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靜的江面上,有一條小船向江南駛去,沒有風,只聽到船尾搖櫓吱吱嘎嘎的聲音。中午江面上看不到船的影子,船艙裡只有一個戴線帽的客人,他不時地站起來向江南眺望,覺得這船兒走得特別慢,而他的心似乎早已飛到了江南。江南的一條汊江邊是他的家鄉,他這個江南人離開家鄉有半年了,此前他從未離開過家鄉,所以一晃他覺得彷彿離開好多年了。而且從教書生活一下變成整日跟着大部隊風餐露宿,整日動盪不安,他的老胃病又犯了。這時候組織上好像瞭解了他的心思,在一條田埂上找他談話。
找他談話的是家鄉所在的山北區的區長,他也有胃病,也從未離開過江南的山北那一片,不過他似乎沒法回江南了,作爲的區長他暴露了,在山北那一片誰都知道他是,也就是所謂“紅臉”。這樣的“紅臉”在1945年大規模北撤時,一律隨部隊撤到了江北,由於情況緊急,有些不是“紅臉”的地下黨員也撤到江北,常益興就是其中的一個,他甚至沒來得及和老母親告別就匆匆上了江邊北撤的船,腋下還夾着剛剛上課的課本。因爲不清楚當地人是否真的不知道他是以教書爲掩護的黨員,萬一有人知道,國民黨回來他就可能掉腦袋。所以上着課他心裡一害怕,就決定走了。事後到了江北,才從留下的地下黨傳過來的消息得知,並沒人知道他是黨員,他的老孃正到處找他呢!因爲他是獨子,家裡也不是那種窮得過不下去要造反的人家。
區長找常益興的目的是讓他回去接替他的位子,繼續在江南國統區開展工作。常益興在江南時是區委委員,這一來算是提升了,不過這種提升似乎是一種危險的提升。山北區委在江南的組織遭到了破壞,一名副區長被殺,一名委員被抓,否則也不會把常益興派回江南開展工作,換句話說也不會讓他擔當區長的重任,因爲組織上認爲他多少有點嫌斯文了些,急躁而不那麼果斷,怕他出什麼岔,但排來排去,在江南不是“紅臉”的也就只有他了。不過一切組織關係並沒讓他帶,只是讓他回去以後繼續教書,由江南組織上派人來和他聯繫,他的組織關係由江南的地下組織來與他建立關係。這一點常益興心裡沒底,船在江中,他就感覺像斷了線的風箏,一直向江南飄過去。他不知道江南那邊等着他的是禍還福。
王瞎子雖然眼睛看不見,但他喜歡沒事到處去瞎轉,常益興後面跟着個女的經過他身邊的時候,他大聲問:“哪一個?”常益興明明認識他,卻不作聲,“嗯啊哈”地從田埂上擠過瞎子的身邊,王瞎子伸手一撈,差一點抓住楊春哎的衣角,楊春哎“呀”的一聲像魚兒似的滑過去了。王瞎子雖然沒有抓住常益興後面跟着的女的,但是他卻聞到了一種特殊的香味,他常在山北區的鄉村市鎮上拄着竹竿走來走去,女的身上的味道他聞得出來,瞎子的靈性就在這兒。眼睛看不見,可嗅覺和聽覺好得驚人。他站在那兒不動,聽着一男一女兩個人的腳步由近而遠,最後消失在東溝方向。
常益興下船以後就沿着江堤一直往南走,他戴着一頂線帽,低着頭,不想碰到任何人,沒料到居然還是碰到了在縣城上初中時的同班同學楊春哎。楊春哎從獨輪車上跳下來主動和常益興打招呼,要在過去,常益興說不定會立刻心花怒放。好多年不見,聽說楊春哎嫁到常州去了,想不到四鄉八鎮公認的美人胎會主動和他打招呼。其實楊春哎的情況和常益興差不多,一個多月前也從蘇北回來了,只不過北撤後她和常益興不在一個部隊,她所在的部隊更苦,她穿上軍裝在營裡當衛生員,晚上和男人們睡在一條通長的地鋪上,滿身害的癤子,癢得受不了。她開了小差,套上老百姓的衣服,挎上一個小包袱過了長江,不料她前腳到家後腳就被帶到了縣保安大隊,天很冷,剝光上衣讓她站在院子裡凍。後來楊春哎抗不住只好招了,把北撤前留下來的一個聯絡員交了出來。那人被捕時拒捕逃跑,被保安隊員一槍掀去腦殼,死了,等於楊春哎白交代了一個人。縣黨部的人讓她還得再找一個才能放過她,否則還要把她捉到保安大隊剝光衣服,不管她長得有多漂亮。
楊春哎出嫁後不久丈夫就因肺結核死了,她成了閒人。楊春哎出身本地小地主,在家鄉參加地下黨原以爲好玩、時髦,想不到跟走這麼苦,還要擔這麼大的風險,鬧得吃不下睡不着。想再逃回江北,可保安隊的人說過了,她人要走了,就讓她父母去縣裡頂罪坐牢。所以美人胎楊春哎就整天在山北區轉悠不停,希望能碰上哪個和地下黨有瓜葛的人。除了那個被掀掉腦殼的聯絡員之外,其他人好像全都躲了起來,無巧不巧,這天中午過後,正巧碰到剛剛下船的老同學常益興。常益興正縮着腦袋走路,但楊春哎還是一眼把他給認出來了。當年在班上常益興成績不錯,可沒多少人瞧得起常益興,因爲常益興的爸爸只是一個走鄉串鎮的小裁縫,而班上其他同學的家裡至少是個小財主、小店主。更不用說楊春哎長得好看,眼裡當然更是沒有小裁縫的兒子。那時候楊春哎就像一朵花似的在山北區飄來蕩去,好像四鄉八鎮的人都聞得到她身上的香氣,王瞎子也聞得到,王瞎子聽人一遍又一遍地說過關於楊春哎長得如何好看水靈的傳說。楊春哎像仙女一樣,來一陣風,去一陣霧。
王瞎子站在田埂上半天沒動彈,他熟悉的香氣好像沾着一個人由近而遠,飄啊蕩地向東溝方向去了。東溝就是才從江北迴來的常益興的家,常益興的父親是裁縫,母親在家種田養蠶,小村子的四周有水,只有三戶人家。常益興心裡有事不想帶楊春哎走,楊春哎嘴裡還啃着一個紫蘿蔔。回來時部隊敵工科的同志專門和他談了,讓他提高警惕。他常益興心裡想着他回來是當山北區的區長的,他急着要回去等到江南有人來跟他聯繫,接上關係,好開展工作。不過楊春哎嘴甜甜的,不是喊他“常益興同學”,而是喊他“常益興大哥”。
“你,不是嫁到常州去了嗎?”常益興遲疑地問。楊春哎告訴她丈夫死了快一年了,她又從常州回孃家來了。常益興說他有事,楊春哎堅持要和常益興回家戲戲(玩玩),順便看看常益興的娘。擺到別人,常益興會扭頭就走,可是因爲是楊春哎,怎麼說也不忍心回她。過去在學校誰能和她說句話都要炫耀半天,她吃誰半塊燒餅也是賞臉給誰。哪兒有在田野上她楊春哎要跟誰回家戲戲,還有拒絕的傻子?傳開去還不知道要給人家怎麼笑呢!所以常益興一邊心裡犯嘀咕,一邊讓楊春哎就那麼跟着他回到東溝,一路不知被多少在田裡下秧種的人看到了。回到家,老孃一把抱住兒子老淚縱橫,再三追問這半年多他跑到哪兒去了,恨不得找根繩子立馬把兒子鎖在堂屋的立柱上。常益興沒法回答老孃這半年到底到哪兒去了,急中生智,他脫口而出:“到常州去看同學去的。”說着就指指楊春哎,“後來被抓了夫,才跑出來的。”常益興的娘本是明白人,知道常益興說的是謊話,估計常益興這半年是跟北撤的人走了,想想反正兒子也回來了,就不再追問了。連忙招呼兒子和兒子的同學到堂屋坐,她自己到竈下去燒茶(即煮雞蛋,江南一帶民俗)。
常益興把隨身帶的一個小包袱放到廂房裡,出來就和楊春哎坐在高敞的堂屋的兩把小竹椅上說話。楊春哎追問常益興爲什麼要說是到常州去看她的,常益興支支吾吾地答不上來,只說是被人拉到常州去賭錢,賭輸了錢不好意思回來。楊春哎抿嘴一笑,也不戳穿他。故意不提北撤的事,因爲從時間上看,怎麼說常益興也像是跟新四軍的部隊去了江北。楊春哎心想常益興既然回來,要麼就是像她一樣,江南人吃不了苦,開小差了,又跑回來了。要麼,就是裝“灰臉”,回來發展地下黨,和縣黨部過不去的那種。後者也是楊春哎最想知道的,她知道她不再找出一個地下黨,保安大隊那幫人是不會放過她的。
一個年輕女人家的,本來死了丈夫還可以找個人過安生日子的,現在倒整天沒個安生日子過了。不過此刻楊春哎覺得也不能太性急的,她和常益興隨便說着話兒,後來又到外間去幫着常益興娘去燒了一會兒火,並且和常益興一起吃蛋茶直到天黑。常益興把楊春哎送到河溝那一邊,河溝那一邊是常益興家的桑園,穿過桑園是一條砂石路,砂石路通西溝楊春哎家。桑園裡空氣很好,清新得很。一彎新月掛在桑枝條上方。楊春哎有點陶醉的樣子,剛想勸常益興還是過安穩日子好,順帶試探着點明常益興半年多前不是去賭錢的,而是去了江北。她想告訴他,他要是不自首是要掉腦袋的,江南留下來的也都是死的死,逃的逃,夠慘的。正想開口,腳下一葳,“呀”地一聲,楊春哎踩着了一個土疙瘩,叫着差點兒摔倒。
“哪一個啊!”桑園盡頭有人喊了。兩人嚇得不輕,常益興慌亂中碰到了楊春哎的乳。再聽聽,聽到竹竿刮打桑枝的響動,聽那蒼老的咳嗽聲,聽出是王瞎子的聲音,那聲音一直追出來,非要問出是“哪一個”來不可,否則恐怕王瞎子要大聲喊人了。
常益興沒辦法,一邊低聲問楊春哎有沒摔着,一邊仰頭扯嚷道:“是我啊!——叫你個魂啊!”
“啊啊,是常先生啊。”王瞎子不走,站在沙石路上等常益興和楊春哎,楊春哎仍然不開口,她以爲這一來王瞎子就不知道她在了。王瞎子的鼻子好得很,又聞到一股香氣,他不響了。
“像個鬼,嚇死我了。”常益興把楊春哎送到西溝邊,楊春哎對常益興說。
“你心裡沒鬼。你怕他做什麼。”常益興說。
楊春哎心裡一驚,沒作聲。
回去的路上,常益興呼吸着涼而清爽的空氣,自己嘀咕道:“江南好啊!”
這個晚上沒人來找他,他想他纔回來,組織上不可能知道得這麼快。他想了一會將來的區委會該怎麼搞,而後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