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曲水到蒼瀾,那是一段不近的距離,我雖然到中州便要與昭羽分道揚鑣,也不急於趕路,然而在經過三天的顛簸之後,兩人不約而同決定捨棄村民相送的馬車而換了兩匹馬,坐在馬背上或緩步或疾馳,涼風撲面而來,精神也振作不少。
途經漠陽府,已是夜幕輕垂的時候,所以在這裡停留一夜成爲無法缺少的行程,昭羽對此頗有微詞,卻也無可奈何。比起南方的黎州和柳州,漠陽顯然要小了許多,但卻是南北方往來必經的重鎮,加上地處北方,民風人情開放不少,因而也顯得分外繁華,可謂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你好象不想在這裡停留?”碰巧撞上一月一次的夜會,不寬的街道上熙熙攘攘,盡是叫賣討價之聲,在這種地方根本無法騎馬,我們只好下馬牽着,在人羣中緩步前行。拒絕了一名小販熱情遞過來的玉器佩飾之後,我側頭望着昭羽,不解他隱藏在臉下的微微焦躁。
“當然,老頭連榜文都昭告天下了,難保他還想留着我這個不肖子,即便他會放過我,兄弟中也不乏喜歡斬草除根的人,我可不想不明不白地死在半路上,能夠早點到蒼瀾就多一分生機。”昭羽翻了翻白眼,似乎在嘲笑我的多此一問。
“也許從你一出曲水,就已經被跟蹤了,走再快又有何用,就算要死也有我陪着你,擔心什麼?”我倒是一點也不擔心,猶自愜意地左顧右盼,欣賞着三年未曾領略的車水馬龍,玉壺光轉。
“你?”那人微微斜睨着我,似有不屑。“我要一個連名字都不知真僞的人陪着我死幹什麼?”
我啞然以對,只得故作未聞瞥過頭去,秦驚鴻這三個字代表了一段被湮沒的過往,許多五味雜陳的感情,不提也罷。見我沒有答話,他也只輕輕一哼,意外地不再追問下去,忽而眼前一亮,我則趁機轉移了話題。“前面有間客棧,就在那裡宿一晚吧。”
說是有間客棧還真是“有間客棧”,高額漆金木匾將四個字用楷書寫得端端正正,卻讓人忍不住想要發笑。
兩人將馬交給店前的小廝照料,便走了進去,不大的一樓此刻也坐滿了客人,高聲談笑,極是嘈雜。想是因爲夜會的緣故,鄰鎮的許多人也趕過來看熱鬧,房間顯得有些不夠,我們只得要了一間兩人同住。
房間雖小而簡陋,倒也乾淨,我梳洗完畢披着一頭溼漉漉的長髮走出來時,已不見了昭羽的蹤影,便自坐倚在窗前,隨心默唸起《垂雪集》中的詩句,視線轉向空中明月,清風徐來,將透明而輕灰的流雲吹散,霎那間似乎突然想到了什麼,轉念間又是全然的空白,不由有些悵然若失。這位絕代驚才的前輩所寫的東西,看似豪放洋溢,細讀下去,卻能品出其中的纏綿悱惻,若再三吟哦,又彷彿蘊涵道佛真味,聞古人所言漸入佳境,只怕便是如此吧。邊想着,嘴角不由微微揚起,思緒一片平和空明,自己本來內力甚差,此刻卻彷彿連十丈之內的落葉飛花也聽得分明起來。
門外隱隱傳來爭執之聲,本來只是些許的嘈雜,喧譁卻不知爲何突然間漲了幾重,凝神一聽,其中似乎還有昭羽的聲音,不由將我自沉思中拉了回來,心下詫異,便推開門走了出去,在走廊上微微俯身向下看。
站在樓上,清楚地看見湊熱鬧的人羣中間,一名大漢正對着少年大吼大叫,而那少年不是別人,正是昭羽。只見他臉色出乎意料地平和,一言不發,任大漢在說,手卻微垂着,手指間輕輕摸索,似乎在醞釀什麼。
我卻看出他眼中的殺意,暗叫不妙,顧不上此時外表隨散,按着欄杆便跳了下去,撥開重重人圍,只爲了阻止那個欲出手的人。看熱鬧的衆人被我打擾,本來有些不快,卻不知爲何一看到我,突然之間卻都靜了下來。我也不及深思,快步便走到了昭羽身邊,“怎麼回事?”
他回頭看見我,也怔了一怔,片刻瞥了大漢一眼,擰着眉道:“沒什麼。”
“什麼沒什麼!” 旁邊那大漢卻先嚷了起來。“這小子偷了大爺的錢袋卻還想走人,應該拉他去官府!”
我聞言微訝地望向昭羽,他抿了抿脣,像忍下了很大的氣,才沉聲道:“偷你錢袋的是她,我只是好心提醒你。”
我隨着昭羽所指的視線一看,這才發現離兩人不遠的地方還站着一名少女,十五六歲的年紀,粗布衣裳,打扮得像個男孩子,面目污糟,頭髮蓬亂,卻掩不住清秀的輪廓,一雙眼睛古靈精怪,藏着絲絲狡黠,不由讓我想起了綠綺。“喂,偷錢袋的明明是你好不好,我這樣弱不禁風的,別人來偷我的倒還差不多。”清脆的聲音在客棧的大堂裡流轉,再加上可憐委屈的神情和纖弱的身材,讓衆人的同情心都往她一邊倒,譴責不屑的眼神紛紛投向昭羽身上。
昭羽瞥着那少女,只是冷笑,那少女卻沒事人似的眼珠亂轉。我思忖片刻,心下已明白了七八分,便對那大漢道:“方纔是在下的朋友看錯了,請不要放在心上。”
“看錯了?”大漢的聲音提高了幾度,帶着愈發肆無忌憚的囂張。“大爺的錢袋被他偷了你還說什麼看錯了,簡直是狼狽爲奸!”
我不想再糾纏下去,惹來不必要的麻煩,便淡淡道:“那你要如何?”
“如何?把錢袋交出來,難不成還要大爺我送你到官府不成?”大漢冷笑,彷彿是看準了我們初來乍到不願惹事的心理。
“你說的是這個麼?”昭羽冷笑着掏出一個藍色鑲金絲邊的綢袋,在大漢面前晃了晃,那沉甸甸的分量讓大漢微微瞠大了眼。
“沒錯就是這個!”大漢眉開眼笑,伸手便要來拿,昭羽卻把錢袋縮了回去。
“哦?那你說說,這裡面有多少個金元寶?”昭羽挑了挑眉問道。
“金元寶?”大漢吞了吞口水,神情強自鎮定下來。“自然是有不少的,難道還要告訴你不成?快還給大爺!”
“你這個回答也算是模棱兩可了,”昭羽微微冷笑,打開錢袋的口子,讓裡面的東西暴露在衆目睽睽之下。“不要說銀子,連一塊金子也沒有,只是一塊玉佩而已,你想要見官嗎,走吧,我倒要看看你拿什麼見官。”
衆人譁然。
大漢臉上一陣青一陣白,說不清是什麼表情,頓了一下,狠狠瞪了我們一眼,趁着衆人來不及反應,撥開人羣便頭也不回地走掉。
我一直留意着那奇怪的少女,卻在轉頭時,依然不見了她的蹤影,昭羽看着大漢的背影微微冷笑,卻也無意去追,拉起我便往房間裡走。
“你剛纔想殺人?”回到房裡,我這才感到陣陣寒意,忙在單薄的衣衫外多披了件外袍,再摸摸頭髮,卻早已被吹乾了,想來剛纔站在那裡的時候,衆人看我的目光必定如同在看瘋子一般。
“這種人最是厭煩,殺了乾淨。”昭羽瞧了我一眼,輕描淡寫的語氣像是在談論天氣般簡單,令我不由微皺起眉。“你殺了倒是乾淨,一條人命沒了,你也因此而聞名,到時候想走都走不了了。”
“所以我纔沒下手,不過那少女倒是可疑得很,剛纔那人看來是與她串通好了的。”
我點頭贊同。“想來是爲了財物吧,你今晚未免風頭畢露了。”對他的行徑有點無奈地苦笑,自己可還想多活幾天。
“我沒殺了他們已經是最大的仁慈了,要說風頭畢露,那也應該是你纔對。”昭羽望着我,露出詭譎的笑容。
“什麼?”我一怔,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撫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盯着我。“本來這容貌已是平凡得無法再平凡,卻在方纔的一剎那竟有如謫仙般的出塵,莫非是我眼花了不成?”
“那必定是你勞累過度所以眼花了,所以快睡吧。”我沒好氣地將他拿我玩笑的話語駁回,脫了外袍便在牀上躺下。如果頰邊多了一條疤痕的人都可稱之爲好看,我倒要懷疑他是否間接在誇耀自己的舉世無雙了。
認識昭羽的這些日子以來,雖則也見他偶出驚人之語,或深沉莫測得全然不似一名十幾歲的少年,然而大部分時間,許多毒辣的話會被他脫口而出,另人啼笑皆非卻又無可奈何。雖然自己比他大了幾歲,但有時卻會有種他纔是發號施令之人的感覺,或許是昭羽出身皇族的天生威儀,而隨散的自己向來也不太在意這些。兩人相處,閒來鬥嘴,有時也漫談風俗民生,這種似友非友的微妙關係讓一路走來少了許多沉悶。像今晚這名大漢實在不識好歹,若不是自己及時出現,只怕他現在已橫死在昭羽掌下,到那時候,就算我們走得了,也必然要平生不少波折。思及此,我不由暗鬆了口氣,疲憊也隨之漫涌過來,眼睛不由緩緩閉上,沉沉欲睡……
“這一路上……”身後傳來低喃。
“什麼……”想要聽得更分明些,濃濃的倦意卻不容我集中注意力,雙眼很快因撐不住而合上,意識陷入沉沉黑暗之中。
身後卻有人輾轉反側,凝望着窗外的星空徹夜未眠,神色先是陰沉疑慮,爾後緩緩放霽,終於豁然開朗,帶着一絲笑意入睡。
既然已決定面對,便要不惜一切去做好它,縱使知道現在的自己或許並沒有這個實力,爲了生存也要放手一搏,而這一路上,幸好有人與自己鬥嘴,讓自己沒有時間去思考那些前路的莫測與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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