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共同點
一堆無動於衷的沙子,蒙了一羣異想天開的傻子,江十一早該料到,這世道里只要是不能吃的東西都何其廉價,更何況看不見摸不着並且一廂情願的希望。
吃了那麼多塹而未曾長一智,這種天真讓他感到羞愧,一種與陳泌爲伍的羞愧。
而陳泌本人得知這個事實時,一屁股坐地上哭得像個孩子,因爲他像個孩子一樣真的懷有希望並且不以此爲恥甚至以此爲食。
宋癸把那幾袋沙子一袋一袋拆開來查看,還挨個往裡面挖了挖,無論怎麼挖都是冰冷的沙子,冰冷的欺騙,直到夢幻徹底破滅惱羞成怒。
“俺殺了他!”
他四下搜尋想抄點傢伙壯聲勢,可最終只能攥緊拳頭聊以慰藉,最後終於恍然大悟對此現狀的無可奈何,只能把無的放矢的拳頭砸在本被當成糧袋敬重的沙袋。
江十一本就若有若無的希望很快被確定爲無,這反而讓他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安心,起碼他還是重新摸到了命運的脈搏。
“不能聲張,別讓外面的人知道這事兒。”
在座的兩位一個還掛着眼淚恍惚着,一個還攥緊拳頭憤怒着,江十一已經冷靜到了能發覺他們倆並沒有聽進去,所以很自覺地重複了一遍。
陳泌低頭沉默,他的臉本該通紅,可是長期的營養不良他的臉無力通紅,大概這也在詮釋着吃不飽飯的人也不配講究廉恥的大道理。
“千萬不要聲張,不然我們可能會死。”
這時,一個三四歲的小孩衝了出來。“阿姐!”隨即哇了一聲哭了出來。
“讓我靜一下。”
宋癸纔剛領悟到這段談話的意味,他看了看另外兩人,說道:
“那個。”
“看我幹嘛?”
“我覺得齡郢不錯。”
陳泌憤怒地朝着宋癸大吼,尖銳的嗓音劇烈顫抖着。
“行。”
唯一的問題僅僅是江十一心底那引以爲恥的矯情,越是引以爲恥越是無法割捨。
“大晚上的我們上哪兒搶去?”
掠奪很快結束,所獲頗豐,且這一次不會再返還一半,因爲被暴徒們掠奪的還有生命。江十一就像一個宿醉的男人,從那一眼起便徹底失了記憶與知覺,只知道最後是被一個尖銳的聲音喚醒的。
江十一也沒想出什麼好主意,空間上,外面的廢物們距離真相僅僅一牆之隔;時間上,外面的廢物距離真相僅僅一夜之間,只有矮子還在他們才能被稱之爲廢物,明早天一亮,當真相隨着光明到來,江十一的生命也會隨着廢物們的希望而破滅。
“屠村!我們這是屠村!”
少女看着阿爹的屍體怔住了,同樣怔住的有門外的江十一。
“你才論斤賣,俺在那兒可算是個賣力氣的。”
撕心裂肺的質問來自於憤怒的陳泌,這次他的憤怒毫無掩飾並且毫無裝飾。
“再搶一次?”江十一索性戳穿了他的欲言又止。
陳泌貌似已經徹底習慣了江十一的中傷,一臉百毒不侵地繼續說道。
江十一才發現一直被忽略的陳泌已經不哭了,而且用了好幾個弱弱的“那個”試圖插嘴,被插上嘴的江十一很不耐煩,沒人指望從陳泌口中能說出啥好玩意兒。
憋了半天結果就崩出一口索然無味的屁,一心只想把中傷進行到底的江十一頓時覺得失望。
“一個村的命啊!”
江十一隻能求饒。
陳泌愣了一下,語塞。那一刻他又展現出那令江十一引以爲恥的一面,好似心有靈犀,江十一瞬間懂了,這樣的心有靈犀更讓他引以爲恥。
此時從宋癸口中問出的不再是設問,而是標準的疑問,因爲他已經喪失了本該預設好的觀點。
“嗯”江十一吐了一口氣。“也只能跑了。”
更大的問題在於,就算明天天一亮江十一真能憑着嘴皮子矇混過關,等待他們的仍然是不見彼岸的飢餓,可能依然是更加痛苦的殊途同歸,畢竟飢餓比死亡還要可怕。
熟悉的喊聲響徹午夜的天,驚醒了少女悲傷的夢,卻並沒有斬斷少女的悲傷,而帶來更恐怖的噩夢。
兩人對視了一下,然後十分默契地又把目光移回江十一臉上。
“哪個?哪個?哪個?到底哪個?”
“往哪兒跑不會餓死?”
“去找他吧。”
順便,殺死自己的良心。
“那俺們就去外面跟他們說清楚得了,說我們都被騙了!”
“喲呵,陳聖賢不哭了,還能想主意了。”
“我是說,如果我們還能搞到糧食就好。”陳泌盯着江十一看。
呼喊與混亂中,一聲巨響,門外滲入了腥紅的血,堵門的阿爹使暴徒們的口號失效了,惡正在迅速蔓延,暴徒們想要一切,包括殺戮。
矮子創造的希望欺騙了屋內的三個人,他可恨,他該死,可理智告訴江十一決不能讓欺騙擴散到屋外剛剛擁有希望的廢物們,更不能進一步擴散到廟外面那羣還對希望將信將疑的饑民。
否則,他們的希望會瞬間轉化成滿腔怒火,接下去會發生什麼暴亂就無從得知,只知道無論什麼暴亂都對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充滿惡意。
此時的他,只能果斷跟一個欺騙了他們,可恨的,該死的,且如今並不存在的人站在同一個立場。
“那你叫我怎麼辦!”江十一終於再也忍不住了,他把陳泌推到在地,騎到他身上扇了倆耳光。“我能怎麼辦!”
“我都行,只要有糧食吃,都行。”其實並沒有人在徵求他的意見,只是他希望在這種事上面,他只是提了意見。
這本該是一個設問,三個人心裡都有同一個答案,江十一把它問出來,是不想獨自承擔這份罪惡。
“你還想當肉人被論斤賣?”
恍惚間,江十一顫抖着聲音,躲避着陳泌的憤怒,搜尋着低頭不語的宋癸。宋癸吐了一口氣,擡頭說道:
“俺們,殺人了。”
三個人心裡都很清楚,想要在一個晚上搞到足量的糧食,烏七八黑的滿世界找肯定不是辦法,唯一可行的就是那個之前被他們搶過的可憐的村莊,之前三十一個人都能搶到,現在足有兩百多人,就算少了個矮子這事兒依然是輕而易舉。
宋癸好不容易想出了個主意。
特別是被認爲最受矮子器重並因此擁有了並不存在的威信的江十一,一定會迎來最悲慘的結果。
“那怎麼辦?”
暴徒化身成一朵巨大的黑旋風,吞噬了這座小村莊,然後颳走了每一個角落的財富與糧食。
“爲什麼!”
“那個。”
最終,宋癸和陳泌都看向江十一。
然而分享被心照不宣的沉默狠狠地拒絕了,如果江十一繼續執意要分享,那麼這樣的沉默似乎不介意持續到永遠,最後他只能選擇放棄了。
說要連夜去搶糧,此時的廢物們總算是流露出了掠奪者該有的嗜血,特別是剛剛獲取了一次完全的勝利之後再要去掠奪同一個受害者,這樣的必勝的欺凌只需少量勇氣與大量無恥。
他狠狠地咬了宋癸一口,吃疼的宋癸把少女放開了,姐弟倆抱在一起痛哭。抱緊弟弟的少女睜開眼睛狠狠瞪住了不遠處的江十一,那是江十一第一次看到真正仇恨的模樣,那一眼,直到江十一到了生命的盡頭都不曾遺忘。
“那跑唄,趁現在天黑。”
“大晚上的,哪去找。他能跑,就能不被找到。萬一到了明天早上沒找到,外面的人找咱要糧食怎麼辦。”
一切,都好像凝固了。
他有能力驅動惡,卻無力阻止惡的蔓延,這就是他跟矮子的區別,大概也是天下的能人跟廢物的本質區別,他甚至都沒有勇氣去阻止,只能任由它橫流。
“那個。”
“那可是一個村的人啊!”陳泌狠狠地推了江十一一把。“爲什麼做出這種事!”
“我有個主意。”
“他們能信嘛,就算廟裡面的人信了,廟外面的怎麼可能相信,那可是有上百人,能把咱當糧食啃了。”
“往哪兒跑?”
“我們做了什麼?”
“那個。”
少女攥緊早就準備好的剪刀衝向江十一,那樣的壯烈的嘶吼很難去相信那是來自於一個柔弱的少女,江十一拿手去擋,剪刀生生扎進了他的手掌心,旁邊的宋癸連忙把少女踹倒在地,她被控制住了,無法被控制的是憤怒與嘶吼。
江十一隻能坐在地上任由惡瘋狂蔓延,喊殺聲,哀嚎聲,咒罵聲,歡笑聲充斥着他的耳朵,他只是失魂落魄地看着嘶吼的少女,看着她充滿淚花的雙眼以及歇斯底里的悲憤。
“有糧食就好了。”
“怎麼搞到糧食?”
輕車熟路,二十幾個吃飽的廢物領着兩百多個飢餓的廢物衝向那個來不及舔舐傷口的村莊。被凌辱的少女還未來得及穿上衣服,還未來得及擦拭眼淚,便又聽見了外面更跋扈的叫囂,他們要來搶走因爲良心而留下的那另一半。
陳泌的單純與江十一的敏感一樣簡直令人髮指,腦子裡有點啥風吹草動就會瞬間呼之欲出,只是難以想象這種主意能在陳聖賢的腦袋中出現,就不難爲他再說出口了。
“我們只搶東西不殺人!”
陳泌變了一個人,這大概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反擊,於是兩人扭打在一起,一旁的宋癸怎麼也拉不開。
江十一看不起陳泌,就像看不起自己那樣看不起陳泌,他無論如何也不肯承認自己與陳泌有共同點,特別是那樣的共同點,那個他引以爲恥的矯情。
可是當他確認那引以爲恥的矯情真的失去了之後,他又憤怒得無以復加,他們都在憤怒,他們都用盡了全力攻擊對方,因爲他們都知道彼此有多痛。
江十一甚至覺得自己連陳泌都不如,自己要徹底地失去了最重要的東西才知道正視它,起碼陳泌從來都不以此爲恥。直到現在江十一都沒能叫出那個東西的名字,只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它的失去,和它曾經的存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