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盡頭==
卻說雲陽侯府被官家查封后,沈甄等人便搬到了位於長安城最南邊的昭行坊,那邊住的多是些白丁俗客,已算得上是地租最便宜的地方。
沈甄回家的時候,沈泓正端着碗在喝藥。
安嬤嬤一邊撫着他的背,一邊道:“誒呦我的小祖宗啊,咱也不着急,你慢點、慢點。”
沈泓擦了擦嘴,一擡眼,眼裡立馬放出了光芒,“三姐姐回來了!”
她走上前去,憐惜地摸了摸沈泓的髮梢。
沈泓自幼聰慧,卻生來體弱多病,每每到了冬日,就會變成一個小藥罐子,早中晚頓頓不落,就差把藥汁當飯吃了。
沈甄擡手捏了捏他消瘦的小臉,道:“喝了藥,就蓋上被多睡會兒。” 她們所在的鹿院逼仄狹小,一共只有兩間屋子,也不隔音,自打入了秋,她幾乎每日夜裡都能聽見斷斷續續的、微弱的咳嗽聲。
即便是閉上眼睛,她也能想象出沈泓躬着身子,兩隻小手捂住嘴的模樣。
思及此,沈甄替他蓋上被褥,柔聲道:“睡吧。”
沈泓向來將他這三姐姐的話奉爲圭臬,立馬閉上了眼睛,可孩子終究是孩子,裝睡的道行實在是淺薄,他眼皮顫顫,長長的睫毛似蝴蝶翅膀一般地抖着不停。
沈甄一眼識破,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語氣就像是多年前的某一天,長姐對她一般,“我等你睡着了再走,不急的。”
聞言,沈泓眉頭一鬆,翻身攥住了沈甄的一根手指頭,
待沈泓睡去,傳出了弱弱的呼吸聲,安嬤嬤捏了捏沈甄的手心,“姑娘隨奴婢來。”
***
進了隔壁的屋子,安嬤嬤拿出了一個方方正正的盒子,緩緩道:“這是今日晌午的時候,大姑娘叫人送過來的,姑娘看看吧。”
沈甄接過,緩緩打開,旋即,周身的血液都似凝住了一般。
她好似聽到這一個月來繃在她心頭的那根弦,“叮”地一聲就斷了。
盒子裡面的金銀玉器,她再是熟悉不過,這都是長姐的陪嫁啊......
看着看着,沈甄的眼淚撲簌簌地就落了下來。
安嬤嬤看着沈甄暗暗抽泣的模樣,心中酸澀難掩,瞧着這些由侯夫人親手挑選的首飾,不由想起了元慶十一年。
自那一年起,雲陽侯府就跟中了邪一般。
元慶十一年秋,大姑娘沈姌墜河,被寒門之子李棣無意中救起,被迫下嫁李家。隔年年末,二姑娘沈謠又在議親之時,被回鶻的二王子一眼看中,被封永和公主,遠嫁他國和親。
緊接着,侯夫人便染上了時疫,溘然長逝......
安嬤嬤自十五歲起,便伺候在老太太身邊,這三十年來,她親眼見證了沈家是怎樣一步步,成了大晉的簪纓世胄、鐘鼎之家。
可誰能想到,稍有不慎,便是傾覆之禍。
她蹲下身子,將沈甄抱在懷裡,脣抵在她耳邊,悄聲道:“大姑娘讓老奴告訴您,與其將東西全部典當了,也還不起那些錢,那還不如不還。”
沈甄擡起眼,顫着嗓子道:“大姐姐,可是還說了什麼?”
安嬤嬤點了點頭,給她比了一個“噓”的手勢,繼續道:“明日晚上,大姑娘要送你們姐弟兩個出長安,這箱底裡藏着的,是戶籍。等你們到了城門口,記得找一位姓徐的官兵,侯爺於他有恩,是個靠譜的。他眼角有一道疤痕,很好認。”
沈甄錯愕地瞪住了眼睛。
她雖然已走到了窮途末路,但卻從來沒想過要逃,畢竟盯着她的人實在太多,可謂是前有狼,後有虎。
逃?她如何能逃得過呢?
安嬤嬤看出了她心知所想,繼續耳語,“屆時我會放一把火燒了前院,阻止人進院子,而清溪則會穿上姑娘的衣裳留下呼救。姑娘和泓兒就趁慌亂之時從挖好的地洞走,一旦出了城,便再也不要回頭,今生今世,都不要再回長安。”
越聽越不對勁,沈甄忙道:“那嬤嬤呢?那清溪呢?”
“老奴和溪丫頭本就是做奴婢的,便是官府來了人,也不會把我們怎麼樣,左不過就是打發給牙婆再發賣一次罷了。可姑娘和泓兒不同,那張抵押單據本就蹊蹺,我們見不到侯爺,根本無法知其內情,若是這時候簽了那賣身契,那無異於是羊入虎口。”
她伸手攥住了安嬤嬤的手臂,正欲開口,安嬤嬤便衝她搖了搖頭。
沈甄想說的每一句話,她都能猜到。
安嬤嬤伸出手,撫摸着沈甄如遠山含黛的眉眼,笑着紅了眼眶。
這孩子,是她從小帶大的啊,從嬰兒哭啼,到亭亭玉立。
十六年,過的竟是這般快。
她真真是捨不得。
安嬤嬤看了她許久,就像是再也見不到了一般,“老奴知道姑娘素來嬌氣,也沒吃過苦,日後,挺不下去的時候,就想想泓兒。”
半晌,沈甄終是撲向安嬤嬤,嗚咽嗚咽地哭出了聲。
***
十月初九,辰時。
沈甄照例去百花閣照看生意,一切都與往常一般無二。
到了差不多中午的時候,一個穿着藍色長褂的小廝走了進來,鞠了一躬,道:“我家世子爺叫我來取香粉。”
聞言,沈甄連忙起了身子,“可是陸大人吩咐的?”
小廝點了點頭,“是。”
沈甄上前兩步,將提前預備好的一箱香粉遞給了他,“喏,就是這箱子了。”說完,她又從一旁的櫃子裡抽出了一幅畫,放到了箱子的罅隙之中。
這是淳植先生的畫作,原本都是要拿去典當的。
但今日她就要離開長安了,這店裡的東西既然帶不走,還不如留給這位幫過她一次的大人。
這個插曲過去後,百香閣有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沈嵐身着紅色的曳地長襖,裹着象牙白的狐狸領圍脖,妥妥一幅京中貴婦人的打扮。
她跨進門,隨後用右手挑起遮與面部的面紗。
“姑母怎麼來了?”沈甄起身道。
沈嵐走過去,在沈甄對面的紅木雕蘭花紋嵌理石的方凳上坐下,皺眉道:“甄兒!明日便是初十了,你難道真要簽了那賣身契抵債不成?你可知道,簽了那賣身契,是要被送到哪裡去!你難道寧願將自己賣了,都不願信姑母的嗎?”
沈甄頷首垂目,她知道,越是到這個時候,越是要安撫住姑母。
她攥了攥拳頭,故作爲難道:“甄兒知道姑母定是在心裡罵我不識好歹,可是姑母,滕王與父親素來不對付,我實在是怕他......”說着,小姑娘就捂住了嘴。
一個月之前,沈甄絕不敢相信,自己居然還有當戲子的天分。
沈嵐聽出了她話中的意思,連忙道:“傻孩子,有姑母在,你怕這些做甚?若是你真受了欺負,姑母難道還會眼睜睜看着不成?”
“甄兒,你若是跟了滕王,不只是我,便是整個肅寧伯府,都是要與你共進退的,你莫要亂想,知道嗎?”
須臾以後,沈甄低着頭,聲如蚊蠅,“若是姑母能保住泓兒,甄兒便什麼都聽姑母的。”
一聽這話,沈嵐總算是送了一口氣,笑道:“泓兒也是我的親侄兒,等過了明日,姑母便把他接到肅寧伯府上去住,定會好好照看他,若你想見他了,跟姑母說一聲便是了。”
沈甄看着沈嵐一臉真摯的神情,整顆心都涼了。
這話說的冠冕堂皇,可說到底,他們就是想把沈泓扣押在肅寧伯府,以此來威脅她罷了。
沈甄知道,若是今晚走不成,那她和泓兒,便真就成了砧板上的魚肉,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了。
***
傍晚時分,暮色漸濃。
清溪一邊沈甄和沈泓換衣裳,一邊輕聲囑咐道:“姑娘離開後,千萬要記得,莫走官路,也莫走水路,最終的落腳地兒,誰也別說。”
話音甫落,外頭就響起了連綿不絕的鏜鏜之聲。
鼓聲錘耳,便意味着,宵禁要開始了。
長安城中宵禁制度森嚴,晝市一休,順天門便會用這暮鼓之聲,催促行人速速歸家。待六百槌鼓聲一停,不僅街上會禁止人通行,城門坊門也會一同關閉。
就是現在了。
安嬤嬤裹着一件大衣,披散着頭髮,點了兩個火摺子,慢慢出了屋。
天色昏暗一片,四周也黑漆漆的,安嬤嬤動作麻利地將火摺子扔到了前院門前的一堆細柴和乾草上,“刷”地一下,火苗竄起,瞬間點亮了整個院子......
另一邊,沈甄則拉着沈泓的小手,躬着身子,從地洞鑽了出來。
沈甄不敢回頭,拼了命地往城門的方向跑,即便她背對着院子,也好似能看到,那濃濃的烈火......
跑到半路,沈泓拼命地咳了起來,沈甄停下腳步,撫摸着沈泓的背,“要不要停下來歇會?”
“三姐姐,我還能忍。”
沈甄攏了攏他身上的衣裳,低聲道:“跑的時候別用嘴呼吸,儘量用鼻子,實在難受了,就捏捏三姐姐的手,知道嗎?”
沈泓點了點頭。
昭行坊離安化門最近,二人一路躲躲藏藏,好不容易到了城門口,卻怎麼都瞧不見那個眼角有疤的官兵。
沈甄越來越急,忍不住四處眺望,不安之感越來越重。
就在這時,忽聞一陣腳步聲出現在她的身後,沈甄回頭看去,只見幾個府兵打扮男人赫然站在她身後。
一切都好似靜止了一般。
須臾,寒風呼嘯,如刀割斧鋸一般地落在她身上。
天色烏沉,細細密密的雪從墨色的空中急速下墜,冰冷地,沉重地落在了她的臉上,融化成水,像極了淚。
只見那人,翻身下馬,越過人羣,不疾不徐地來到她面前。
他的目光是一如既往的幽暗深邃。
他強勢地,毫無憐惜地看着沈甄,薄脣輕啓,“三姑娘,這是要去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