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之後,他還對弟弟提到此事,作爲“無事不可變”的例證:“即經餘平生言之,三十歲以前,最好吃煙,片刻不離。至道光壬寅十一月二十一日立志戒菸,至今不再吃。四十六歲以前做事無恆,近五年深以爲戒,現在大小事均尚有恆,即此二端,可見無事不可變也。”
曾寶慈說:
看來文正這一生的學問事業,與此日戒水煙有莫大關係,因爲戒水煙表示了莫大的決心……要在緊要關頭撐得住,挺得起……文正的毅力與決心,在戒菸上表現出來,證明在咸豐元年上《恭陳聖德疏》的冒不測之威,在靖港失敗與在湖口要以死殉職,在祁門堅持不動……在金陵克復前夕……每覺有整個崩潰之感,最後終能渡過難關,遂成大功。其後天津教案處理困難……毅然忍受……
這個推論相當有道理。
八
曾國藩在立志自新之始,是相當急於求成的。戒菸成功,極大增強了他“學做聖人”的信心。他自以爲通過記日課,可以迅速改掉所有缺點,成爲煥然一新的聖賢之徒。但過了數月之後,他發現,戒菸乃是“脫胎換骨”事業中最容易做的事情。要改掉其他缺點,則遠不如戒菸那麼容易。
雖然立誓“夜不出門”,曾國藩還是經常僕僕於道。比如道光二十二年十月二十四、二十五兩天,京城颳起大風,曾國藩仍然“無事出門”,回來後在日記中痛徹反省自己“如此大風,不能安坐,何浮躁至是!”當年十二月十六日,菜市口要殺人,別人邀他去看熱鬧,他“欣然樂從”。走在路上,曾國藩覺得連這樣的熱鬧都要看,實在是“仁心喪盡”,還談什麼做聖人?但當着衆多朋友的面又不好斷然折返,經過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徘徊良久”,他還是最終停下了腳步,自己一個人回家了。
他立誓不再與人吵架。然而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初三,他卻又與人爆發了一場大沖突。對象是同鄉兼同年金藻。曾國藩與此人氣質不合,素來就對他心存厭惡,正月初三,金氏和幾個朋友來曾國藩家拜年,因爲一言參差,勾起曾國藩心中的前仇舊怨,兩人又大吵一架。過後曾國藩又自省道:“本年立志重新換一個人,才過兩天,便決裂至此,雖痛哭而悔,豈有及乎!真所謂與禽獸奚擇者矣。”
至於妄言、名心,更是幾乎每天都犯。日記中這樣的記載不絕於筆。比如道光二十二年十月初二日:“午正,金竹虔來長談。平日遊言、巧言,一一未改,自新之意安在?”
初八日:“果然據德依仁,即使遊心於詩字雜藝,亦無在不可靜心養氣。無奈我作詩之時,只是要壓倒他人,要取名譽,此豈復有爲己之志?未正詩成。何丹溪來,久談,語多不誠。午正,會客一次,語失之佞。酉正客散。是日,與人辦公送禮,俗冗瑣雜可厭,心亦逐之紛亂,尤可恥也。燈後,何子貞來,急欲談詩,聞譽,心忡忡,幾不自持,何可鄙一至於是!”
十一月初九日:“今早,名心大動,忽思構一巨篇以震炫舉世之耳目,盜賊心術,可醜!”
二十七日:“……又說話太多,且議人短。細思日日過惡,總是多言,都從譭譽心起。欲另換一個人,怕人說我假道學,此好名之根株也。”
二十九日:“予內有矜氣,而語復浮,仍爾自是器小,可鄙。”
……
經過不斷的失敗,曾國藩領悟到,這些性格深處的缺陷,並不像戒除一項單純的嗜好,或者割去一個良性腫瘤那麼簡單。吸菸有形有跡,戒菸只需要做到一條,手不碰煙具即可。而更多的性格弱點是深植於人的本性之中的。它是多年形成的,與人的其他部分血肉交融成一個整體,遠比煙癮複雜、堅韌和隱蔽,並非可以用解剖刀單獨挑出來割掉的。
因此,自我完善不可能一帆風順,更不可能畢其功於一役。在自我完善的過程中,一個人肯定會經受無數次的反覆、失敗、挫折甚至倒退。曾國藩體悟到,所有人都是在失敗挫折中不斷修正,不斷成長的,聖人也不例外:“從古聖賢未有不由勉強以幾自然,由閱歷悔悟以幾成熟者也。”
領悟了這些道理,曾國藩不再急於求成,也漸漸修正了自己的聖人觀。他體悟到,天下沒有毫無瑕疵、絕不犯錯的超人。孔子自己都說:“大德不逾閒,小德出入也可。”也就是說,大節不錯就很好了,小節誰也難免會有出入的。孔子高徒顏回也被尊爲聖人,因爲他是孔門子弟中唯一一個做到了“三個月不違仁”的人。也就是說,連續三個月,堅持了高度自制,不犯錯誤。他說:聖人和普通人一樣,也會有缺點。“‘忿’、‘欲’二字,聖賢亦有之,特能少忍須臾,便不傷生,可謂名言至論。”
曾國藩知道了,“學做聖人”是終生的事業。許多根深葉茂的缺點毛病,通過一時半會兒的“猛火熬”,不會徹底改掉,只有用一生的時間去“溫火煮”,纔有可能慢慢化解。同樣,許多優點,也不是通過一句誓言,一段苦練,就能在自己身上紮根,只有長時間地堅持,才能融入自己的血肉之中。在修身起始階段,重要的是猛。在進行階段,更重要的是韌。
曾國藩後來曾以培養“恕”德,來說明如何通過堅韌不屈的努力,將一項外在的美德變成自己內在的品性。他說,人的本性是爭強好勝,不願意寬恕體諒別人:“凡有血氣,必有爭心,人之好勝,誰不如我。”但是隻有善於恕人,才能爲自己創造一個順遂的人際環境。所以即使不願意,也要耐着性子強迫自己這樣做。“施諸己而不願,亦勿施於人,此強恕之事也。”
“一日強恕,日日強恕;一事強恕,事事強恕。久之,則漸近自然。以之修身,則順而安;以之涉世,則諸而詳。”一開始是勉強自己去做,天長日久,就變成了自己性格的一部分。
如果一個人不能勉強自己,則一事無成。“若不能勉強而聽其自至,以頑鈍之質而希生安之效,見人之氣類與己不合,則隔膜棄置,甚或加之以不能堪,不復能勉強自抑,捨己從人,傲惰彰於身,乖戾著於外,鮮不及矣。”
九
普通人自我完善過程中最容易出現的是停頓和倒退。我們往往努力一段時間,就精疲力竭,廢然放棄。過了許久,始能積起心理能量重新開始。如此反覆多次,進步始終不多。而曾國藩則終生堅持毫不退步。他一生最推崇的品質就是“有恆”。曾國藩一生不斷強調恆之重要性,他說:“有恆爲作聖之基。”他在寫給幾位弟弟的信中說:
凡人做一事,便須全副精神往在此一事,首尾不懈。不可見異思遷,做這樣想那樣,坐這山望那山。人而無恆,終身一無所成。
曾國藩終生對“恆”最爲用力。舉讀書一例,他推崇“讀書不二”:“一書未讀完,斷不看他書,東翻西閱,都是徇外爲人。”
他讀書有愚公精神,強調“耐”字訣,“讀經有一耐字訣。一句不通,不看下句;今日不通,明日再讀;今年不精,明年再讀。此所謂耐也”。不弄明白絕不罷休,一點一滴的積累,不可速求。“求速效必助長,非徒無益,而又害之。只要日積月累,如愚公之移山,終久必有豁然貫通之候。”
其實從生理學和心理學角度看,曾國藩的這種學習方式是很不科學的。人的本性是好逸惡勞,見異思遷。這是因爲本我是受“快樂原則”支配的。逃避痛苦、緊張,不斷追求新的刺激,是人類最根深蒂固的本能。如果對這種本能因勢利導,則可以事倍功半。英國著名作家毛姆說:“一個人不可能每一天都具有不變的心情,即使在一天內,也不見得對一本書具有同樣的熱情。”因此,他讀書是隨自己的興趣,不一定讀完一本再讀另一本。馬克思也是這樣。他鑽研哲學或政治經濟學久而疲勞時,便演算起數學題,或躺在沙發上讀小說、詩歌,而且間或兩三本小說同時打開,輪流閱讀。由於各種不同信息刺激的是大腦皮層的不同部位,讀這一類書使這一部位的大腦皮層勞累了,而換讀另一本書時,這一部分大腦皮層就獲得了休息。這樣輪換使用大腦皮層的不同部位,就減少了大腦的勞累。
曾國藩卻不懂這個道理。正如同打仗以“結硬寨,打呆仗”聞名,他讀書行事,也以呆而硬聞名。翻開他的日記,經常會看到他數月只讀一種書,而且每天讀的數量都一樣。他這樣做自有他的道理:“譬若掘井。以其多掘數井而皆不及泉,何若老守一井,力求及泉而用之不竭乎?”
不僅讀書如此,做其他事,他也以恆字爲最高準則。他要求自己每天都堅持固定的日程,在家書中說:
學問之道無窮,而總以有恆爲主。兄往年極無恆,近年略好而猶未純熟。自七月初一起,至今則無一日間斷,每日臨帖百字,抄書百字。看書,少亦須滿二十頁,多則不論。雖極忙,亦須了本日功課,不以昨日耽誤而今日補做,不以明日有事而今日預做。
這樣求恆,當然是極爲痛苦的。絕大多數普通人都不可能熬下去。熬不下去,怎麼辦?
曾國藩的辦法,一如他一生處理所有事物的辦法一樣簡單而高妙:熬不下去,也要熬,以強悍的蠻勁打通此關。他以練習書法爲喻,說明人在困難、倦怠、麻木面前應該如何做:“手愈拙,字愈醜,意興愈低,所謂困也。困時切莫間斷,熬過此關,便可小進。再進再困,再熬再奮,自有亨通精進之日。不特習字,凡事皆有極困極難之時,打的通的,便是好漢。”
這話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每當極倦怠疲乏之時,曾國藩都要調動起“剛猛”精神與自己的本我“血戰”:“因作字,思用功所以無恆者,皆助長之念害之也。本日因聞竹如言,知此事萬非疲軟人所能勝,須是剛猛,用血戰功夫,斷不可弱。二者,不易之理也。時時謹記,《朱子語類》‘雞伏卵’及‘猛火煮’二條,刻刻莫忘。”
這樣當然極苦。然而曾國藩說:“極耐得苦,方得爲一代之偉人。”事實上,曾國藩一生就是這樣苦過來的。做事從無恆到有恆,他經歷了無數心靈磨難。
看平地長得萬丈高
曾國藩的一生,是不斷自我攻伐、自我砥礪的一生,因此也是不斷脫胎換骨、變化氣質、增長本領的一生。
曾國藩以“求闕”命名自己的書房,從青年到老年,曾國藩都生活在不停的自責中,不斷尋求、鍼砭自己的缺點。
比如對無恆這一缺點,他就終生攻伐不懈。道光二十二年,曾國藩在日記中曾寫道:
餘病根在無恆,今日立條,明日仍散慢,無常規可循,將來蒞衆必不能信,作事必不成,戒之!
咸豐七年十二月十四日,四十六歲的他寫信給弟弟說:
我平生坐犯無恆的弊病,實在受害不小。當翰林時,應留心詩字,則好涉獵他書,以紛其志;讀性理書時,則雜以詩文各集,以歧其趨。在六部時,又不甚實力講求公事。在外帶兵,又不能竭力專治軍事,或讀書寫字以亂其志意。坐是垂老而百無一成,即水軍一事,亦掘井九仞而不及泉。弟當以爲鑑戒。
咸豐九年,四十八歲的他寫信給兒子說:
餘生平坐無恆之弊,萬事無成。德無成,業無成,亦可深恥矣。逮辦理軍事,自矢靡他,中間本志變化,尤無恆之大者,用爲內恥。爾欲稍有成就,須從有恆二字下手。
他從生到死,都生活在“如履薄冰,如臨深淵,戰戰兢兢”之中。讓我們讀幾段他晚年的日記吧:
同治八年(逝世前三年)八月二十日:
念平生所作事,錯謬甚多,久居高位而德行學問一無可取,後世將譏議交加,愧悔無極。
同治九年三月三十日:
二更四點睡。日內眼病日篤,老而無成,焦灼殊甚。究其所以鬱郁不暢者,總由名心未死之故,當痛懲之,以養餘年。
同治十年十月初一日:
餘前有信至筠仙雲,近世達官無如餘之荒陋者。傾接筠仙信,力雪此語之誣。餘自知甚明,豈有誣乎!
直到逝世前四天的同治十一年二月初一日,他的日記中還有這樣的話:
餘精神散漫已久,凡應了結之件,久不能完;應收拾之件,久不能檢,如敗葉滿山,全無歸宿,通籍三十餘年,官至極品,而學業一無所成,德行一無可許,老大徒傷,不勝惶悚慚赧!
這就叫做“幾十年如一日”。
在一次又一次的反覆磨鍊中,曾國藩的氣質性格漸漸發生着變化。他做事越來越有恆心有毅力,即使後來軍事生活中,每天只要有時間,仍然堅持讀書寫作。他接人待物越來越寬厚、周到、真誠,朋友一天比一天多。他的品質越來越純粹,站得越來越高,看得越來越遠。經過無數次反覆較量,到四十六歲後,他終於對自己的恆心比較滿意了,他總結說:
四十六歲以前作事無恆,近五年深以爲戒,現在大小事均尚有恆。
梁啓超在盛讚曾國藩的“有恆”時說:
曾文正在軍中,每日必讀書數頁,填日記數條,習字一篇,圍棋一局,……終身以爲常。自流俗人觀之,豈不區區小節,無關大體乎?而不知制之有節,行之有恆,實爲人生第一大事,善覘人者,每於此覘道力焉。
普通人過了中年,性格已經固定,記憶力、學習能力下降,進取之心就逐漸懈弛,認爲老狗學不會新把戲。而曾國藩卻終身處於學習、進步之中。他給弟弟寫信說:
弟之文筆,亦不宜過自菲薄,近於自棄。餘自壬子(四十三歲)出京,至今十二年,自問於公牘、書函、軍事、吏事、應酬、書法,無事不長進。弟今年四十,較我壬子之時,尚少三歲,而謂此後便無長進,欺人乎?自棄乎?
晚年曾國藩總結自己的人生體會說,人的一生,就如同一個果子成熟的過程。不能着急,也不可懈怠。人的努力與天的栽培,會讓一棵樹靜靜長高,也會讓一個人慢慢成熟:“毋揠毋助,看平地長得萬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