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等我==
“我不要你的錢, 亦不要你的鴿子。”
沈甄含着哭腔道:“我不要,我都不要。”只要她能出門,肯定可以養得起沈泓。
陸宴一愣, 蹙起了眉。
沈甄將手上的匣字推還給他, 隔了好半晌, 才讓呼吸變得平穩, “大人明日還要上值, 早些離開吧。”
四周闃然,忽明忽暗的燭火投在他的面頰上。男人輕笑出聲。
沈甄擡眸看着他,不明白他爲什麼會笑。
清瘦的輪廓, 疏離的雙眸,略略上翹的嘴角。
他還是這幅薄涼的樣子, 一絲一毫都沒變。
也不知怎的, 沈甄的耳畔突然響起了, 他念過爲數不多的——“甄甄”二字。
聲聲入耳,讓人眼前跟着模糊, 豆大的淚珠子蓄在眼眶中,一個沒忍住,便撲簌簌地便落了下來。
“既讓我快點走,你又爲什麼哭?嗯?”男人啞聲道。
“我捨不得棠月和墨月,她們兩個對我很好。”沈甄哽着嗓子道。
“是麼?那清溪離開你的時候, 怎麼沒見你這麼哭?”
沈甄被他一噎, 心口生生髮疼。
怨他絕情, 也怨他到最後都不肯哄哄自己......
未幾, 陸宴擡起手, 用拇指覆上她的眼底。
他每拭一下,她的眼淚便落一滴, 每落一滴,他的心口便疼一下。
真是要了命了。
沈甄暗自深呼吸,躲開了他的觸碰,隨後用力捏了捏指尖,對自己說:沈甄,擺脫了那樣見不得人的身份,不該哭的,真是不該哭的......
況且泓兒明日就要回來了,安嬤嬤和清溪也回來了,以後她想見姐姐便能見了......
她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沈甄。”陸宴沉聲打斷了小姑娘的自我催眠,“等等我,也不必太久。”
“等什麼?”
沈甄擡頭看他,細眉輕蹙。
這一刻,她自己都沒發現,她蹙眉的樣子,像極了對面的男人。
陸宴拉過她的手,不急不緩道:“三姑娘不妨猜猜?”
沈甄抽回手,脫口而出道:“我沒有大人的精明,猜不出。”
陸宴品了品她口中的精明二字,下意識挑了挑眉,知道她這是對自己存了怨氣。
外面忽地下起了雨,房檐之上,噼啪作響,微風拂過,吹乾了她臉上的淚痕。
“我若想養個外室,大可將你一直放在澄苑,何必要大費周章送你來此?”陸宴傾身湊近她,“沈甄,你是真傻,還是給我裝傻?”
他的話音一落,沈甄的腦中“嗡”地一響。
在他灼熱的審視下,小姑娘十根腳趾暗暗蜷縮在一處。
“我想接你回陸家。”男人掌住她的後腦勺,側頭去親她,蜻蜓點水般的觸碰,復又退開,一字一句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書六禮,一個都不會少。”
沈甄怔住,失語一般地看着他。
“這。”她的聲音極輕,“這怎麼可能呢?”
她是罪臣之女,他是鎮國公府的世子,地位之懸殊,顯而易見。鎮國公、靖安長公主,絕對不會允許她做陸家的宗婦。
她心知肚明,高門嫁娶,最重不過是四個字——門當戶對。
看着他的眼睛,她忽然覺得,這一刻,好像比上一刻,還要難過......
沈甄睫毛低垂,隱隱發顫。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可你擔心的那些,都不會發生的。”陸宴輕聲道。
若不是深思熟慮過,他也不會輕易許下承諾。
大概每一個傻透的姑娘都會如此,聽到這樣的話,心裡便會忍不住發酸......
陸宴看着她再次紅透的眼睛,心口又跟着泛疼,他不禁無奈一笑。
她簡直是自己的剋星。
一哭起來,真當是治他治的死死的,丁點辦法都沒有。
“三姑娘又哭什麼?不樂意嫁?”陸宴看着她道。
沈甄雙手卻環住他的腰,小臉埋在他胸口,蹭了蹭,細細軟軟的髮絲,抵在他的下頷處。
幾不可聞地嗡嗡了兩個字,沒不願意。
陸宴漆黑的雙眸劃過一絲笑意,又道:“我本以爲沈三姑娘年紀小,多少會矜持些,沒成想,你就這麼想嫁......”
陸宴還沒說完,沈甄照着他的腰就狠掐了一把。
陸宴笑着把話嚥下去,轉移了話頭:“我不在,記得照顧好自己,不許吃涼的。東宮那邊若是問起你這段時間去了哪,你就說是揚州,將楚旬的名字報上去。”
沈甄點頭:“我知道了。”
陸宴想了想,又咬着她的耳朵道:“你若實在想我,可以去京兆府門前擊鼓。”
聽了這話,沈甄的耳朵“刷”地一下就紅了。
“誰想你?”沈甄反駁道。
陸宴輕笑,伸手捏了捏她不堪一握的細腰,將匣子放回到她手上,“我走了,這個拿好了。”
沈甄仍是推還給他,“大人,這些我真的不要。”
“爲何?”
“我能養活自己和沈泓。”沈甄拿一雙漂亮的眼睛看着他,“大人忘了嗎?我在西市,還有一家香粉鋪子。”
陸宴一怔。
是啊,她確實能養活自己。
他們初見那日,她便是坐在香粉鋪子裡撥弄算盤。
她人雖天真了點,但算數卻是極好,賬冊記的也清楚,去揚州的時候,也幫了不少忙......
“合着我都白折騰了,你什麼都不要?”陸宴掂着手上的匣子,眸色稍暗。
“要。”沈甄勾了勾他的手心,“你的鴿子留下。”
外面宵禁的鼓聲響起。鼓聲錘耳,好似催促着人趕緊離去,陸宴摸了下她的臉,緩緩起身。
他行至門口,剛撐起傘,沈甄就拽住了他的袖口。
四目相對,她低聲道:“大人路上小心。”
男人低低地“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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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說,人的習慣是很難改變的,。
比如沈甄認牀的毛病,一換地方她就不習慣,天都快亮了,才闔上眼睛。
堪堪睡了半個時辰,又坐起了身子。
日頭高升,雲層靜移,鬱鬱蔥蔥的樹影灑落在地上,忽聞一陣轔轔之聲,有輛馬車停在保寧坊的一處宅子前。
沈甄趿鞋下地,急匆匆地去開門。
當自己所念所想之人,一齊出現在眼前時,她忽然有種走在雲端的感覺。
沈甄吸了吸鼻子。
清溪熱淚盈眶地喊了一聲,“姑娘!”
“三姐姐!你先低頭看我。”沈泓在下面拽着她的裙襬。
沈甄低頭看他,無奈地笑道:“好,看你,看你。”
沈泓太久沒見着沈甄了,一見到就開始喋喋不休,恨不得把他們在揚州每天的事蹟都講一遍,沈甄聽得發睏,不一會兒就打了呵欠。
“泓兒。”沈甄揉了揉眼睛,“你平時也這麼和楚先生說話嗎?”
沈泓搖了搖頭,“先生不許我說太多話,說對嗓子不好。”
沈甄沒憋住,輕笑出聲,摸了摸沈泓的腦袋,“你留些力氣,等大姐姐來,你去講給大姐姐聽好不好?”
沈泓點了點頭,用右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趁着小孩子睡午覺的功夫,沈甄同清溪去了一趟西市,開了百香閣的大門,取了十幾貫銀錢,和兩個珠釵。
雖然沈甄已經離京數月,但她這張臉,到底是不容易被人遺忘的。
她梳着樂遊髻,身着一襲鵝黃色的容紗曳地裙,腳踏一雙軟底珍珠繡鞋,頭上斜着一支蕾花妝白玉簪,容貌昳麗,身段也更勝從前,就幾步路,也好似走出來流光溢彩。
這惹眼的模樣,一出現在衆人眼前,立刻掀起了波瀾。
沈甄走進一家當鋪,將珠釵放進銅盤中道,“掌櫃的,我有東西要當。”
“就這兩支珠釵?”
“是。”
“這支一貫,這支三貫。”
沈甄接過,“多謝掌櫃。”
西市孟家當鋪旁邊,是京城一家極爲有名的首飾鋪子,周圍站了好幾個貴女——許家的許意清,王家的王蕤,孫家的孫宓都在,還有幾個,沈甄便不大認識了。
王蕤道:“欸,那不是沈甄嗎?她怎麼回來了?”
孫宓道:“我聽說她被一個年逾五十的商戶老爺買去,做了第七房小妾,那老爺十分疼她!
“受寵的話,按說不該缺錢啊,怎麼會來當東西?”
王蕤捂嘴笑,“你們說的究竟是真是假?五十歲?那豈不是能做她耶耶了?天爺,你快別說了,說這樣的污穢話,也不怕回家捱罵!”
“我記得,沈甄曾經對你們也是極好的。”許意清緩緩道,“她也許只是另有難處,你們就少說兩句吧。”
孫宓小聲道:“清清,我們也只是說實話罷了,你也不想想,她阿耶讓咱們大晉死傷多少人......”
許意清睨着孫宓,冷笑一聲。
心道:若不是沈家一朝沒落給你爹讓了位置,工部尚書的位置還能由你孫家人來當?
孫宓的父親,便是現任的工部尚書,孫正荃。
這個世界從來不缺謠言,更不缺對落魄美人的謠言。沈甄清楚,她們口中的第七房小妾,興許都算是能入耳的……
許意清朝着沈甄的方向走去,孫宓在後面道:“清清,你快回來,你幹嘛去!”
“真是好久不見了。”許意清站到沈甄面前,“三姑娘何時回的京城?”
“就在今日。”沈甄笑道。
許意清道:“她們胡說話,我代她們跟你賠個不是。”
“不必,你是你,她們是她們。”沈甄不願與這些人虛與委蛇,頓了一下道:“我還有事,就先走了。”
“三姑娘若是有難處,可以同我說。”
沈甄回頭道:“多謝七姑娘好意,我心領了。”
離開當鋪那條街,清溪氣得手腕顫抖,“姑娘方纔爲何不讓奴婢去解釋?那孫宓簡直欺人太甚,全然忘了以前是怎麼巴結姑娘的,現在竟這般詆譭姑娘名聲……”
沈甄笑道:“她們愛說甚便說甚,嘴長在他們身上,我們如何管得了?她們便是當面不說,背後也一樣還會說,你去解釋了也是無用。”
清溪愣住,低聲道:“姑娘好似變了些。”在清溪眼裡,她家三姑娘是個很較真兒的人,一是一,二是二,是非好壞,涇渭分明。
沈甄低頭看了看腳下,忽然覺得,長安還是那個長安,但她,確實變了些。
這不到一年的時間裡,她經歷了家族的傾覆之禍,經歷了給人做外室的屈辱掙扎,又經歷了在揚州時的爾虞我詐、被下毒、被追殺......
回頭再看小姑娘家的這些個心思,又怎會輕易生出難過氣憤的感覺?
沈甄頭一次,連罵許意清一句虛僞都懶得罵了。
能讓她難過的人,已是屈指可數。
傍晚之前,沈甄僱了幾個工匠,在宅院門前掛了個匾額——沈宅。
沈甄擡眼注視良久,嘴角掛上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