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既生左,何生曾(1)

曾國藩與左宗棠的恩恩怨怨,是晚清以來讀史者十分感興趣的“公案”。兩人同爲湖南老鄉,同爲晚清名臣,早年一度交往密切。曾國藩於湘軍初起之際,籌集軍餉之時,得左宗棠之助甚多。而左宗棠之所以後來成爲獨當一面的地方大員,更主要因爲曾國藩向皇帝的全力推薦。可以說,兩人曾有過“同心若金”的階段。

那麼,兩個人後來爲什麼會鬧到斷交,到死不相往來呢?讓我們來梳理一下兩人之間的是是非非。

曾國藩PK左宗棠

曾國藩與左宗棠的首次見面,是在咸豐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傍晚。

曾國藩回湖南本是爲母親辦喪事。沒想到恰逢太平軍橫掃兩湖,皇帝命他出任幫辦湖南團練大臣。曾國藩墨出山,這一天趕到長沙。

到了館舍,換過衣服,匆匆洗了把臉,曾國藩就坐下來,與前來迎接的湖南巡撫張亮基及其幕友左宗棠展開長談。

論身份,在座的三人中,左宗棠最爲卑微。曾國藩是在籍侍郎,也就是“前副部長”。張亮基是一省之主。而左宗棠出身僅是一個小小的舉人,身份不過巡撫的師爺。然而談起話來,左宗棠卻成了主角兒。他不等張亮基開口,就詳細介紹起長沙的防務安排,指手畫腳,滔滔不絕,一副大權在握、捨我其誰的神態。一聲不吭的張亮基似乎倒成了他的跟班兒。曾國藩也只有俯耳靜聽的份兒,一時插不上話。

然而曾國藩卻並不覺得不舒服。相反,他越聽越覺得這個左宗棠確實名不虛傳。此次會面之前,左宗棠之名對曾國藩來說已經如雷貫耳,太多朋友向他介紹過這位“湖南諸葛亮”是如何卓絕特出。交談之中,左宗棠之頭腦清晰,氣概慷慨,議論明達,言中款要,確實令曾國藩頗爲歎服。他在致胡林翼的信中寫道:

(臘月)二十一日馳赴省垣,日與張石卿中丞(張亮基)、江岷樵(江忠源)、左季高(左宗棠)三君子感慨深談,思欲負山馳河,拯吾鄉枯瘠於萬一。蓋無日不共以振刷相勖。

其實,何止曾國藩一見傾心。在會見曾國藩之前,這個小小的鄉下舉人早已經名滿湖湘,令好幾位大人物“一見即驚”了。二十二年前的道光十年,江蘇布政使賀長齡丁憂回湘,見到當時年僅十八歲的名不見經傳的普通農村青年左宗棠,即爲其才氣所驚,“以國士相待”,與他盤旋多日,談詩論文,還親自在書架前爬上爬下,挑選自己的藏書借給他看。道光十七年,回到老家的兩江總督陶澍見到二十多歲的舉人左宗棠,“一見目爲奇才”,“竟夕傾談,相與訂交而別”。不久又和他訂下了兒女親家。道光二十九年,雲貴總督林則徐回家途中,也因爲聞聽左的大名,特意邀左到湘江邊一敘。林則徐“一見傾倒,詫爲絕世奇才,宴談達曙乃別”。

令這些閱人無數的官場大僚不約而同地傾倒如此,左宗棠的才華橫溢可想而知。太平軍起之際,湖南巡撫張亮基派人三顧茅廬,把他請出了山,通省要務,概以任之。雖然身份僅爲一名師爺,卻實際負擔起全省軍政要務,在湖南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張亮基反倒成了一塊牌位。

制軍于軍謀一切,專委之我;又各州縣公事票啓,皆我一手批答。

曾國藩雖然是高居二品的京官,但想在地方上開闢一番事業,其實並不容易。因爲他畢竟是在籍官員,而不是實任官員。現官不如現管,如果湖南地方官員不大力配合他,無職無權的他寸步難行。因此,對這個小小舉人,曾國藩極爲尊重,言必稱兄。不論大小事情,無不虛心請教。他相信,有這位明敏強毅的師爺幫忙,他在湖南辦理團練,一定會相當順利。

然而,左宗棠對曾國藩的印象,卻有一點複雜。

作爲如今朝中官位最高、聲譽最好的湖南籍官員,曾國藩早已爲湖南通省士林所景仰。在見面以前,左宗棠也聽許多朋友誇讚曾國藩學問如何精深,品格如何方正。一見面,左宗棠並沒有失望。人言曾國藩“向無大僚尊貴之習”,此言確實不虛。二品大員曾國藩沒有一點官架子。他看起來更像一介循循儒生,衣着簡樸,神態謙遜,一臉書生之氣。

而曾國藩言談中所表現出的強烈擔當意識,更讓左宗棠刮目相看。晚清天下滔滔,官員們以敷衍塞責爲能。在這種黑暗污濁的大背景下,曾國藩以清新方正之姿進入左宗棠的視野,如同鮑魚之肆中吹入一股清風,不能不令左宗棠意外而且欣喜。因爲曾氏的“正派”,“肯任事”,他大有相見恨晚之感。

左宗棠在給朋友的信中談到對曾國藩的第一印象說:

曾滌生侍郎來此幫辦團防。其人正派而肯任事,但才具稍欠開展。與僕甚相得,惜其來之遲也。

這個第一印象應該說是相當不錯的。但是我們要注意其中的這樣一句話:“才具稍欠開展。”初次接談,左宗棠就得出了曾氏才略平平的結論。這句評價奠定他對曾國藩一生輕視態度的基礎。

在別人眼裡雄才大略的曾國藩,何以在左宗棠眼裡卻“才具稍欠開展”呢?

曾國藩確實不是那種讓人“一見即驚”的人。乍一接觸,你不但會覺得他並無什麼出衆之處,甚至還會認爲他有點笨頭笨腦。許多人一見到曾國藩,都覺得有點失望。方宗誠見到晚年的曾國藩,覺得他不像一位總督和將領,而像一位土裡土氣的鄉村老教師:“寬大和平,不自矜伐,望之如一老教師耳。”而後來英國人戈登見到曾國藩時,也大感失望:“曾國藩卻是中等個子,身材肥胖,臉上皺紋密佈,臉色陰沉,目光遲鈍,舉止行動表現出優柔寡斷的樣子——這與他過去的歷史是不相符合的;他的穿着陳舊,衣服打皺,上面還有斑斑的油跡。”

如果測智商的話,曾國藩肯定不如左宗棠。左宗棠十五歲就中了秀才,而曾國藩前後足足考了七次,二十三歲才中了個秀才,而且還是全縣倒數第二名。梁啓超說:“文正固非有超羣絕倫之天才,在並時諸賢傑中稱最鈍拙。”曾國藩自己也說:“餘性魯鈍,他人目下二三行,餘或疾讀不能終一行。他人頃刻立辦者,餘或沉吟數時不能了。”身上沒有一點“天才範兒”。

另外,曾國藩是典型的黏液質性格,這種人的特點是反應緩慢,行動拘執,謹慎內向,凡事只肯說三分話。他觀察思考得比一般人細,下判斷也比一般人要慢。周騰虎曾經說曾國藩“儒緩不及事”。他的學生李鴻章也當面指出他病在“儒緩”:“少荃論餘之短處,總是儒緩。”他對周李二人的判斷是首肯的,說“餘亦深以舒緩自愧”,“駑緩多病,百無一成”。這種性格特點更加重了他的“笨拙”,使他眼中乏精悍之氣,面上無果決之容。在左宗棠滔滔不絕指劃天下之時,他只是默默傾聽,認真思考,並沒有在第一時間貢獻出什麼高明的見解。因此左宗棠才得出了“才具稍欠開展”的第一印象。

曾、左二人的首次合作卻是十分順利的。

所謂英雄所見略同。曾國藩俯察天下大勢,判定清王朝正規軍隊已經徹底,要想平定太平天國,必須赤地立新,編練一支全新的武裝。所以到長沙不久,他就上了一道後來被認爲是湘軍成立之標誌的奏摺:

今欲改弦更張,總宜以練兵爲要務。臣擬現在訓練章程,宜參仿前明戚繼光、近人傅鼐成法。

但人們很少注意到,就在曾國藩上這道著名的摺子前三天,湖南巡撫張亮基也上過一道內容相似的摺子,提出:

委明幹官紳,選募……鄉勇一二千名,即由紳士管帶,仿前明戚繼光束伍之法行之。所費不及客兵之半,遇有緩急,較客兵尤爲可恃。

也就是說,委任明達幹練之人,仿效戚繼光練兵之法,練成一支精兵。所費既省,一遇緩急,又比從外省調來的“客兵”管用。

我們知道,所謂張亮基的摺子,其實就是左宗棠的摺子。兩道摺子思路、措施乃至用詞(“仿前明戚繼光”)如此相似,說明“湘軍”的發明權不能由曾國藩獨佔,應該是曾左二人充分磋商後的產物。

除此之外,二人還在另一個問題上不謀而合,那就是要加強湖南防衛,應該從掃清湖南境內的土匪入手。這樣,如果太平軍再次進入湖南,纔不會得到湖南本省土匪的呼應。

二人同心,其利斷金。曾左計議已定,具體事務由曾國藩來操作,而左宗棠則在調人用兵和辦公經費多方協助。曾國藩初涉軍事領域,兩眼漆黑,幸虧左宗棠向他推薦了滿族軍官塔齊布作爲幫手。塔氏爲人忠勇,做事負責,後來成爲湘軍名將,他的幫助對曾國藩在軍事上的迅速成功至關重要。對於這一切,曾國藩十分感激。這段時間,曾左往來信函極多,曾國藩探討軍務的信件乾脆不再寄給巡撫張亮基,而是直接寫給左宗棠,對左的稱呼也從客氣的“尊兄”變成了親切的“仁弟”,顯示出兩人關係的日益親密。

不過,這種良好關係建立在一種有點特別的交往形態上。按理,曾國藩科名既早,年齡又長,又是二品大員之身,當然應該是曾國藩發號施令,小小布衣舉人左宗棠只有畢恭畢敬、小心建言的份兒。然而事實卻是掉了個個兒。左宗棠在曾國藩面前毫不客氣,對曾國藩動輒指手畫腳,指示訓誡,毫不客氣。我們可以參考左宗棠在湘軍成軍之後寫給胡林翼的信中生動描繪的場景,來想象一下曾左最初的合作狀態:

滌公才短,麾下又無勤懇有條理之人,前自嶽州歸後,弟無三日不過其軍絮聒之。伊卻肯聽話,所以諸事尚有幾分。近來外人亦不盡以書憨嘲之。伊卻自笑雲:壞了幾分矣。以後若再好幾分,恐又行不去也。

那意思是說,曾國藩才能短淺,書呆氣重,又沒其他人相幫,所以全賴他處處出主意。好在曾國藩畢竟爲人老實,“肯聽話”,在他的指導下,諸事還算頗有起色。湖南官員們終於不再嘲笑曾國藩是書呆子了。

左宗棠的高己卑人、當仁不讓之態在信中一覽無餘。這種做派在傳統官場絕無僅有。

左宗棠的性格和曾國藩可謂截然相反。他是典型的多血質,這種人的優點是反應迅速,做事果斷,尤其善於在紛紜複雜的局面中迅速發現機會,定下策略。缺點則是過分自信或者說自大,性情過於張揚外露。左師爺的傲慢,和他的才氣一樣有名,甚至比他的才氣更爲有名。在巡撫面前,他以救星自居,面對曾國藩,他更毫不客氣。一般來說,多血質人格者和那種做事緩慢、反應遲鈍、過於謹慎的同事通常很難合得來。而曾國藩恰恰是這種人。再加上剛剛出山辦事之時,曾國藩遠非後來的“老奸巨猾”,而是一個“官場愣頭青”,在一些具體問題的處理上,書生氣重,拘執生硬,令左宗棠看着着急,忍不住經常加以“指導”。好在曾國藩和張亮基一樣好脾氣,對左宗棠俯首聽命,從善如流。因此才造成了這段難得的“同心若金”。

可惜的是,這段“蜜月”爲期過短。咸豐三年,張亮基調任署理湖北總督,左宗棠也隨之北上武漢。這兩個人一走,曾國藩在湖南馬上就寸步難行,處處碰壁。那些湖南官員早就痛恨曾氏越位侵權,此時團結起來,處處給曾國藩小鞋穿。曾國藩一怒之下出走衡陽,想脫離湖南官場,獨力創建湘軍。這個想法看起來解氣痛快,實際操作起來卻困難重重。剛剛來到衡陽曾國藩勢單力孤,形隻影單,要錢沒錢,要人沒人,處境十分困難。恰在此時,張亮基調離湖北,左宗棠也歸鄉隱居。曾國藩聞訊大喜,立刻寫信請他來幫助自己。

在長沙數月,曾國藩自覺與左宗棠惺惺相惜,已經建立起了深厚的戰鬥友誼。他認爲,在庸官遍地的湖南官場,只有左宗棠和他是以天下爲己任的英雄。別人不理解他爲什麼自討苦吃自練軍隊,左宗棠一定能理解。別人不支持他“赤地立新”,左宗棠一定會出來支持他。

因爲深知左氏的性驕氣傲,所以他給左宗棠的這封邀請信寫得異常客氣:

弟智慮短淺,獨立難,欲乞左右野服黃冠,翩然過我,專講練勇一事,此外,概不關白於先生之前。先生欲聾兩耳,任先生自聾也,吾不得而治之也,先生欲盲兩目,任先生自盲焉,吾不得而鑿之也。

意思是說,我請您做一個高級顧問,不敢讓您承擔那些瑣碎的俗務,只要居傍指點指點我就可以了。

令曾國藩萬萬想不到的是,左宗棠回給曾國藩一封極爲冷淡的信,明確拒絕,“文字似敬實疏,態度似謙實傲,與曾國藩之火熱心腸、尊奉情懷,形成了鮮明的對照”。(《論曾國藩與左宗棠的交往及其關係》,王澧華,《安徽史學》)

不僅如此,左宗棠在給朋友的信中談到此事時還語含譏諷:

滌公正人,其將略未知何如。弟以剛拙之性,疏淺之識,萬無以贊高深。前書代致拳拳,有感而已。

很顯然,左宗棠不願做曾國藩的助手,主要原因是對曾國藩的“將略”評價頗低。在長沙期間的短暫合作,並沒有扭轉他對曾國藩才能的評價。況且當時曾氏以在籍侍郎練兵,非官非紳,地位尷尬,沒權沒錢,左宗棠不認爲他是能大有作爲的靠山。

收到了左氏的回信,曾國藩才發現自己原來在左宗棠心目中如此無足輕重。這令他深覺傷心。

不過如果能預知後來左宗棠加給他的種種難堪和傷害,曾國藩就會發現這次回絕實在已經是太客氣了。

如果說初次見面,左宗棠認爲曾國藩缺乏才幹是因爲對曾氏缺乏瞭解,那麼,合作數月後,左宗棠應該充分認識到曾國藩剛健有爲、英明強幹的一面。然而他對曾國藩的評價卻仍然這樣低。這就不僅僅是“恃才傲物”所能解釋的了。

在曾左關係中,還有一個極爲重要的心理因素我們不能不提,那就是左宗棠的科舉情結。

左宗棠幼有神童之譽,讀書一目十行,舉一反三。他那頗有眼光的母親在他很小的時候就說,他的兩個哥哥將來只能做教書先生,他卻有萬里封侯的希望。

左宗棠自我期許亦極高,他終生最崇拜的人是諸葛亮,與朋友通信,動輒自署“今亮”(當今諸葛亮)、“老亮”。還在學生時期,他就“好大言,每成一藝,輒先自詫”。每寫完一篇文章,都要先自己驚詫一番:怎麼寫得這麼好啊!難道真的是我寫的嗎?成年之後,他更是恃才傲物,愛吹牛,愛自誇,“喜爲壯語驚衆”。平平常常的吹捧他聽來根本不過癮,最喜歡聽過頭的吹捧,把他比作神仙聖人他聽起來也不刺耳。曾國藩對此看得很清楚,晚年他曾對幕僚趙烈文說:“左季高喜出格恭維。凡人能屈體已甚者,多蒙不次之賞。此中素叵測而又善受人欺如此。”

自視如此之高,現實卻不給他面子。左宗棠一生有一個觸不得的痛點,那就是科舉。他十五歲成爲秀才,二十歲中舉,本以爲接下來取進士如探囊取物。不想一個舉人卻成爲他功名的頂點。在這之後,六年之間三次會試,都名落孫山。這對本來一帆風順的他是一個極大的打擊,一怒之下,他當衆發誓此生再不應考。

然而,在傳統時代,像左宗棠這樣不中進士,又不肯走捐官之途的人,基本上就宣告了與官場絕緣,也實際上就等於斷送了他的“孔明再世”之夢。腹中再多韜略詩書,也沒有任何用處。因爲家貧,他早年入贅到妻子家中,這在傳統時代,對一個男人來說是極爲尷尬的事。他本來以爲自己能早早科名發達,擺脫這一屈辱的身份,不料天不遂人願,這種倒插門生活一連過了許多年。“自命不凡”、“口多大言”卻伴着“贅婿身份”、“連年落第”,左宗棠的性格因此集極度自卑與極度自尊於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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