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海
伊麗莎白微微蹙眉,低頭不語,仙碧問道:“女王陛下,有什麼爲難的事嗎?”伊麗莎白嘆了口氣,說道:“堂姐,這件事我本想拖延一陣,這一下是拖不過去了。”擡頭向那名大臣揮了揮手,說道,“請西班牙使節進來。”
那名大臣偷偷看了在場衆人一眼,伊麗莎白說道:“這裡都是我的親戚和朋友。”大臣躬身行禮,默默退出宮外。
不一會兒,有侍臣領着一個黑髮多髯的男子進來,那男子脖子僵直,兩眼直視,腳下步子沉重,每走一步,嘴邊鬍鬚就是一陣顫抖。直走到伊麗莎白座前,那男子方纔立定,勾脖彎腰,草草行了一禮,說道:“女王陛下。”
伊麗莎白略略點頭,問道:“你來有什麼事?”
那位大使說道:“我來,是受尊貴的菲利普大王之命,向同樣尊貴的女王陛下請求兩件事。”伊麗莎白一反親切風趣,望着那人,默不作聲。
大使被女王目光逼視,微露窘色,努力鎮定心神,說道:“第一件事,菲利普陛下真誠地向女王陛下求婚,他認爲這是一樁讓人羨慕的好婚事,陸地和海上最強大的君主與聰慧的女王一旦結合,必將震動世界,作爲西班牙國王的妻子,我國也將容許英格蘭分享廣袤海疆的若干權利。”
伊麗莎白一手托腮,一手握着王座的扶手,聽到這裡,緊攥扶手的指節變得青白,仙碧在她左近,分明感到她的顫抖。
沉默一陣,伊麗莎白慢慢說道:“可是,他已經娶過我的姐姐瑪麗,事實上,他是我的姐夫。”
大使笑了笑,說道:“對於這一件事,菲利普大王並不在意。”
伊麗莎白微微發抖,臉龐有幾分蒼白,慢慢道:“倘使我嫁給了菲利普,我就必須和他一樣信奉天主教嗎?”
大使說道:“那是當然,天主教會是唯一被上帝認可的教會。”
伊麗莎白道:“那麼,西班牙的敵人就會成爲英格蘭的敵人嗎?”大使道:“是的。”
伊麗莎白道:“那麼,西班牙的朋友也就會成爲我的朋友?”大使道:“陛下英明。”
伊麗莎白道:“包括蘇格蘭的瑪麗·斯圖亞特?”大使愣了一下,點頭道:“陛下的朋友也會成爲西班牙的朋友。”
伊麗莎白微微冷笑,說道:“這樣一來,因爲我的婚姻,英國的子民就要對菲利普效忠,英國的新教徒就要對教皇效忠?”
大使道:“大王希望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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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麗莎白一揮袖,徐徐站起身來,說道:“我想明白告訴你我的決定。我深愛着我的人民,我不願他們爲我背上西班牙的包袱,我也不想改變我的信仰,這是我的父親亨利八世留給我最寶貴的東西。除此之外,還有一個私人的原因,也是一切原因中最重要的。我,伊麗莎白,決定將自己奉獻給全能的上帝,不再涉足塵世的婚姻,我將獨處閨房,直到生命的終結。”
這話說完,宮殿中一片沉寂,西班牙大使張大了嘴,望着女王,冒冒失失地用左腳蹭了一下右腳,又取出手帕揩去額角的汗珠,定了定神,才說道:“那麼第二件事,是有關陛下的子民出海的事。”
伊麗莎白道:“他們怎樣了?”
大使道:“按照教皇亞歷山大六世在1493年頒佈的教諭,1494年我國和葡萄牙籤訂了《托爾德西拉斯條約》,依照教諭和條約,以亞速爾羣島附近的子午線爲界,世界上的海洋由我國和葡萄牙分別統轄。在西班牙的海疆內,沒有我們的允許,任何船隻不得通行。但據我所知,女王陛下的一些臣民違反了教皇的諭令,私自出海通商,嚴重侵犯了西班牙的權利。在此我謹代表菲利普大王,向尊貴的女王陛下提起抗議,希望貴國約束臣民,不要挑釁上帝的旨意。”
“上帝的旨意?”伊麗莎白眼中露出一絲譏諷,“你是指教皇的教諭嗎?”
大使道:“是的,教皇是上帝在人間的使者,他的教諭就是神示。”
伊麗莎白驀地深吸了一口氣,一字字道:“我認爲,上帝是公正無私的,教皇無權代表上帝劃分世界,也無權把國土送給他喜歡的人。”
西班牙大使的臉漲成深濃的紫色,雙眼盯着女王,忽地大聲叫道:“女王陛下,恕我冒昧,你這番話不但侮辱了教廷,更侮辱了我的祖國。你是在說,西班牙勾結了教皇,劃分世界嗎?”
伊麗莎白嚴厲的神情卻忽然消失了,她笑了笑,緩緩坐下,一手託着下頜,一手輕輕敲打扶手,望着盛怒中的對手,眼裡透着莫測的笑意,慢慢說道:“大使先生,你一定誤會了我的意思,我只說上帝是公正無私的,他對西班牙和英格蘭理應一視同仁。”
西班牙大使嘿嘿笑了兩聲,傲然道:“那麼我的話到此爲止,無論女王陛下如何看待,我國將嚴守1494年的條約,在我國的海疆上行使權力,貴國的船隻如果貿然進入,一切後果由英格蘭自己承擔。”說到這兒,他攥緊拳頭,狠狠揮舞了一下,然後不待女王回答,便匆匆行一個禮,轉過身子,大踏步走出宮門。
英格蘭羣臣一片譁然,紛紛叫道:“這太失禮了。”“分明是侮辱。”“寧可與菲利普開戰,也決不屈服。”
伊麗莎白揮了揮手,平息聲浪,說道:“各位,眼下不是討論戰爭的時候,我,有些累了。”說罷起身,目光一轉,望着陸漸道,“尊貴的勇士,你救了我的性命,希望得到什麼樣的賞賜呢?”
陸漸方要推辭,忽聽谷縝在他耳邊傳音道:“向她要一艘海船,越大越好。”
陸漸微微皺眉,卻聽谷縝又道:“事關重大,快說。”陸漸無奈,只得硬着頭皮,起身說道:“女王陛下,我想要一艘很大的海船。”
伊麗莎白微感吃驚,問道:“你要海船做什麼?”陸漸邊聽谷縝傳音,邊道:“我有很緊急的事情,要在近兩日出海遠航。”
伊麗莎白沉思了一下,說道:“很不巧,在以前我可以給你最好的船,但眼下局勢很糟。我剛剛拒絕了菲利普的求婚,又質疑了他的海權,若要再派船出海,無異於向他挑戰。我的國庫十分空虛,一天的戰爭也支持不了。親愛的勇士,請你諒解,除了海船,我可以給你別的東西。”
陸漸嘆了口氣,說道:“既然這樣,我什麼也不要,陛下,我們這就告辭。”伊麗莎白望者他,欲言又止,終究嘆了口氣,說道:“那麼塞西爾,你爲我恭送這些客人。”
仙碧也起身告辭,伊麗莎白拉着她的手,甚是不捨,解下頸上的項鍊交到她手裡,說道:“堂姐,希望你再來看我。”又託仙碧問候溫黛,絮絮再三,才依依而別。
衆人出了宮門,告別塞西爾,谷縝說明出海緣由,仙碧苦笑道:“這當兒出海,真不是好時候。”
姚晴道:“那個什麼人竟把天下大海分成兩半,送給兩個國家,這不是發了瘋嗎?就衝這一條,咱們偏要出海給他瞧瞧。”
谷縝沉吟未決,忽見從身後行來一個身披斗篷的騎士,來到近前,衆人定睛細看,卻是羅伯特·達德利,他神色憔悴憂鬱,翻身下馬,語聲低沉地道:“我受女王之託告訴各位,若要乘船出海,還有一個辦法。”
衆人大喜,仙碧問道:“什麼辦法?”羅伯特道:“以英格蘭國家的名義出海,必然惹怒西班牙,引發戰爭。但如果乘坐民間的走私商船,就純屬臣民的個人行爲。可是這麼一來,你們將得不到英格蘭王室的任何庇護,西班牙的戰艦會像野狼一樣撕碎你們。女王陛下並不希望你們冒這個險。”
谷縝忽道:“我們的事迫在眉睫,足下只需告知,在哪裡有能出海的船。”
羅伯特聽罷通譯,注視谷縝,二人目光相交,羅伯特只覺對方目光懾人,不由得垂下眼皮,說道:“要是你們心意已決,我可以帶你們去見一個人,這人的名聲很壞,他走私布匹,販賣奴隸,是個地地道道的惡棍,可是,他有兩件事卻足以稱道,有是膽大包天,二是他有英格蘭最快的海船。”
陸漸聽了這話,大皺眉頭,方要拒絕,谷縝卻饒有興趣,笑着說道:“妙極了,這位惡棍叫什麼名兒?”羅伯特道:“約翰·霍金斯。”谷縝道:“很好,我真想立時見到這位主兒。”
羅伯特道:“我知道他在哪裡,我可以帶路。”於是翻身上馬,帶領一行人沿河行走,大河穿城而過,河水在身邊汨汨流淌,水面上漂浮着淡淡的霧氣,山河中的船隻與岸上的房舍盡都飄渺起來,遠方教堂的尖頂拔地而起,挺拔秀氣,令四周簡陋的房屋相形見絀,有如一名少女,在侏儒之中亭亭玉立。
陸漸憋了一時,忍不住道:“谷縝,你這事做得不妥,那人既是惡棍,怎能和他爲伍?”
谷縝笑了笑,說道:“陸漸,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我最大的喜好,就是讓壞人做好事。這壞人越壞,越有趣味。”
虞照道:“谷老弟,你這豈非玩火?”谷縝道:“玩火二字說得極是,火固然會焚燬房屋,燒死人畜,若掌控得當,卻可煮飯燒水,烹飪美味。甚至乎在戰場上火攻破敵,如赤壁之戰。火對曹操來說,是大大的壞事,對孫權,劉備卻是救命的好東西。自古許多惡人所求甚簡,殺人放火,無非爲了一個利字,真正難敵的,還是那些冒正義之名,行屠戮之實的正義之士。這等人亦善亦惡,似正似邪,殺也不是,用也不是,千古之下,大半的紛爭,都是他們想出來的。”
衆人聽得無不點頭,仙碧道:“谷老弟說得是,就好比皇帝,隋煬帝那種壞皇帝其實少得很,漢武帝,朱元璋一流的人物卻不在少數,既是明君,也暴戾驚人。”
谷縝笑道:“不但皇帝如此,尋常人也是如此,惡人總是少數,多數人都是半善半惡,隨時變化。在場各位,誰又能說自己從無惡念呢?”陸漸苦笑道:“罷了,真是說不過你。
”這時姚晴冷不丁道:“谷縝,你說這英格蘭女王是個什麼樣的人?”
谷縝微一沉思,說道:“一言難盡。這位女王目光敏銳,卻又善解人意,果敢無畏,卻懂得隱忍待機。多情善感,卻是私慾甚少,能夠爲臣民做出犧牲。有道是“王者無私”,君王聖德,莫過於“無私”,最難做到的,也是無私。這個女王尚且年少,倘使天假其年,這個西方小國必會風生水起,大有作爲。“說到這兒,他皺了皺眉,回望東方,冷笑道:“至於那個嘉靖皇帝麼,嘿嘿,正做着昇天成仙的白日夢呢……”衆人想到大明朝廷的作爲,無不暗暗搖頭。
這時忽聽羅伯特叫道:“到了。”
衆人舉目望去,只見河岸邊一座港口,桅帆林立。羅伯特打馬來到來到三桅海船前,四顧無人,掀開鬥蓬,叫一聲:“霍金斯。”谷縝凝目細看,那艘海船比之尋常海船爲小,船底更爲狹窄,龍骨流暢堅固,渾然天成,三桅架設得當,幾無餘贅,雖說不如平底大船沉穩,輕快靈便卻有過之,一瞧就是爲了躲避走私緝查所造,谷縝也是使船的行家,見了這船,心中暗暗讚了一個“好”字。
羅伯特叫罷,過了片刻,一個黑鬚長髮,身形瘦削的中年漢子來到船頭,彷彿尚未睡醒,揉了揉眼睛,看着衆人道:“我沒看錯嗎?萊斯特伯爵(按:羅伯特的封號),什麼事情勞動您的大駕?”
說話間,船上已有人刷刷刷扯起風帆,羅伯特知道這老滑頭心中有鬼,害怕自己清算走私販奴之事,只需一言不合,立馬就要開溜,到時候追到天涯海角,也休想找到他去,當下揮了揮手,大聲道:“我不是來找你麻煩,放下梯子,讓我們上來。”
霍金斯遲疑不決,羅伯特大不耐煩,揮舞馬鞭,叫道:“該死的,我以上帝名義發誓,這次來,跟你那些混帳事無關。”
霍金斯這才放心,呵呵一笑,招呼道:“放下繩梯,迎接伯爵大人。”話音方落,船上便拋下一道繩梯,衆人棄馬爬到船上。霍金斯盯着中土衆人,碧眼眨動,一臉好奇。
羅伯特說道:“霍金斯,這些人是中國的商人,有事出海,你帶他們一程。”
“中國?”霍金斯一楞,漏出驚喜垂涎之色,跳將起來,大叫道,“用金磚鋪地的中國嗎?堆滿香料和珍珠的中國嗎?”谷縝等人見他如此激動,不由得面面相覷。羅伯特苦笑道:“馬可波羅的書裡是這樣寫的。”谷縝微微皺眉,向陸漸低聲道:“這個馬可波羅可把牛皮吹破了。”
忽聽羅伯特道:“霍金斯,你答應這次航行嗎?”
霍金斯一轉眼珠,擺了擺手,嚴肅地道:“眼下是非常時期,西班牙人的戰艦像野狼一樣在外晃盪,我這隻小破船遇上他們,就是一隻無力的羊乖乖。”
羅伯特面有怒色,大聲道:“霍金斯,這是,這是……”他本想說是女王的指令,又怕一旦以英王名義徵用此船,西班牙必然大做文章,故而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說道:“霍金斯,我以個人的名義,希望你能答應這次航行。”
霍金斯笑嘻嘻地道:“伯爵大人的友誼我一向看重,但我更看重水手們的生命……”話沒說完,谷縝打開一個鹿皮口袋,向下一傾,珍珠,瑪瑙,紅寶石,祖母綠,貓兒眼,諸色寶石如雨瀉落,叮叮咚咚落在甲板之上。
船上英人無不瞧得目定口呆,谷縝向仙碧道:“告訴這位船長,如果他帶我們出海,這袋寶石算是定金,另外一半,航行完結後交付。”仙碧依言說了。霍金斯眼睛不離地上珠寶,聽完這話,輕輕打了一聲呼哨,嘻嘻笑道:“太妙了,成交,中國商人,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我的船長。”
羅伯特冷冷道:“你的小破船不是羊乖乖嗎?”霍金斯笑道:“伯爵不知道,吃飽的綿羊狠過鯊魚呢。”他擡眼望着谷縝道:“你們要去哪兒?”
谷縝道:“方位尚且未定,貴船要作遠航準備。”霍金斯微露迷惑之色,問道:“什麼時候出發?”谷縝道:“最好今日。”霍金斯嚇了一跳,大叫道:“沒可能,我還沒有備好給養。”
羅伯特道:“這好辦,我交代下去,給養立馬運來。”霍金斯笑道:“好極了,給養越多越好,我們要環球,環球航行,知道嗎?”
羅伯特面露慍色,罵道:“貪心鬼。”一甩衣袖,下船去了。霍金斯忙不迭蹲下身子,將散落在地的寶石珍珠一一撿起。
國家有排山倒海之力,羅伯特暗中張羅,半日工夫便將給養補足,他本人爲避嫌疑,再沒上船,遠在岸邊遙遙注視。
霍金斯召集水手,大聲道:“這次航海時機不同以往,風險很大需要最老練的水手,二下歲以下的人都站出來。”說到這裡,從隊列中稀稀拉拉走出幾人。霍金斯目光掃過,皺了皺眉,叫道:“德雷克,你也出來。”
那個水手個子瘦小,臉上稚氣未脫,卻有幾分陰沉,聞言擡了擡眼皮,露出又黑又亮的一雙眸子,盯着霍金斯,冷厲逼人,淡淡說道:“我剛滿二十歲。”
“你騙鬼。”霍金斯伸出大手,將他拎出隊伍,厲聲道:“你看起來頂多十五。”
德雷克一邊掙扎,一邊叫道:“我二十了,就是長得慢些。”
但霍金斯的大手猶如鐵鉗,硬是將他拎到一邊,向衆水手叫道:“給你們一個小時,跟老相好告別,買些私人用品,一小時後本船出發,過時不候。”
水手們鬨然答應,霍金斯轉過身子,攆鴨子般將那不足年齡的水手趕下了船,便轉回船艙,與谷縝說話去了。
一小時轉眼即過,水手紛紛歸隊,霍金斯清點人數,皺眉道:“怎麼,馬丁呢?那個大個子舵手哪兒去了?我還指望他掌舵呢!”
衆水手面面相覷,這時忽聽一個聲音說道:“他不去了。”
霍金斯掉頭四顧,卻不見人,這時忽見德雷克從人羣裡猛地鑽出木無表情,慢慢說道:“我二十歲了,可以出海了,大個子馬丁是個蠢材,我比他強得多。”
霍金斯望着他,驚疑不定,說道:“你把他怎麼樣了?”德雷克道:“你管不着。”霍金斯皺了皺眉,死死盯着他道:“我管不着?哼,我的決定不會改變,二十歲以下,不許出海。”德雷克也盯着他,目光銳如鋼針:“我已經二十歲了,我要出海。”
霎時間,這兩人如鬥雞一般立在甲板上,目光相對,彼此不讓,霍金斯的臉色漸漸陰沉起來,德雷克的目光也越發森冷,兩人身上發出的凜冽寒氣,讓五大三粗的水手們屏住呼吸,一個少年水手公然冒犯大名鼎鼎的霍金斯船長,這是前所未有的事。
船長,時間到了。”大副從內艙出來,手裡拿着一隻懷錶。
霍金斯一咬牙,揪住德雷克,高叫道:“你這個該死的小鬼,我要把你丟到水裡去。”
德雷克竭力扳開他手,大聲道:“我二十歲了,我要出海,你丟我下去,我會再爬上業。”
霍金斯咆哮道:“咱們就來試試。”
正在拉拉扯扯,忽聽有人哈哈大笑,兩人轉過身去,卻是谷縝,谷縝笑道:“這小子蠻有意思,說來我也沒滿二十歲。霍金斯船長,你就網開一面,讓他出海吧。”
霍金斯聽了仙碧的譯語,苦笑道:“我是爲他好,這次航行很危險。”谷縝瞧了瞧德雷克一眼,笑道:“有的人喜歡冒險,最難過的卻是無險可冒。”說到這裡,他一揮手,大聲道:“時間到了,過時不候,開船吧。”
霍金斯無奈放開德雷克,在他腿上踢了一腳,喝道:“該死的,去後船掌舵。”
德雷克目光閃動,深深看了谷縝一眼,默默向後艙走去,經過谷縝身邊,嘴脣囁嚅,似要說些什麼,卻終究沒有說出口。
白帆揚起,大船駛出水港,行了約摸兩裡,忽聽見遠處傳來喊叫聲,水手們回頭望去,碼頭踉蹌跑來一條壯漢,頭上包着布條,布條上團鮮血十分醒目。那漢子衝着海船哇啦大叫,拼命揮舞,衆水手哈哈大笑,紛紛叫道:“蠢貨馬丁”,“羊羔馬丁”,“麪包馬丁“,“軟蛋馬丁”,一陣工夫便給那漢子取了十多個諢名。
霍金斯不由得皺起眉頭,向德雷克道:“你用什麼放倒他的?”德雷克淡淡地道:“棍子。”霍金斯咧嘴一笑,說道:“你要當心,回來的時候他會殺了你,抽出你的腸子喂狗去。”
德雷克默不作聲,回頭一瞥,日已入暮,岸上風煙涌起,馬丁狂怒咆哮的影子漸漸模糊不清,海船似慢實快,駛出那條寬闊的內河,沉默地進入浩瀚的大海。
忽聽一個女子的聲音道:“接下來,往西南方行駛。”聲音嬌脆可人,德雷克心頭一熱,掉頭望去,仙碧與一個大頭怪人並肩走來。那怪人兩步搶到羅盤前,手持一個古怪儀器,比照羅盤,看了又看,嘴裡嘰裡咕嚕說了幾句,仙碧聽了,向德雷克笑道:“小傢伙見諒,你不懂我們的話,我們要換一個人掌舵。”
德雷克抿着嘴,冷冷道:“哪麼誰來掌舵?”話音方落,便聽一陣笑語,轉眼望去,卻是谷縝走了過來,仙碧笑道:“谷先生說,他來掌舵。”德雷克目光一閃,盯着谷縝,神色疑惑,谷縝笑着上前,通過仙碧詢問舵輪用法,德雷克陰沉着臉,只不做聲,倒是霍金斯開朗些,連說代比,將轉舵法子說了,但也心中猶疑,說道:“谷先生,掌舵是大事,不是玩兒的。”谷縝笑道:“貴國的舵比中土高明,但與荷蘭人的船大同小異。”
霍金斯微微吃驚,肅然道:“谷先生,你駕駛過荷蘭人的船?”
谷縝笑笑,眼中露出追憶之色,說道:“以前我有一隻船隊,八艘荷蘭戰艦,聲勢浩大,可惜打過一仗,便散了。”霍金斯、德雷克對視一眼,將信將疑。
谷縝走到舵邊,和莫乙商議幾句,拍拍舵輪,笑道:“霍金斯船長,這船有名字嗎?”霍金斯詭秘一笑:“這船名字天天都換,這次出海是受公爵大人所託,就叫公爵號吧。”谷縝笑道:“公爵號不夠氣派,依我看,還是叫做女王號的好。”霍金斯一愣,道:“就依你的,叫女王號。”
谷縝將舵輪一轉,高叫道:“將前桅的帆扯起來,我要逆風行駛。”
霍金斯和德雷克見他掌舵手法精準嫺熟,心中一陣驚訝,霍金斯轉身發令升帆,有拍了拍德雷克,說道:“你去中桅警戒,一見可疑船隻,立即吹號。”德雷克跨上一隻大海螺,一溜煙爬到中桅頂端,未及眺望,便聽頭頂有人說話。德雷克嚇了一跳,雙手竟爾鬆開纜繩,回頭一瞧,一個白髮男子一腳獨立,站在桅杆頂端,容貌俊秀,眸子明亮澄淨,望着自己,意似詢問。大約方纔天色沉暗,這男子的衣衫又與白帆同色,德雷克爬上來是,竟未瞧見,這是忍不住道:“你是誰?”
來人正是左飛卿,他左右無事,來桅頂賞鑑風景,聞言亦道:“你說什麼?”話纔出口,悟及二人言語不通,不由得啞然失笑,袖袍輕輕一揮,德雷克眼前頓花,已不見了白衣人的影子,四處望望,亦不見人,他心中疑惑,低頭看去,左飛卿不知如何,已到甲板之上,步履瀟灑,向船尾樓走去。德雷克何曾見過如此神出鬼沒的身法,饒是膽大,也不禁打了個突,伸手在胸口畫了一個十字,暗暗唸叨:“全能的天主,願你保佑小弗朗西斯,不要讓他遇上邪惡的東西……”一邊默祝,一邊盯着左飛卿,只見他走到船尾左舷,負手而立,默默注視正與虞照談笑的仙碧,白衣白髮,直如一尊雪人。
船行半夜,圓月向西,秋風拂面而過,帶着悠悠涼意,海水懶洋洋來回盪漾,枯燥乏味,鬆弛的護桅索晃來晃去,有如搖籃。
德雷克久在如此景況,漸漸神志模糊,雙手兀自攥着桅索,頭卻頻頻下點,昏然欲睡。
突然間,一股戰慄涌上心來,德雷克一個機靈,撐開眼皮,極目望去,烏黑泛藍的海面上,浮現出一個龐然巨影,德雷克驚疑興奮,拿起號角,嗚嗚吹響。
一船人頓時驚醒,火光乍亮,甲板上腳步亂響,道道人影擁到船舷。就當此時,德雷克忽覺有異,扭頭望去,左飛卿不知何時已來到身邊,眺望遠處,德雷克呆了呆,轉頭望去,那個龐然大物在海面上游弋了一陣,噴出一大團雪白的水花,慢慢沉沒下去。
“是,是一隻大鯨。”德雷克麪皮一陣發燙,左飛卿瞧他一眼,皺了皺眉,翻身飄落。
甲板上傳來一陣謾罵,水手們空擔心一場,當然不能就此作罷,德雷克被罵了個狗血淋頭,羞怒交迸,低頭拽着桅索,一言不發,直待罵聲稀落,突然間,三團黑影從海面上涌將出來,綽約顯出船隻輪廓,德雷克仔細瞧瞧,心神猛地一震,將號角湊到嘴邊,長長吹了起來。
人們纔剛上牀,復又驚覺,霍金斯爬上甲板,厲聲叫道:“德雷克,你這個狗狼養的,又是什麼?鯨魚?金槍魚?還是***海龜?”德雷克大聲道:“是他們。”霍金斯道:“誰?”德雷克道:“西班牙人,沒錯,西班牙戰船,一共三艘。”霍金斯一愣,眨了眨眼,還沒說話,谷縝已然高叫起來:“把帆扯足,我要順風行駛。”
號令發出,甲板上一陣騷動,德雷克從桅頂上飛身滑下,與兩個水手奮力拉起中桅白帆,霍金斯直奔底艙,指揮炮手向鐵炮中灌注火藥。
谷縝奮力扭轉舵輪,海船突然向左歪斜,雪白巨浪衝上甲板劈頭蓋腦打向衆人,“女王號”在海面上硬生生畫了一個雪白的“之”字,昂起船頭,向着西北方飛駛而去。
西班牙戰艦亦同時扯起風帆,驟然提速,勢如三箭齊發,成品字形向女王號包抄而來。
船頭破浪,嘩嘩作響,海風在耳邊厲聲呼嘯,追逐之間,東方發白,一輪紅日半露崢嶸,萬道金光將深沉大海照得金碧輝煌,西班牙戰船亦被鍍上瑰麗的金紅,黑鐵的炮管有如黃金鑄成,令人望而生畏。
轟隆數聲,亂炮齊鳴,谷縝一擺舵,海川陡偏,斜刺而出,一顆鐵彈擦過右舷,木屑紛飛,船身震動,船身衆人東倒西歪,尖叫聲沖天而起。
陸漸正護着姚晴在底艙,姚晴昏迷未醒,陸漸以內力護住她的筋脈,不敢稍懈,故而明知有變,也不敢離開船艙,不料船身震動太猛,竟使姚晴顛簸驚醒,纔有知覺,便聽一聲巨響,夾雜着無數喊叫聲,直入巨雷當空炸響。
姚晴精神陡振,說道:“陸漸……”她雖已盡力叫喊,落入陸漸耳中,仍是細微虛弱,忙道:“我在這裡。”姚晴虛弱道:“快,去上面。”陸漸一愣,溫言道:“一切有谷縝應付,不要擔心。”姚晴撅起嘴來,盯着陸漸,嘴裡不說,氣惱已儼然寫在臉上。陸漸拗她不過,嘆了口氣,將她抱起,躥上甲板,尚未立定,船身陡傾,一排巨浪如雪山崩塌,況且剛剛發過炮,填藥再發,已然不及.
霍金斯老於海事,看得真切,谷縝號令未至,他已然點燃引信,數聲炮響,幾枚鐵球如箭飆出,一顆不落,擊中那艘西班牙船,那船恰如紙糊一般,多了幾個缺口,匆忙逆風行駛,橫移近百丈,另兩艘船見同伴吃了大虧,又見女王號橫衝直撞,右舷炮門又向自己轉來,不覺心驚膽戰,來勢爲之一緩,谷縝卻不戀戰,順風行駛,加速向前,一陣工夫,將三艘西班牙船拋到視線之外.
這麼行了半日,西班牙船在海平線上時隱時現,不多時,西風徐來,兩方船速均慢了下來,女王號輕便快巧,航速奇佳,打打停停,卻始終與對方相隔一炮之距,西班牙船連番發炮,始終打它不着.
日過天頂,姚晴昏然入睡,陸漸正想回到艙中,船頭水手發出一聲大喊:看,那是什麼?陸漸舉目望去,前方海面彷彿春草破土,冒出一片亂礁,霍金斯正敲登上甲板,一瞧臉色發白,叫道:那是'魔鬼羣礁',谷先生,快繞過去.谷縝轉動舵輪,繞過亂礁,向南行駛,這時莫乙謹守羅盤,牢牢注視,剛過礁羣,他臉色忽然一變,叫道:糟糕,谷爺,從羅盤看,要穿過這片礁石.谷縝一怔,瞪着他道:什麼?穿過礁石?你篤定?莫乙哭喪着臉:我,我篤定.谷縝怒道:你怎麼不早說?莫乙道:從羅盤上瞧,差別極小,我方纔,方纔看走了眼……谷縝大皺眉頭,回頭望去,西班牙船也正繞過礁石,倘若轉回,勢必與之遭遇.莫乙好不羞慚,支吾道:谷爺,要麼暫且不去,擺脫這些船再說.谷縝狠狠瞪了莫乙一眼,目光一轉,正瞧見陸漸立在桅前,抱着姚晴左顧右盼.谷縝見這情形,不知怎地,胸中便是微微一酸,猛一咬牙,一轉舵輪,掉轉船頭,向亂礁直衝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