:“也好。”
三兩銀子,不及尋常通譯僱銀的十分之一。紫袍漢子大喜過望,拍着陸漸肩頭,呵呵大笑。攀談之下,陸漸才知這紫袍漢子姓周名祖謨,閩北人氏,以往出海,去的都是南洋,來倭國卻是頭一次,正愁沒有合適通譯。找了幾個,要麼要價太高,要麼華語粗疏,言不達意,難得陸漸送上門來,解了燃眉之急。
周祖謨大約佔了便宜,心中歡喜,說起話來,東一句,西一句,頗有些不着邊際。陸漸笑笑,問明他一行販來貨物,卻是綢緞茶葉、瓷器藥材,還有若干玉石。
陸漸曾隨寧不空做過賬房,尾張一國的財物進出,大都經由他之手,是故這一船貨物,仔細想來,竟也不算什麼。
他以倭語問明行情,如實告知周祖謨,周祖謨權衡之下,再選擇交易。其間,陸漸又代他計算得失,兩日交易下來,斬獲頗豐。
周祖謨不料尋了個廉價通譯之外,更白賺了一個精細賬房,端地喜不自勝。次日入夜時,細問陸漸出身,知道他是被人挾持來倭,不由一拍大腿,罵道:“他***,定然是狗倭寇乾的好事。”
陸漸道:“卻不是倭寇,劫我來的是唐人。”周祖謨道:“那就是假倭了,操他祖宗,哼,這些狗漢奸的祖宗怕也沒臉見老子。”
陸漸不由奇道:“周大叔既然如此痛恨倭人,怎會來倭國做買賣?”周祖謨皺了皺眉,神色頗不自在,左顧而言他道:“那些臭小子呢?難不成又去逛窯子了?”
陸漸一瞧,果然不見了幾個船工,便問道:“逛什麼窯子?”周祖謨瞧他一眼,露出古怪之色,嘿嘿笑道:“逛窯子麼,便是去女人成堆的地方,花錢挑上一個,跟她大行周公之禮。”
他見陸漸懵懂,一拍他肩頭,笑道:“你有三兩銀子的佣金,要不老爺帶你去逛逛,挑一箇中看的姐兒開葷?天南海北的窯姐兒我也見得多了,唯獨這倭國的還沒見識呢。”周祖謨一介粗人,興致一來,大談生平豔遇,聊得興起,色心大動,見陸漸不去,便另叫兩個夥計,上岸快活去了。
片刻人去船空,僅留三兩個護衛照看貨物,閒極無聊,聚在艙中賭錢。陸漸一貧如洗,自然無人叫他。陸漸無所事事,想到所學的“十六相”,尚有四相未能練成,便自到船尾苦練,子夜方告成功,心道:“大師說的三十二相,我只學了一半,卻不知另一半上哪兒學去?”想到魚和尚,思念之餘,又覺黯然。
次日,陸漸又和周祖謨上岸交易,將存貨賣了七七八八,再覷行情,低價購入硫黃、蘇木、刀扇、漆器等東瀛土產,打算運歸中土。
料是買賣順暢,周祖謨甚是心寬,每晚都與衆海客去妓樓尋歡,黃昏上岸,凌晨方回。陸漸則苦練十六相,漸漸貫通,只是遠未達到魚和尚所說的“化盡相態,僅存神意”的地步。
這一日傍晚,周祖謨忽道:“小陸,你今晚隨我們去吧。”陸漸吃驚道:“我可不去。”
周祖謨笑道:“讓你去,不是逛窯子,而是做通譯。”陸漸道:“通譯什麼?有買賣嗎?”
“怎麼沒買賣?”羅小三笑道,“周老爺新近勾搭上一個倭妓,想給她贖了身,帶回去做小老婆。你說,這算不算買賣?”
周祖謨笑罵道:“死猴兒,盡會子虛烏有,損你老子。但說起來,那些倭婆子嘰裡呱啦的,也不知多收了老子的過夜錢沒有。陸漸你今晚去了,定要給我弄明白了,省得大叔盡花些糊塗錢。”
衆海客你一句我一句,盡拿妓樓中的勾當說事。陸漸聽得面紅耳赤,作聲不得。周祖謨卻不容他多想,連唬帶哄,拖他上岸。
一行人吆喝笑鬧,行了一程,轉入一個小巷,巷內昏暗幽深,檐角風燈搖曳、珠箔飄轉,映得衆人的面孔忽明忽暗,巷子裡氣息頗是污濁,濃得化不開的脂粉氣混合了一股奇特的腐敗味道。兩側的小門開了又關,關了又開,偶爾能從門縫間瞧見一張素白如絹的臉。
走到巷子盡頭一扇漆門前,周祖謨止步道:“你們在附近守候,我跟小陸進去。”衆人一反嬉笑神態,肅然轉到檐下。
陸漸但覺奇怪,卻見周祖謨走到漆門前,敲了幾下,漆門打開,露出一張敷滿白粉的婦人圓臉,左眼下一粒硃砂小痣,分外惹眼。
只聽那婦人道:“你們找誰?”陸漸一怔,卻聽周祖謨道:“小陸,你告訴她,我們來找龍崎先生。”陸漸說了,那婦人露出疑惑之色。周祖謨忽地取出一大塊銀子,塞到她手裡,那婦人怔了怔,退後關門。
兩人立了半晌,那漆門忽又敞開,那婦人出門鞠躬道:“對不住,龍崎大人問有什麼事?”周祖謨聽了通譯,舉起手來,嘴裡發出砰砰砰的聲音。
那婦人一呆,又關上門,半晌方出,說道:“龍崎大人有請。”周祖謨咧嘴一笑,當先入內,進門時還毛手毛腳,在那婦人身上摸了一把,驚得她後退兩步,低聲咒罵。周祖謨左右聽不懂倭語,裝聾作啞,揚長去了,陸漸跟在後面,卻連挨那婦人幾個白眼。
漆門雖小,門內卻別有乾坤,方一入門,便見迴廊曲柱,圍着一簇高及兩丈、七孔八竅的峻峭湖石,迴廊四角,朱燈流轉,映照出奇花異卉,花香幽幽,瀰漫中庭。
那曲廊十步三折,穿行其間,難辨東西,時見山石嶙峋,池沼溶溶,睡鶴驚起,寒鳧飛渡。周祖謨不禁罵道:“這狗倭寇倒會享受,竟把蘇杭的園林也搬來了。”
咒罵間,二人被領到一所小廳,那圓臉婦人一拍手,進來兩名年少女子,身着短衣,眉眼清秀。那婦人道:“請二位更衣。”
陸漸吃了一驚,周祖謨聽了通譯,笑道:“這些倭人倒也謹慎。小陸你告訴她,更衣不必,若要搜身,大可搜來。”
陸漸說了,那圓臉婦人點點頭,示意二女上前。周祖謨乃是風月老手,放開四肢,任其摸索,面上露出陶醉之色。
陸漸卻覺那少女緊貼自己,嬌軀火熱,呼吸微聞,十指所過之處,有如蟻附蛇行,不自禁頭皮發麻,渾身燥熱,當那少女摸到大腿根時,他再也忍耐不住,猛然後躍。那少女初時一怔,繼而掩口輕笑,轉身跟那圓臉婦人議論。那婦人不時瞥視陸漸,眼角聚滿笑意,陸漸越發羞赧,幾乎擡不起頭來。
搜身已畢,那婦人當先帶路,又轉過兩道曲廊,忽見遠處一座花廳燈火通明,笑語時來。
那婦人走到廳前,躬身道:“龍崎大人,人帶來了。”廳中一寂,有人以倭語高聲道:“誰要買鳥銃呀?”陸漸定眼望去,說話的是一個矮胖倭人,光頭無須,大肚腆出,乍一瞧,絕似一尊彌勒佛象,他身周坐了幾個美貌倭女,媚眼顧盼,向着二人打量。
卻聽周祖謨笑道:“小陸,別隻顧瞧娘兒們,那人說什麼來着?”陸漸含羞說了。周祖謨笑道:“你告訴他,我買鳥銃。”陸漸大吃一驚,瞪眼望他。周祖謨拍拍他肩,嘆道:“小陸,什麼都別問,自管通譯便是。”
陸漸滿心疑惑,將周祖謨的話說了。那龍崎道:“你是唐人,按本國律法,不能賣鳥銃給你,若是賣了,便有莫大風險。”
周祖謨笑道:“一分生意三分險,三分險中十分利,沒有風險,不成生意。風險越大,利就越多,龍崎先生想必也懂這個道理。”
龍崎道:“話是這麼說,但若命都沒了,再多的利也沒用了。”周祖謨道:“此事你知我知,只要不傳出去,誰又會要你的命?”
龍崎沉默半晌,問道:“你要多少支?”周祖謨道:“一千五百支。”陸漸吃了一驚。龍崎聽了通譯,也是駭然變色:“什麼?這麼多?”
周祖謨笑道:“我這幾天在附近的妓樓裡打聽清楚了,這個數目,別人拿不出來,但對龍崎先生而言,卻不算什麼?”
龍崎搖頭道:“我只是一個賣銃的商人,並非造銃的豪強。一千五百支,委實太多,須得花時間湊齊,嗯,你給什麼價錢?”
周祖謨伸出四個指頭,道:“我給現銀,四兩銀子一支。據我所知,這個價全日本也沒有過。”
龍崎沉吟道:“不成,你是唐人,要數又多。一口價,五兩銀子一支,還要先付三成定金。”
周祖謨心中狗倭寇、死胖子一陣大罵,臉上卻笑嘻嘻地道:“好說,一言爲定。待會兒我便讓人送定金過來。”
龍崎眉開眼笑,忙擺手道:“不慌不慌,來,來,大夥兒喝兩杯,敘一敘。”
周祖謨笑道:“我有事在身,便不叨擾了。龍崎先生何時能湊足鳥銃?”龍崎沉吟道:“五天左右。”
周祖謨點頭道:“好,我五日後再來。醜話說在前頭,鳥銃須得支支精良,若有一支次貨,休怪周某無禮。”龍崎笑道:“你放心,本處的鳥銃,全爲名匠鍛造,無論銃力準星,都是絕好的。”
周祖謨笑笑,拱手告辭。他出了漆門,滿肚皮怒氣才發作出來,大罵龍崎。衆海客一聽五兩銀子一支,也都氣憤,豬狗畜生一陣亂罵,直罵到船上,方纔消氣。
陸漸心存疑惑,問道:“周大叔,你買那麼多鳥銃作甚?而且七千五百兩銀子,賬面上哪來這麼多。”周祖謨擺手道:“小陸,此事你不要問。只需知道,我買這些鳥銃,並不是爲非作歹就是了。”言罷,命人擡出兩口鐵箱,揭開一瞧,盡是白花花的官銀。
周祖謨稱足二千三百兩,對羅小三道:“你和小陸帶人送到龍崎那裡,多出的五十兩銀子,就說是周某送給他身邊姑娘的脂粉錢,望他笑納。”
“送他孃的棺材錢。”羅小三怒道,“那奸商佔了恁大便宜,幹麼還要多給他銀子?”
周祖謨正色道:“罵人歸罵人,做生意歸做生意。我受先生重託,這筆買賣只許成,不許敗。我瞧那龍崎眼神遊移,性情奸詐,若不多賠些銀子,怕是栓不住他。”
羅小三將信將疑,招呼兩個夥計,與陸漸扛了銀子,送往龍崎府上。路上陸漸忍不住問道:“羅大哥,你們不像是來做生意,倒像專門來買鳥銃似的。”
羅小三苦笑道:“是啊,早先那些生意都是順手買賣,做做樣子。這批鳥銃才最緊要;可惜買得太多,尋常商人供給不起,我們在妓樓裡廝混了好幾天,才知道龍崎這條途徑……”說到這裡,他自覺失口,忙道,“小陸,你別太好奇,乖乖做你的通譯。要麼此事涉入太深,將來想脫身也難了。”
陸漸不禁默然,兩人將銀子送到龍崎府上,領了收條,方纔回船。
其後幾日,周祖謨似乎忘了買銃之事,仍令陸漸賣出存貨,購入土產;初時周祖謨尚且自己經手,後見陸漸誠實可靠,便樂得輕閒,放手讓他交易。陸漸卻知這周祖謨外表粗魯不文,實則內心精細,錙銖必較,當下不敢怠慢,每筆交易都做得勤勉小心,貨比三家,始敢下手。但他心中卻始終惦記那一批鳥銃,心道數目如此之巨,便是尾張一國,也不曾有過,但周祖謨一擲萬金,購入恁多,真不知作何用途,倘若行兇做惡,那可大大不妙了。
疑慮間,五日過去。這日入夜,一個倭人找上船來,說道:“龍崎大人的貨已備齊了,讓你們帶好銀子,隨我去取。”周祖謨聽了,點頭道:“你等一陣子,我們點齊銀子就來。”
當下轉入內艙,周祖謨取出四口銀箱,裝齊銀兩,又加了兩口空箱,命衆海客從各自房裡取來刀劍弓弩、短槍盾牌等物,藏在箱內。
陸漸看得發楞,卻見周祖謨神色鄭重,沉聲道:“咱們只防小人、不防君子。倭狗若守信用,那也罷了。若是不講信用,大夥兒也不要跟他客氣。”又對羅小三道,“若動起手來,你看好小陸,莫讓人傷了他。”羅小三笑道:“包在我身上。”
衆海客扛箱出艙,隨那倭人走了三里路程,到了海邊一排木房前。還未走近,便見那龍崎光頭腆肚,走出門來,笑道:“終於來啦。”寒暄兩句,問道:“銀子帶來了嗎?”
周祖謨揭開一口銀箱,龍崎瞧得整齊銀錠,眼中流露貪婪神氣,招呼手下人驗了成色,方笑道:“足下果然守信。”言畢引入庫中,但見庫內疊放百十口木箱,龍崎撬開兩口,箱內均是簇新鳥銃,周祖謨取了一支細看,果然鍛造精良,又隨意抽查兩箱,質地數目也無差池。
龍崎道:“每箱十支,共有一百五十箱,快些點完數目,咱們兩清。”周祖謨命衆海客各擇一處清點,點完數目,在陸漸處彙總。
周祖謨聞報不差,大拇指一蹺,笑讚道:“龍崎先生好本事、好信用。”龍崎嘿嘿一笑,率人扛起四箱銀子,揚長而去。
周祖謨對三名手下道:“此處離船甚遠,不好搬運,你們幾個回去將船開過來,咱們就在這裡裝貨。”那三人應了,徑自回船。
羅小三皺眉道:“周老大,這買賣未免太順了些,我總覺得蹊蹺。”
周祖謨笑道:“有錢能使鬼推磨,咱們給的銀子足,自然事半功倍。”衆海客聽了,紛紛點頭。
不一陣,海面燈火飄近,正是那海船來了。衆海客嘴裡說得輕鬆,貨沒上船,一顆心終究懸着,此時見狀,不約而同,歡呼起來。
歡呼才起,忽見船上燈火盡數熄滅,整艘船暗沉沉的,僅餘一個朦朧輪廓,在波濤洶涌的大海上微微搖晃。
周祖謨不禁罵道:“這些直娘賊幹什麼勾當?黑燈瞎火的,怎麼裝貨上船?”
話音未落,船尾一燈如豆,又燃起來。周祖謨瞧得不耐,逐一叫喚船工姓名,卻不聞答應,頓時心頭一沉,忽聽羅小三顫聲道:“周老爺,你瞧那燈,似乎不大對頭。”
周祖謨皺眉瞧去,那盞孤燈如被陣風吹送,輕飄飄掠過船舷,飛到船頭,驀地凌空一躍,在空中畫出一道絢麗火光,落在岸上,又向這邊飄了過來。
海客們見那火光逼近,神爲之奪,周祖謨驀地大喝一聲:“操傢伙。”衆海客紛紛取出兵器,布成陣勢。周祖謨見那燈火越飄越近,心頭一緊,厲聲叫道:“什麼人?”
燈火微微一亮,映出一個男子形影,衣若純金,雙頰雪白,鷹鼻鳳眼,眉挑如飛,雖然俊美,卻不知爲何,始終透着一股莫名邪氣。他的衣袖很長,右袖拖地,左手則穿袖而出,五指修美,輕輕拈着一盞黃銅油燈。
周祖謨澀聲道:“你是誰?怎的在我船上?”那男子輕輕一笑,說道:“我姓犬火狄,你或許聽說過。”
周祖謨喃喃道:“姓狄?”驀地渾身一震,失聲叫道:“九變龍王,東島狄希?”那男子笑道:“好見識。”
剎那間,周祖謨只覺心跳如雷,嗓子乾澀,張了張嘴,卻吐不出聲。
狄希笑了笑,道:“是沈瘸子派你來的麼?天部似乎沒有姓周的高手。”
周祖謨被他道破來歷,心頭又是一震,努力定一定神,冷笑道:“周某只是天部的小卒,算不得高手。”
狄希搖頭道:“萬歸藏一死,八部越發良莠不齊了。竟連奸商淫棍,也都成了天部中人?”
周祖謨怒啐道:“老子縱然奸猾好色,也比你東島勾結倭寇、貽羞祖先的好?”
“誰說我東島勾結倭寇了?”狄希神色一冷,“沈瘸子就會想方設法,污我東島名聲。”
周祖謨膽氣稍壯,高聲道:“你若不是勾結倭寇,怎麼會來這裡?是不是龍崎叫你來的?他想財貨兩吞嗎?”
狄希笑道:“你卻不笨。只不過也算不得勾結,龍崎原本就是我布在東瀛的棋子,他做買賣的本錢是我給的,賺的錢大半也是我的。這些年叫沈瘸子吃足苦頭的鳥銃,也都是我讓他買來的。沈瘸子不愧爲天部之主,詭計多端,竟讓你這痞子奸商冒充海賊,偷來東瀛購買鳥銃。只可惜,他心氣太高,竟想一次購齊千銃,是故尋來尋去,竟尋到龍崎那裡。哈哈,也罷,難得沈瘸子不惜血本,幫我收購鳥銃,狄希若不笑納,豈不辜負了他的美意。”
衆人無不變色,周祖謨厲喝道:“大家併肩子上。”衆海客各持兵刃,方要動手,忽見狄希身形離散,幻化出十幾道身影,重重疊疊,狀如金龍搖尾,掠過當場,只聽噹啷之聲不絕,三名海客刀劍落地,兩眼發直,額上多了一個小孔,血流如注。
一聲輕笑,那幻影散而復聚,又合爲一人,狄希手拈銅燈,立身原地,氣度悠閒已極。
周祖謨失聲叫道:“龍遁?”
狄希笑道:“不愧是天部的小卒,挺有見識。”他笑語晏晏,一雙鳳眼輝光流轉,落到衆海客身上,衆人無不徹骨生寒,毛髮倒豎。
周祖謨臉色鐵青,眼珠一轉,忽地揚聲叫道:“九變神龍,你是東島五尊之一,‘龍遁’之法威震天下。我卻只是天部一名小卒,武功低微得很。但老子武功不濟,卻不怕死,今天倒要跟你賭上一場。”
狄希笑道:“賭什麼?若是賭逛窯子,那就免了。”
周祖謨麪皮一熱,呸道:“老子跟你賭武功。聽說‘龍遁’是世間無雙的身法,老子偏不服氣,就賭你十招之內,抓不住我。”
狄希笑容漸斂,冷冷道:“你命在我手,憑什麼跟我賭?”
周祖謨道:“憑你九變神龍的威名。你若不敢賭,將來傳出去,江湖中人必然說,堂堂東島五尊,害怕我這個天部的小卒;即便你丟得起人,東島三百年聲威,也只怕毀了。”
狄希失笑道:“你這廝不愧是痞子奸商,真會強詞奪理。但你放心,今晚之事,一星半點都不會傳出去的。”衆人均是心頭一沉,深知狄希此言一出,已存了殺光衆人之心。
周祖謨計謀落空,額上冷汗迸出。忽又見狄希微微一笑,閒閒地道:“只不過,狄某卻有些好奇,想瞧一瞧,你怎麼逃過這十招?”
周祖謨喜出望外:“你答應賭了?”
“不錯。”狄希道,“我若勝了,那便休提。你若勝了,我饒你不死。”周祖謨搖頭道:“不成,我若勝了,在場的人都須活着離開,這批鳥銃,我也要帶走。”
狄希眼神數變,忽而笑道:“也罷,若你真能接我十招,人貨雙收,也是理所應當。”
周祖謨乾笑兩聲,將手掖在腰間。狄希笑意不改,掌心燈火微暗,身形倏然而散,一疊金色幻影若有若無,掃了過來。
周祖謨驀地抽出手來,掌心迸出一蓬白光,那白光射到半空,化作千百細絲,凌空交織,勢成一張無朋巨網,罩向那重重幻影。
“敢情沈瘸子把‘天羅’傳了你?”狄希輕輕一笑,“好,這算第一招。”倏爾幻影俱無,又歸一人。那些白光也遽然收縮,化爲蠶繭大小一團,在周祖謨右掌心遊走。
周祖謨背上冷汗淋漓。這“天羅”是天部絕學,以“周流天勁”注入蠶絲,織就大網,一旦罩住對手,“周流天勁”一生二,二生三,“天羅絲”籠罩越廣,韌性越強,韌比牛筋,堅如精鋼,被罩之人若不懂破解之法,勢難脫身。
周祖謨的“周流天勁”修煉未深,支撐如此絕學,端地辛苦。但他卻知“龍遁”身法不僅包含輕功,更有極精妙的數術、幻術,多年來讓西城高手吃盡苦頭。狄希此時的幻影,也是一種幻術,雖不知他如何施展,但你若將它當做幻影,幻影立時化爲真人;你若當他是真人,真人又會變成幻影,其中的虛虛實實,叫人無從捉摸。是故唯一之法,不管它是真人也好,幻影也罷,均以這張“天羅”一網打盡。
忽聽狄希笑道:“第二招!”
周祖謨心神一凝,只見火光搖曳中,狄希幻影又生,當即張手,“天羅”滿天罩出,倏忽間,狄希人影盡被籠住。
周祖謨但覺網內一沉,心中大喜,“天羅”瞬間收縮。卻聽一聲慘叫,定睛一瞧,網中之人,竟是一名隨從海客。驚疑間,忽聽狄希輕笑一聲:“第三招。”後腦銳風陡起,破空襲來。
原來狄希在“天羅”將收未收之際,憑着絕頂身法,偷樑換柱,抓了一個夥計擲入網中,騙得周祖謨收網。自己則轉到他身後,周祖謨變招不及,“天羅”就此破了。狄希計謀得逞,一指刺向周祖謨後腦,不料身側風起,忽地一隻拳頭,橫空擊來。
狄希但覺拳風凝若實質,雄渾無匹,心中暗驚,一轉手,食指點中來拳,借勢飄退兩丈,定眼望去,卻是一個衣衫粗陋的年輕男子,雙拳緊握,神色頗爲緊張。
周祖謨見了那人,不覺一呆,吃驚道:“小陸?是你?”陸漸點頭道:“周大叔,你沒事麼?”周祖謨神色一灰,望着狄希,慘然道:“我輸了”
衆海客驀地躁動起來,忽有兩人一個向東,一個向西,發足狂奔。狄希一聲長笑,身形左右分散,化出兩疊幻影,一疊向東,一疊向西,有如金鵬展翅,同時掃中二人,那兩人腦後血如噴泉,撲地便倒。
那兩疊幻影向內一收,合二爲一,又向在場衆人掃來。陸漸見勢危急,不及多想,迎着幻影,變一個“半獅人相”,屈膝蹲身,左拳後勾,右拳前送。
那幻影如被拳風激盪,向右一折,陸漸正要隨之轉身,忽生警兆,忙變一個“雀母相”,矮身疾轉,但覺一道銳風自左襲來,擦過耳輪,火辣辣生痛。
狄希一指落空,咦了一聲,忽見陸漸高高縱起,以肩撞來,不覺吃驚,心道此人竟能在幻影離合之間,辨出自己的真身,真是奇哉怪也。但覺這一撞重如山嶽,剛猛異常,當下不敢怠慢,右手托住陸漸肩頭,足下陡轉。
“龍遁”之法,不但能以身法躲避天下任何招式,而且能以身法化解天下任何勁力。陸漸只覺這一個“大須彌相”彷彿撞在空虛之處,狄希疾風斗轉間,竟如抽絲剝繭,將這一相中所蓄的勁力絲絲抽去。陸漸心知勁力抽盡之時,便是狄希反擊之機,急使“諸天相”,雙手齊出,去纏他右手。不料狄希隨他雙手來勢,身法轉折,總不讓他纏着。
說時遲,那時快。兩人變化雖繁,落到衆人眼中,卻是快如電閃。才見狄希實形虛影,散聚無方;轉眼之間,又見陸漸被狄希一手抄住,懸空飛旋起來。
衆人瞧得眼花繚亂,唯獨周祖謨眼力最強,瞧出若干變化,心中驚詫萬分,萬不料這樸實青年,竟然身負如此神通,又見陸漸竭力去捉狄希右手,總不能夠,不由爲之心急。驀然間,忽見陸漸雙手再伸,狄希也隨之轉折,卻不料陸漸右腳倏地反踢,這一踢直達肩頭,狄希若不脫手,必被踢中手背,無可奈何,只得放手縱開。
陸漸這一踢,正是出自“人相”。“人相”反踢可至後腦,踢中肩頭只是等閒。他情急間想到這一變相,先以“諸天相”虛晃一槍,再行反踢,果然一舉脫身,墜地之時,又以“神魚相”翻滾變化,以防狄希趁虛施襲。但這一輪變相,幾令他耗盡氣力,若非劫力源源補充,早已累趴在地。
翻滾數匝,陸漸起身瞧時,卻見幻象盡消,狄希又歸於一,拈燈含笑,身形若聚若散,莫知所出。
陸漸見此情形,心念微動,驀地雙手撐地,拿個大頂,倒立起來。
衆人均感奇怪:“這小子瘋了麼?這當兒還有拿大頂的心思?”狄希也是微露訝色。
陸漸閉目凝神,劫力透過雙手,密佈數丈方圓,狄希雙足所至,當即可知。如此一來,種種幻象,均然破滅,在陸漸心中,僅餘實相。
故此狄希一動,陸漸亦動,狄希幻影才生,陸漸便以“大自在相”翻轉過來,左掌揮出,以“壽者相”出招,“猴王相”收勢,刷的一掌,狄希左手燈火倏滅,重重幻影一時盡消。
狄希幻術被破,但覺掌風撲面,冷哼一聲,揮手抓出。陸漸吃過苦頭,心知一旦被他沾身,身上勁力勢必被他借力打力,盡數化去,當下火速變相,縮手後退。
周祖謨不由讚了聲:“好。”再見燈火一滅,幻影虛像均然不見,不覺嘆道:“原來幻術的根源竟在這盞油燈,真真叫人意想不到。”
衆人聽了這話,恍然大悟,要知人眼喜光,畏懼黑暗,故而黑夜中一盞孤燈,往往能吸引衆人心神。狄希正是借這孤燈光影,以身法與之配合,幻化出重疊虛影,擾得衆人眼花繚亂,再施殺手。
狄希悄立半晌,忽地冷冷道:“小子,你能瞧破我的真身,確是不凡?不過,九變龍王,本有九變,你破了我的‘光明變’,卻不知我還有‘無色變’。”
陸漸皺眉道:“無色變?”狄希笑道:“沒錯,你瞧明白了。”話音方落,人影驟失,陸漸但覺身周風起,慌忙變相。霎時間,連變三相,方纔避過這一擊。
一時間,衆人藉着星月光芒,瞧不見狄希的影子,卻只見陸漸獨自一人,手舞足蹈,四肢飛速扭轉,彷彿正與瞧不見的對手激鬥,不由得目瞪口呆,連呼古怪。
陸漸只覺身周勁風掠來掠去,疾逾閃電,身子時被掃中,雖借變相化解,仍是疼痛難當,忽聽狄希一聲輕笑,火光一閃,那盞油燈又被點燃,將場中情景照得分明。
陸漸一怔,忽覺冷風吹來,胸背發涼,低頭望去,不由大驚,敢情那件衣衫千瘡百孔,經海風一吹,竟然片片散去。駭然間,下體又是一涼,慌忙低頭,但見褲子四分五裂,處處見肉,陸漸急忙攥住褲帶,生恐一陣風來,將這褲子也吹沒了。
“怎麼樣?”狄希笑吟吟地道,“再這麼下去,你可要光着屁股跟我打了。”
陸漸面紅耳赤,怒道:“你,你不要臉。”狄希笑道:“害羞什麼?你若光了屁股跟我打,我也不會笑話你的。”
他說不笑話,嘴裡卻哈哈大笑。陸漸又羞又惱,偏又不敢挪身。狄希瞧他羞怒神色,心中快意,正想貓玩耗子,殺掉之前,再捉弄這少年一番,忽聽周祖謨冷冷道:“狄希,你可記得,方纔你和這位小陸兄弟交手,用了幾招?”
狄希道:“三四十招,怎麼?”周祖謨冷笑道:“三四十招麼?嘿嘿,你跟我約的可是十招。”
狄希笑容一斂,緩緩道:“我和你約了,卻沒跟他約。”
周祖謨道:“我是天部的小卒,他卻是我的小卒。厲害呀厲害,堂堂東島五尊之一,對付天部小卒手下的小卒,也要用上三四十招,厲害,當真厲害。”說罷大拇指一蹺,哈哈大笑。
狄希冷笑道:“姓周的,你少給自己臉上貼金,這小子的本事強你多多,又豈會是你手下的小卒?”他對周祖謨瞭如指掌,對其手下海客也略知一二,唯獨陸漸是新進通譯,又從不隨衆人冶遊浪蕩,是故狄希對他一無所知。
周祖謨笑道:“你若不信?大可問他。”狄希瞧着陸漸,皺眉道:“小子,你說。”陸漸點頭道:“我確是周大叔手下的通譯,幫他交易貨物。”
狄希神色陰沉,半晌道:“以你的本事,何必做這奸商手下的小卒?不如入我東島,不出十年,狄某包你飛黃騰達,躋身五尊之列。”
周祖謨聽得臉色大變。陸漸此時只需點頭,便是東島中人。狄希再也不用顧惜身份,便可大開殺戒。
衆海客也知此理,紛紛盯着陸漸嘴脣,大氣也不敢出,忽見他搖頭道:“我答應了周大叔,做他的通譯。既然答應,就不能反悔。”此話一出,自周祖謨以下,衆人無不鬆了口氣。
狄希眼中怒意一閃即逝,冷笑道:“如此說,你真的自甘下賤,做這色鬼奸商的小卒了?”陸漸點頭道:“就算是了。”
“好個就算是了?”狄希冷笑一聲,“周祖謨,算你厲害,藏了這麼一步好棋。他既是你手下小卒,狄某十招不能敗他,也算輸了……”說到這裡,他瞥了陸漸一眼,長袖一拂,飄然去了。
衆海客驚喜交集,周祖謨見狄希走遠,方纔嘆道:“久聞五尊之中,‘九變龍王’最爲清高自負,看來果真如此。若是換了別人,這激將法必不管用。”又瞧陸漸一眼,嘆道,“小陸,你真人不露相,連周某也被你騙過了。”
陸漸大窘,一手捏着褲帶,一手連擺道:“我不是存心欺瞞大叔的。”
周祖謨點頭道:“這我知道,小陸你爲人樸實,雖有大本事,大神通,也不會炫耀。”言罷,命衆人收拾殉難海客的屍體,又上船察看,船上六名海客無一倖免,當下就地焚化了,只取骨殖歸國,然後指揮衆人,將鳥銃搬運上船。
忙碌已畢,羅小三嚷着要尋龍崎報仇。周祖謨喝道:“叫嚷什麼?那廝恐怕早就躲起來了,何況有姓狄的給他撐腰,你這點貓狗把式,只合給他塞塞牙縫。”他生怕有變,下令連夜開船,離開東瀛。
升帆起航,衆人轉身回艙。才入艙門,忽見艙內燭火明亮,燭旁放置一座金絲鳥籠,籠中棲着一隻信天翁,白羽間黑,有如雪中烏炭。鳥籠邊,一人手持書卷,正瞧得入神。
衆人見了那人,無不傻眼,周祖謨失聲叫道:“狄希,你,你做什麼?”
狄希聽了這話,擡眼笑道:“看書呀,你沒瞧見麼?”周祖謨怒道:“誰問你看書了?所謂願賭服輸,你既然認輸,就當守信。”
狄希笑道:“你我約定的是,我若輸了,便饒你一船性命,讓你帶走鳥銃,對不對?”周祖謨道:“不錯。”
“那就是了。”狄希道,“約定裡可曾說了,狄某不能搭你家的船麼?”
周祖謨腦中嗡的一聲,頓時混亂不堪,吃吃地道:“你,你要搭、搭船?”
“然也。”狄希笑道,“這間內艙歸我了,要睡覺的,都去別處。”說罷旁若無人,仍是低頭看書。
衆人面如土色,灰溜溜出門,到了船尾,方纔咬牙切齒,低聲咒罵。周祖謨苦着臉,跌足道:“只怪我未曾想得周全,如今這災星上了船,大夥兒遲早被他害死。”衆人一時寂然,默默點頭。
其後的日子,端地難過無比。狄希儼然以船主人自居,對衆海客頤指氣使,呼來喚去。船上的底細他彷彿全都知道。茶非明前龍井不飲,酒非紹興花雕不喝,魚非肚尾活肉不食,水非至純至淨不用。船上炎熱,便命周祖謨打扇,夜間出恭,就喚羅小三提壺。
衆海客叫苦不迭,揹着無不罵娘,商議之後,也曾想過幾個法子,比如在茶裡下毒,不料剛端上桌,狄希卻一反常態,將茶賜予那位上茶的老兄,非看着他喝完不可,喝完之後,又慢慢盤問他出身來歷,眼望着那位老兄的臉色由白變青,由青變黑,方纔笑着放他出門,那位老兄事後雖服解藥,保得小命,卻從此歪嘴斜眼,臥牀不起。也有海客趁狄希不在,在他牀上埋伏機關,倒插匕首數把,不料回房睡覺之時,由股至臀,均被匕首扎穿,成了瘸子。事後查驗,正是他當夜所埋匕首,只不過匕首長了腳,從狄希那裡,跑到他自己牀上。
總而言之,但凡衆人設計暗算,狄希總能以人之道,還施彼身。衆海客又恨又怕,偏又無可奈何。
如此航行十餘日。這一日,陸漸到船尾釣魚,卻見狄希立在舷邊,望着遠方出神,腕上立着那隻信天翁,忽一振臂,那鳥躥入青天,盤旋數匝,向西去了。
陸漸奇道:“你做什麼?”狄希笑了笑,說道:“這鳥兒關久了,也該放放風了。”忽見北落師門蹲在陸漸肩頭,不覺笑道:“你這貓兒卻也有趣。”伸手去摸,不料北落師門身子後縮,眼露兇光,嗚嗚咆哮不已。
狄希皺眉道:“這畜生好大脾氣。”陸漸不想與他多說,自顧坐下釣魚。
狄希卻不走開,微微一笑,說道:“小陸,你當真不想加入我東島麼?”陸漸搖頭道:“我喜歡自由自在的。”狄希嘆了口氣,連道可惜,又問道,“你的武功跟誰學的?”陸漸心道《黑天書》不算武功,唯有魚和尚傳的勉強說得上,便道:“是一位大師。”
狄希道:“你的武功本也不壞,可惜不成氣候,那天若非我沒盡全力,別說三四十招,你能接三四招,也不錯了。”
“是呀。”陸漸點頭道,“你僅用一隻手,我也打不過你的。”
“卻不是這個緣故。”狄希嘴角露出一絲笑意,“我以身法見長,一隻手、兩隻手對我而言無甚分別。我說沒盡全力,是因爲我沒用袖。”陸漸聞言,細看他雙袖,但見那袖盤在腕上,褶皺重重,顯然極爲長大,只不知他所說的用袖,是何用法。
他心中迷惑。狄希卻不再說,蹺腿坐在船舷,眺望遠空。約莫過了兩個時辰,忽見遠方多了一個小黑點,須臾變大,正是那隻信天翁。狄希伸手接住,從鳥足上取下一截竹管,從中抽出一卷紙條瞧了,失笑道:“這老東西真是螞蟥見了血,來得好快。”說罷轉頭道,“小陸,我不想見這老東西,可要走了。”陸漸道:“你回艙嗎?”
“不回艙了,”狄希烏黑的眉毛向上一挑,露出一絲詭笑,“我回家去。”陸漸一愣。狄希口脣忽張,發出尖銳鳴聲,有如鋼錐刺耳。陸漸耳鼓欲裂,不禁哎呀一聲,捂住雙耳。
衆海客聽到叫聲,紛紛奔來。狄希止聲長笑,朗朗道:“諸位保重,黃泉不遠,狄某就不送了。”說罷縱身一躍,竟向海中跳去,衆海客又驚又喜,驚的是這人莫非瘋了,竟然跳海自盡,喜的是老天有眼,竟讓這大禍害自尋死路。
誰知狄希雙足落海,並不下沉,反而蹈浪起伏。衆人均是駭然:“這人難道是入水不沉的活神仙?”驚疑間,忽見狄希足下冒出幾隻大魚,灰背尖喙,體形修長,在水中載沉載浮,狄希輪番踏着大魚背脊,廣袖凌風,奔騰若箭,轉眼間消失在海天交際之處。
衆人瞧得目定口呆。陸漸吃驚道:“那是什麼魚?”
“這魚我見過。”一個老海客嘆道,“南海邊的土著叫它海豬,文一點的則叫它海豚,剽悍善泳,能鬥鯊魚。這姓狄的好厲害,竟能將之馴化至此。”
忽見一名船工奔來,高叫道:“周老爺,有船過來了?”
狄希才走,便有船來。周祖謨心生不祥之感,搶到高處眺望,但見兩艘黃鷂快艦如飛駛來,進到五里許時,當頭一艦,打起一面旗幟,白底黑字,寫了一個大大的“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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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祖謨神色大變,疾喝道:“快,加速,左舷。”
衆船工聽令,將風帆扯滿,向左擺舵。但那兩艘快艦輕便快捷,須臾迫近,艦首立了三人,個個黑布裹頭,其中一人將手一揮,艦首木炮霹靂聲響,投出一個頭顱大小的圓球,正中甲板,蓬然炸開,化爲一團煙霧,近處的船工一但沾着,撲地便倒。
周祖謨厲聲道:“大夥兒屏住呼吸。”但那兩艘快艦輪番發炮,不住投來圓球,整座海船盡被煙霧籠罩。陸漸只覺四周撲通撲通,不住傳來人體倒地之聲,心頭一慌,不慎吸入一絲煙氣,但覺頭暈眼花,耳聽得周祖謨兀自大喊大叫,但那叫聲卻越來越遠,越來越輕,驀然間,陸漸兩眼一黑,失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