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應六年,長安城太極宮後廷鶴羽殿內,一位花白髮絲梳成錐髻,身着白色喪服,年過五旬的老婦人閉目盤膝坐在榻上,不斷地撥動着手裡的七寶念珠。
已近黃昏,宮人們小心翼翼的準備點火生燭,周太妃面無表情開口道:“先不急着點燈,什麼時候了?”
一旁垂頸立着的老宮人朝着點燈的侍女們揮了揮手,回道:“已經是酉時三刻了,太太別急,宮門快要下鑰了,瓶娘興許已在回來的路上!”
周太妃輕輕‘唔’了一聲便不再言語,依然緊閉雙目,那宮人從她臉上看不到任何表情,便起身往門口走去。
天邊晚霞愈發絢爛,她剛踱到門口就看見一個急匆匆的人影披着霞光走來,老宮人不禁面露喜色,轉身走回殿內跪在榻前輕喚道:“太太,瓶娘回來啦!”
周太妃霍然睜眼,對着宮人微微點頭,那個喚作瓶孃的宮人身量豐潤,一張如滿月的臉上滿是急色,脫了鞋無聲的走進來跪在榻前,還未言語已是淚盈滿眶。
瓶娘嚥下了哽咽才說話:“太太,孩子沒保住,娘子身邊的林掌醫說是,四五天前就已經在下紅,郎君悄悄的傳了尚藥局司醫,胎兒已經是…胎死腹中了…”
“…給娘子熬了一鍋藥,疼了一天一夜才落了下來…”瓶娘捂着嘴無聲的掉淚。
榻上的周太妃垂首嘆息,原本挺直的背脊也彎了下來,右手捏着念珠扶着憑几靠了上去,她眼圈紅紅的望着窗外,“第三個,這是第三個了…”
嘶啞的嗓音裡滿是痛惜:“五個月的孩子,手腳都齊全了,他怎麼就這麼絕情寡義…”
跪着的老宮人忙支起身子插嘴:“太太慎言,陛下素來標榜以仁孝治天下,如今皇太后崩逝,陛下在靈前日夜哀哭猶不能盡悲痛之心…”
“連日不曾上朝,又下詔令皇親國戚五品官員及其母妻進宮哭靈,娘子是儲妃,又是長孫媳,不事事打頭陣,陛下眼裡怎麼容得下!”
老宮人的話雖是勸解之語,但充滿着濃濃的嘲諷,周太妃也滿臉譏諷道:“他這些年大興土木,先是遠征高句麗,然後又打吐谷渾和高昌,功績不少卻勞民傷財,既如此孝順皇太后,怎麼就不肯拉扯皇太后最疼愛的孫子一把!”
“他怎麼就不想想,大郎膝下只有一女,位居東宮卻整日惴惴不安,睡覺都要睜着一隻眼睛,老三的嫡子都有三個了,又不去就蕃…”
“好不容易大郎媳婦又有了,生下來就是長子長孫,他卻連這點善心都不肯發,我看他以後怎麼有臉去見瑞娘!”話至最後,已是咬牙切齒。
周太妃口中的瑞娘乃是當今天子的原配皇后費氏,天子登基後冊封她爲皇后,費氏卻是個命薄的人,拿着金印不過一年便撒手人寰,彼時費氏所出的皇長子李暉才十五歲。
費氏過世三年後,天子便冊封從東宮時期便榮寵不衰的貴妃胡氏爲繼皇后,胡氏一族立刻成爲了長安城人人巴結的權貴。
胡皇后之父更是父憑女貴,從一個正五品下的朝議大夫擢升爲正三品的紫金光祿大夫。
長子爲工部虞部郎中,掌管京城街巷、苑囿、山澤草木及百官、蕃客菜蔬、薪炭供應及畋獵等事,並供應殿中省、太僕寺所管馬匹芻料。
次子是尚書省書令史,雖無品級,但每日在朝廷的權利中心抄寫文書,這是許多進士一輩子都得不到的機會。
單就這二人,就能看出天子對胡氏一門的偏愛了,更遑論他們還沒有給天子丟臉!
彼時費皇后的父親也不過是早已在家養老的永安候,這個爵位是從前朝楊氏皇帝敕封的,到如今已歷經四代。
可惜費氏一族從來走的就是世家之路,從先帝太宗時出仕的子弟就無傑出人才,若非出了個皇后,費氏一門都淪爲三等世族了。
胡氏爲貴妃時雖獲榮寵,費氏畢竟是髮妻,正宮嫡妻,天子倒也沒有做出寵妾滅妻的事來。
費氏生了長子之後,才由着胡氏和其他妾侍生育子嗣,然而費氏雖是賢良淑德樣樣俱佳,在生了長子之後卻再無所出,胡氏卻緊隨其上生了第三子和第六子。
等到費氏重病在榻,胡氏又生了第八子,天子要冊封這樣一個兒子多、寵愛多的女人爲繼皇后,不管是宗室還是百官,都能想象的到失去母親,外家又不顯的皇長子未來的日子是怎麼樣了!
所幸天子的腦袋還是清醒着的,冊封胡氏之後便由中書省丞相起草,由年逾八旬,宗室德高望重的琅琊郡王李績道宣冊皇太子詔書。
當得了太子不代表守得住太子位,那時剛滿十九歲的李暉帶着王妃韋氏和屬臣,從王府搬進了東宮。
要說以前的日子算是過得去,這眼下和今後的日子便是如坐鍼氈,胡氏要不要對付這位新鮮出爐的太子,簡直是用膝蓋想都想得到。
周太妃的一番怨言驚得侍候的宮娥內侍們忙不迭的退了出去,老宮人和瓶娘驚慌的對視一眼,一個忙起身給周太妃順背,一個忙捧盞遞水。
瓶娘溫聲勸道:“太太消消氣,陛下父子之間的齟齬咱們管不了也不能管,現在當務之急是娘子的身子…”
“好,那還能生育麼?不好,那東宮又是一場風波,裡裡外外這麼多雙眼睛都盯着,郎君也太艱難了些,你能幫一把就是一把吧!”
這話卻勾起了周太妃的思緒,她撥開瓶孃的手急問道:“你還沒說大郎媳婦是怎麼個情況?藥藏局的人是怎麼說的?”
瓶娘不禁又紅了眼圈:“遭了這麼一難,能保住大人的性命就不錯了,只是要再生育的話怕是不能夠了…”
“聽林掌醫說,郎君已將此事上報給陛下知道,可陛下…陛下也只是讓王大福帶了直長去東宮,說讓娘子安心休養…這些日子就由皇后帶領命婦哭靈…”
王大福乃是天子從潛邸時就忠心耿耿的內侍,這幾十年來一直都是天子眼前的紅人,就連一向得寵的胡皇后見到他也要稱一聲‘大監’。
讓胡氏都要笑臉相待的王大福親自帶侍奉天子的直長去東宮,對那位素來威嚴的天子來說,這已是優待。
“哼,這個時候再來做這些樣子有什麼用?”周太妃呷了口水,由老宮人接過玉盞才用帕子輕拭嘴角,對天子的這種做法不屑一顧,“貓哭耗子!”
這話瓶娘和老宮人卻不敢接,但神色中滿是對此話的認同,寂靜了好一會兒,才聽到周太妃平靜的聲音傳來:“眼下不少的眼睛都盯着東宮,大郎媳婦又沒個體貼的長輩在身邊…”
她說着指了瓶娘,厲聲道:“你親自去跟大郎媳婦兒說:留的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她是太宗皇帝親自挑選的長孫媳,太宗皇帝賓天,康皇后薨逝,如今皇太后薨逝她都是守過孝服過衰的,且膝下有一女,上孝下悌,沒有一樣是挑的出毛病的,就是陛下也不能廢了她!”
“如今當務之急是趕快養好身子,天氣炎熱,皇后哭靈都數度昏厥,她這個做長媳的要再不抓緊,陛下的那點兒對不住也就消耗殆盡了!”
“先穩住,等出了孝立刻安排妾侍侍寢,管他兒子從誰的腸子裡爬出來,只要有兒子就行!”
周太妃重新撥動着念珠,垂眸盯着地板上的霞光,聲音愈發清冷:“從古至今,依靠德行坐穩儲妃之位,甚至是中宮之位的女人不是沒有,該怎麼做她心裡有數!”
“是!”
瓶娘和老宮人互相看了一眼,這也是眼下唯一的辦法了,郎君是個穩妥人,太妃雖是庶祖母,到底說話還是有些分量的。
太宗皇帝是當今天子的父親,皇太子李暉在爲中山郡王時,親自爲他挑選了河北道鉅鹿世家韋氏女爲郡王妃,李暉冊爲儲君後,韋氏便是儲妃,而‘康’便是先皇后費氏的諡號。
韋氏作爲媳婦給夫家長輩守過孝,就是天子要廢了太子妃,朝廷的一幫子閣老御史也不會答應,何況她不是不能生育,只是還沒有嫡子。
從中山郡王妃起,到如今的太子妃,韋氏從未行差踏錯,康皇后病重,她親自捧羹把盞,日夜服侍婆母,連素來不苟言笑,天子的嬸子惠王太妃都多次誇獎她是宗婦表率。
太子不好美色,身邊七個有名分的妾侍,都是太宗皇帝、天子和康皇后挑選的,比起天子做太子時十幾個妾侍,這一點太子沒有被詬病的地方。
就是再不滿意東宮沒個嫡子,天子也不能對韋氏怎麼樣,況且韋氏是在皇太后孝裡沒了身孕,就是皇家也沒有這麼磋磨媳婦的!
天子還得好生安慰東宮,太子夫婦要是能抓住天子的這點愧疚之心,便能止住齊王、趙王的咄咄逼人之勢,若不能抓住,只怕天子就真的厭棄了東宮了…
室內一片寂靜,坐立的三人相對無言,正是盛夏,三人卻感到了一陣陣透心的寒意…
八月的天驕陽似火,長安秦水縣鳳鳴村裡小麥豐收,村子裡平整的地上都曬滿了金黃的麥穗,青瓦土牆房舍裡,蓁娘踞坐在炕上。
黑鴉鴉的頭髮梳了兩條大辮子垂在身前,身着淺綠色輕薄的交領襦裙,袖子挽在肘上,腰間一根布繩將裙子下襬繫着,露出牙白色挽在小腿處的褲子。
她低頭捏着一把麻線,十指不停地翻舞,炕上裡邊還睡着一位老婦人。
悉悉索索的,老婦人似是轉醒,蓁娘忙停下手中的活計膝行兩步,雙手撫着老婦人輕喚:“阿祖,要起來了麼?”
老婦人聽見這清甜的嗓音,還沒完全張開眼就已經先笑的滿臉褶子,“我的乖乖,晌午暑氣大,你不歇個覺在做什麼?”話說完慢騰騰的坐起來。
蓁娘扶着阿祖坐穩了,側身從炕桌上的水壺裡倒了一碗水遞給她,才笑嘻嘻的回道:“天雖熱,可我就是不困!”
“中午我跟着樹葉兒去摸魚,踩到青苔滑倒了,麻鞋也斷了,樹葉兒塞給了我一把陳年的炯麻,讓我回家再編一雙,喏,我正編着呢!”說完她手指向炕桌的一條腿上。
“你什麼時候會編麻鞋的?我還以爲你只會玩兒呢?”阿祖摸索着只開了個頭的麻鞋,眯着眼睛打趣道。
如今天氣炎熱,大周朝不管是天子還是奴婢,男女老少都很喜歡穿用麻、稻草、蒲草這些編織的草鞋,穿起來又柔軟又涼快。
蓁娘一邊整理竹筐裡的麻線,一邊說:“這些都是樹葉兒教我的,你不是不許他們丟下活計陪我玩嘛,我就去找她玩!”
“我瞧着他們都會編,我就想着我也要學,然後編的麻鞋要給阿祖、給阿翁阿婆、給阿耶阿孃、還有嬸子嫂子,兄弟姐妹,不然我就白來一趟啦!”
說完祖孫二人“哈哈”笑了起來,阿祖笑道:“如今正是農忙,樹葉兒他們也要忙着幹活,不讓他們陪你玩,你就自己找事情做,但也不要整天在外面野跑,天氣熱太陽毒,中了暑就不好了…”
蓁娘一面點頭一面繼續動手編,阿祖索性也抽了一把麻線,祖孫二人邊討論邊做着手裡的活兒。
等到了臨近黃昏時,蓁娘纔將將編好了一隻鞋,該鬆的地方緊,該緊的地方鬆,拿着鞋她心裡有些泄氣,爲什麼樹葉兒她們就編的那麼好看,看來還是得向她們多取些經才行!
外邊熱鬧起來,忙完農活的伯父兄長們也回來了,阿姐在外面叫她們吃飯,蓁娘索性把鞋丟在一邊攏攏褲腿出去吃飯了。
院子裡十七郎韓佳正跟着嫂子們一起擺飯,十六娘韓瀟在給十九娘韓芮整理亂糟糟的頭髮,二十娘韓茼追着雞竄來竄去,惹的端菜的人一陣驚呼,又招來十六孃的輕聲呵斥。
蓁娘排行十七,韓家原是劍南道蜀州人氏,從她□□父輩便移居到了長安,韓家素來子嗣繁茂,蓁娘今年將滿十三歲,上面有十六個哥哥,十六個姐姐,下面還有三個弟弟,四個妹妹。
不過這都是同一個曾祖父的兄弟姐妹,她阿孃所生的,只有十五郎韓何、十六娘韓瀟、十七娘韓蓁、十九郎韓傳和十九娘韓芮。
韓家也算是耕讀之家,家業雖不大,但子孫也都勤勤懇懇,前朝大楊的皇帝開了科舉入仕的頭,凡是良家子弟只要肯讀書都可以入朝爲官。
但每年進士及第的人寥寥數人,落榜者如過江之鯽,蓁孃的高祖父便是來到長安,出身貧困卻唸了幾年書,那會兒還是本朝高祖皇帝開國才幾年,百廢待興。
高祖父謀得個小小的縣衙門子之職,從此娶妻生子在京城落地生了根。
如今韓氏在蜀州和鳳鳴村都有人口土地,家族中的子弟有的務農,有的一心只讀聖賢書,三房的六伯父是其中的翹楚,如今官職是正九品的大理寺評事,主要負責案件審理。
蓁娘這一輩的兄弟們,除了實在是沒有讀書天賦的,其餘的都以六伯父爲榜樣,她的阿耶便是他們所居住的裡坊武侯,平日裡專管裡坊治安維護等事。
現今正在皇太后孝期內,長安城裡每日鳴鐘響鼓加上大熱天,家裡擁擠又熱,阿祖便讓幾個重孫到田莊來避暑,同時因爲豐收小麥,城裡的幾個年輕力壯的兄長們也要回村裡幫忙。
蓁娘走進熱鬧的院子裡,二阿翁一家就常住鳳鳴村,一家十來口人再加上蓁娘幾人,將諾大的院子也擠得滿滿當當。
飯桌已經擺好了,兩張木桌拼在一起,小竹筐裡一堆雜麪蒸餅,三盆菜粥,醃好的藠頭,涼拌好的秋葵,一碗豆豉,就是一頓香噴噴的晚飯。
作者有話要說:
本文爲架空,朝代背景參考唐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