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氏被侍女扶着坐在榻上,李淳茜坐在她對面,五娘挨着兄長坐,拉着他的大掌發出驚歎,“阿兄的手又黑又粗糙,手心都長繭了!”
李淳茜任她擺弄自己的手,呵呵笑道:“我又不是去玩的,只帶了四個侍從,飲食雖有下人服侍,但很多事情都要自己做,戰事要緊,一切從簡。”
“那一定很辛苦吧?”
五娘心疼的看着他,李淳茜心中一片暖意,輕撫妹妹細軟的髮絲,搖搖頭:“我是男子漢,吃些苦算什麼,況且這也不算辛苦,上陣殺敵的將士們纔是辛苦,刀劍無眼,早上大家還一同說說笑笑,晚上就陰陽相隔了……”
他想起鬆州的事,腦海中的血腥畫面不時浮現,情緒也變得傷感起來。
五娘聞言露出驚怕的表情,秦氏覺得這個時候說這些不太合適,便道:“你能平平安安的回來我就知足了,那些事都忘了吧,別嚇着你妹妹!”
李淳茜欲言又止,但還是什麼都沒說,略帶歉意的看着五娘,秦氏轉移了話題:“對了,剛纔你父親跟你都說了些什麼?”
李淳茜把父親的吩咐複述了一遍,聽得秦氏是心花怒放,“太好了,你千萬不可辜負你父親的信任,他既然交代了你去辦召集天下杏林編書立傳的事,你就得辦的漂漂亮亮的~”
“這還只是個開始,你父親都說了還有以後,你自己可要把握住機會,知道嗎?”
面對生母殷切期盼的眼神,李淳茜沉默了一瞬,然後點頭,“阿姨放心,我都知道了。”
他擡眼打量了下室內的陳設,跟他離開之前並無二樣,寶瓶門上的竹青色帷簾半新不舊,每年夏季都會掛起來。
他有些疑惑,“父親每年都有賞賜,阿姨爲何還是如此節省?”
“你老是用這些舊物,倘或別人看見了,還以爲父親苛待你呢!”
秦氏搖頭,“你父親歷來就厭惡奢靡浪費,那帷簾只是舊了,又不是破了,掛在那裡不也很好看嘛!”
“可是……”
李淳茜還欲勸說,秦氏擡手阻止他的話,嚴肅着臉色道:“說起這個我想起一事來,早些前你父親就告訴過我,你的鬆州的表現的很好,讓他覺得很欣慰……”
“如今你一回京就受到重用,什麼人都想往你跟前湊,你自己可得長個心眼纔是!”
“別人巴結奉承,你要看清楚他有什麼目的,現在朝廷上下包括你父親都在觀察你,你可不要一時得意忘形,忘了自己姓甚名誰,只要那封詔書還沒下,冊印還沒交到你手上,你就要低調!”
李淳茜神情漸漸嚴肅,他認真的聽完生母的教導,鄭重的點頭,“阿姨的話我都記住了,父親正當壯年,我之下還有三個弟弟,個個都聰慧機敏,兒子絕不敢掉以輕心,耽誤了大事!”
“你這麼想就對了!”
秦氏暗暗點頭,端起几案上的茶盞,“就如這碗茶,雖然就在你面前,可只要沒喝進嘴裡,它就有無數種可能……”
她手腕一翻,茶水傾灑在盂灌中,李淳茜看的眼皮一跳,不由得握了握拳,無聲,卻堅定的點頭。
“你只要能記住這碗茶,就已經成功了一半,阿姨能爲你做的不多,其餘的都要靠你自己,還有你的妻族……”
李淳茜沒有接話,默默陷入沉思,秦氏捻着玉鐲旋轉,五娘左看看右看看,被這嚴肅的氣氛弄得大氣也不敢出。
她知道阿姨和兄長在說很重要的事,如果這事成功,她的兄長就會成爲大周的皇太子,未來的皇帝……
麟德殿內,歌舞昇平,觥籌交錯,李暉身旁坐着皇后,左下首第一位就是今夜殿內的焦點——許王。
去鬆州一年,他身上的變化衆人有目共睹,態度還是一如既往的謙遜,可言辭談吐絲毫看不出他還不滿二十歲。
看着那張與皇帝八分相似年輕俊美的臉,衆人心中更有底了,以許王爲中心,朝臣們圍繞着他議論紛紛。
李暉見到了兒子在信中用過半筆墨讚揚的鬆州刺史吳江泊,這人中等個頭,從面容看一副文質彬彬的士人模樣,可照李淳茜所說,他卻是個文武雙全的奇才。
李暉宣了他上前來,今夜君臣同樂,人人無論尊卑都身着常服,吳江泊頭上黑紗僕頭,身穿靛青色翻領袍,一雙眼透露出睿智和從容,蓄着八字美髯和藹可親,周身的氣質使人一見便心生好感。
“臣,鬆州刺史吳江泊,拜見皇帝陛下,皇后殿下!”
他拱手作揖,行跪拜大禮,李暉溫聲道:“吳卿免禮,賜坐~”
話音才落,便有宮人託着蒲團上前擱在李暉和皇后跟前,吳江泊再次謝恩,盤膝坐於蒲團上,姿態恭敬而不拘謹。
李暉扶須笑道:“這次鬆州戰事大獲全勝,皆因吳卿用兵如神,吐蕃贊普已經派使臣來,說他要親自來京城請罪!”
“跟吐蕃打了幾十年,最後不是和談就是訂盟,來請罪還是頭一遭,吳卿爲我大周立功,我要好好賞你纔是!”
吳江泊淡然一笑,“陛下稱讚,臣深感榮幸~”
此言一出,李暉和皇后面面相覷,都有些沒反應過來,他所說雖不是客套,但吳江泊回答的倒是挺順嘴的,他怎麼不謙虛一下呢?
“臣寒窗苦讀十幾年,幸得天恩浩蕩,能在仕途上一展抱負,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臣身爲一州之長官,自當爲陛下盡忠,爲百姓效力,方不負一身官袍。”
“如今能爲百姓帶來安寧、爲陛下揚我國威,臣,實在不知如何謙虛……”
這麼一番慷慨激昂的話從吳江泊嘴裡說出來平平淡淡,卻讓李暉覺得無比真誠。
他看得出,這位刺史是真真辦實事,不搞媚上欺下那套的人。
大周能有這樣的官員,實在是國之幸事,李暉態度更親切了,“按小兒所言,吳卿用兵的方式總是出其不意,讓人大開眼界,不如你就給我和皇后講講如何?”
雖時有奏報送進大明宮,皇帝對戰況應該是一清二楚,但此時他問話,豈敢不答,吳江泊便從頭細細講述了一遍,聽得李暉發出陣陣驚歎。
底下其餘皇親國戚、文武百官都離得遠,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但見李暉時而仰頭大笑,時而撫掌讚歎,便知這位名不見經傳的刺史要高升了……
只聽吳江泊說還不過癮,李暉又叫了李淳茜上前來,君臣父子一片其樂融融,看的旁人是又酸又澀。
“這個吳江泊從哪裡冒出來的?之前怎麼沒聽說過這麼一號人物?”
“你不知道?”
一個十分驚訝的聲音響起,“他是鄭國公陳其山親自在太宗皇帝面前舉薦的,之後一路升遷,才做了鬆州刺史~”
之前那個人恍然大悟,“原來這樣啊!我說呢,陛下怎麼會把鬆州戰事指揮權交給他,原來鄭國公是他的靠山……”
“誒,聽說許王在鬆州就住刺史府,他跟這個吳江泊是忘年交,那吳江泊要是入了閣,是不是會支持許王……”
“誰知道呢,你瞧陛下看許王那個眼神,就跟當年看懷宣太子一樣,依我看,這東宮啊,也要開始修整了~”
自懷宣太子薨歿後,東宮便空寂了下來,除了留守打掃的宮人,各處殿宇都無人居住,冷清的像個冰窖。
可再冷清,能住進去都是至高無上的榮耀,東宮不僅僅只是一所宮殿,它背後代表的身份,是歷朝歷代皇子們手足相殘的理由。
而在麟德殿、大明宮、長安城的人看來,許王,無疑是離東宮最近的人。
李淳業滿眼痠澀,看着上首開懷大笑的父親,他心中對曾經一度好的睡一張榻的弟弟充斥着羨慕,還有失落。
自從阿兄薨逝後,父親就再未露出這樣開心的笑容來過,而現在,他笑的這麼開心都是因爲弟弟。
弟弟……李淳業心情更加複雜了,他們同爲庶出,又是親手足,同一個起點出發的,但現在,他已經變得那麼優秀,所有人都在稱讚他、奉承他,好像他已經被冊封爲太子。
但事實上,他已經離那個位置很近了,近到李淳業已經不抱希望了……
整個宴席的過程李淳業都是渾渾噩噩的度過,他彷彿置身世外般平靜的看着周遭的一切。
他們的交談聲傳進他的耳朵,仔細一聽,卻什麼都沒聽見。
直到出宮的馬車‘咕嚕咕嚕’轉動起來,他仍舊一副神遊天外的模樣。
“郎君~”耳邊傳來一聲溫柔的呼喚。
他側過頭,恍若稚童般茫然無措的眼神刺得曹芳蕤心中一痛,她滿心憐愛看着他好一會兒,不由得伸手悄悄握住他的手。
“我記得上個月你找一塊玉印,說是從前親手雕刻的,雖拿不出手,但卻很有意義……”
“侍女們在屋裡翻來覆去的找,櫃子裡、匣子裡、牀下都找了三四遍,可還是沒有找到,今天早上宋嬤嬤告訴我說找到了,你猜在哪裡找到的?”
曹芳蕤這話說的突兀,李淳業一時沒反應過來,思緒還沉浸在剛纔麟德殿裡,父親摟着弟弟的肩對他說着什麼話,他看着三郎的眼神溫和又驕傲。
李淳業的心被一隻手緊緊攥着喘不過氣一般,他差點鼻子一酸就要哭了。
見丈夫心不在焉的模樣,曹芳蕤微不可聞的嘆了口氣,揚起笑臉柔聲道:“咱們把每個角落都翻遍了,卻獨獨忘了一個地方沒找……”
作者有話要說:
李老二看起來腦子糊里糊塗,其實真是有原因的……
不能劇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