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心裡有多麼着急呀!”汪書記補充道。“不管怎麼說,我們在一起這麼多年,相互之間配合也默契,應該說是有成績的。”汪書記不愧爲在官場混過多年的老杆子,深諳政治絞殺的殘酷和人心的不可測與險惡。這一段感情充沛的話完全可以雙解或多解,既可理解爲他和徐秘書長之間相互依存、收穫利益,又可理解爲真正意義上工作關係。完全可以錄音,人心難測,誰敢保證隔牆無耳?甚至很可能徐秘書長已經懷了二心,多了個心眼,自帶錄音機企圖錄下證據什麼的,以便隨時把他這條“大魚”獻出去。徐秘書長似乎看出了汪書記的心思,便開誠佈公地對對方說:“汪書記你對我可以說是恩重如山,沒有你也就不可能有我的今天。所以不管怎麼說,也不管在什麼情況下,我都不會說對市委不利的話,具體說吧,也就是說,我不會說任何對你不利的話。這一點你可以放心。我想這麼多年來,你對我這麼信任,以你的眼力不會看走了眼。”
汪書記頷首點頭。
“不過我只是有幾件事放心不下。”徐秘書長說
“你請講,請講。”汪書記連忙伸出手示意他快講。
徐秘書長翻身躺下來,望着天棚輕聲說:“我簡單估了估,這幾年,你我一個人頭上大概差不多可以攤上三百多萬。按一萬塊錢判一年算,算是革命到頭了,或者說夠幾個來回了。就是來個寬大處理,也要在裡面呆一輩子了。想想真有點後怕,早知道到今天這一步,還不如當初在學校裡教書不出來了。”
汪書記略爲顯得有點尷尬,他含糊其辭地說:“沒那麼嚴重……還是出來的好,出來的好。”
徐秘書長長嘆了一口氣:“事到如今,也沒有後悔藥好吃了。只是我女兒在盧森堡一年的費用就是二十萬。我不在,這筆費用怎麼辦?”
“這沒問題。”汪書記立刻說。他本想說“我來解決”的,話到嘴邊改成了“市委來解決”。的確,市委可以理解爲就是汪書記本人。
徐秘書長坐了起來:“還有就是我愛人在審計局幹了快十年的科長了,工作上也蠻有成績的,她自己也有這個想法,想多擔負點責任,我也曾想向您提出來,但總覺得不太方便,也怕別人有議論……”
“噢,我知道了。”汪書記打斷徐秘書長的話,“想解決副處,可以的。他們局馬上不是要設一個副處級的監察室嗎?就讓她去好了。這事我來辦。”
徐秘書長想不到汪書記這麼爽快地就答應了:“那太感謝您了。”
“還有什麼?……”汪書記又主動問。
“還有一件小事。”徐秘書長猶豫了好一會兒,有點遲疑地說,“這事我不知道該不該提出來。”
“老徐,我們相處不是一天了,你我還有什麼話不好提?你現在遇上事,怎麼說呢?你遇上事,也就等於……”汪書記想說“等於市委遇上事”,覺得很拗口,便換成“等於我們遇上事”,還是避開“我”,用了複數,“所以你有什麼想法和要求儘管提。”
“好,反正你是我的老領導,我也就不拐彎抹角。”徐秘書長又把身子往汪書記那邊靠近了一點,“說起來你可能也知道。就是迎賓飯店的那個小陶,今天我讓她給你帶口信的那個湖南妹子。”
“噢,知道知道!”汪書記恍然似的,“就是長得像宋祖英的丫頭。怎麼不知道,和我也很熟呀!怎麼你……”書記故意不往下說了。
“其實也沒什麼。”徐秘書長連忙自我解圍道,“就是這個小孩子可能是長得太好看了一點,在迎賓飯店這種地方太容易受誘惑,學壞,而且常常受男人的騷擾。所以,我想還是把她調到機關事務管理處,那兒比較有利於她的生活。”
汪書記一臉嚴峻,本該就此可以開個玩笑的,但忍住了沒開口,想了一下,說:“她是飯店的臨時工吧?”
“是吧。”徐秘書長說。
“那這個性質調到管理處……”汪書記打住了。
徐秘書長立刻接上來說:“這個情況我清楚,管理處有合同制工作人員,不行可以讓她人先過去,有機會再安排。”
汪書記稍想了一下:“也行,反正讓她人先過去,安排她個事做。一有機會就安排她正式進管理處。合同制也行?”書記又問。
“合同制也行!”徐秘書長答道。
“小陶還是不錯的。”書記補充道,“不過這兩天好像瘦多了,情緒也像不太好。”
不說這話便罷,一說這話徐秘書長的鼻子有點發酸,他忽然想到《紅樓夢》裡的“好了歌”,“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嬌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說恩情……”小陶雖說不是他的姣妻,但只要一想起小陶曾經幫他擦背,以及在他的身旁時那種羞澀、那種欲報答又覺得不安、赧然的神情,就悲從中來,這輩子就是不死,怕也再沒機會領略到那種令一箇中年向上的人飄然欲仙的感覺了。他在裡面,小小姑娘怎麼可能不“又隨人去了”?儘管如此,如果說他爲官這麼多年,要說還有什麼給他留下美好記憶的話,恐怕就是和小陶在一起時所帶給他的那種欣慰感。官場實在太污濁、太累人了。他曾經想就永遠在小陶的“田園”裡歇息下來,不再投身政界,但他知道,既然從政,就像搭乘了一列離站的車,要想讓車停下來,幾乎是沒有這個可能的。只有兩種可能,一是退居二線崗位,二就是出事了。這兩種可能都是爲官的最不願意看到的,尤其是後者,那幾乎就意味着毀滅,而他恰恰面臨後者,也就是說,徐秘書長這個官員,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面臨一場生與死的選擇,即使身體無礙,政治生命與仕途什麼的也是風暴雨狂了。
“不要悲觀。”汪書記以爲徐秘書長還在想小陶,便勸解道,“還是有機會的。也許就什麼事都沒有。小陶還是你的小陶,一根毫毛都不少。”
徐秘書長笑了起來,說:“汪書記莫開玩笑。我主要是看着這孩子挺可憐的,家在貧困地區,老爸又是癌症。唉,解放都這麼多年了……”
“是啊是啊!”汪書記附和道,“中國的很多事情怎麼說呢?反正也不是你我這一級官員能考慮得了的事。反正你好好休息,過幾天說不定還有好幾件事要你來牽頭去辦。怎麼說呢,也叫經風見雨,經受考驗,市委相信你能挺過去的。至於你說的這幾件事,我表個態,一定給你辦好!”汪書記這時候首次使用第一人稱表了態,並且強調了“挺”這個字,意味深長。當秘書長的天職就是揣摩書記的心思,徐秘書長當然很能領會強調這個字的含義。對他來說,下一步,不言自明,汪書記還會努力通過關係來幫他說話,萬一不成,徐秘書長餘下的這幾件私事還全指望汪書記來辦。的確,這次省裡的來頭很大,通到主管政法、紀檢的副書記身上,這位副書記人稱青天,上頭有人撐他的腰,其他的領導同志都讓他三分。此人既已幾次揚言要在這個地級市抓到秘書長以上的領導幹部,看來不達目的,是較難讓他罷休的。
“反正這一次我是作好思想準備了。”徐秘書長又重複道,“準備革命到頭了。”
“不要悲觀不要悲觀。”汪書記拍拍徐秘書長的肩說。
接着徐秘書長又和汪書記用最短的時間快速地交代了幾筆重要款項的相關事宜,統一了口徑和說法。說了這一切以後,二人又相視一笑,似乎他們對過去的這些事都不敢相信,也不必相信是他們做的,他們這麼交代,只是出於謹慎,太過多慮了。“謹慎沒大錯。”汪書記說。徐秘書長笑笑。的確,對汪書記來說,只要他徐秘書長不開口,汪書記可以說是一身清白。因爲每次接受有關款項和饋贈都是通過他來轉的,別人的錢物送到他這兒就打住,至於他是怎麼送到汪書記手上的,他人就一概不知了。就連和書記關係特別好的李霞這一類的人物給書記送錢物,也是通過他徐秘書長,書記本人從不和送錢物的人直接接觸,若是有人直接送到書記那兒必定要被書記退回,說不定還要挨一頓沒頭沒臉的批。所以通常沒人敢直接和書記談什麼工程或項目的回扣、好處之類的,連和書記的老婆、孩子也不敢提。
分手的時候,徐秘書長先把衣服穿好了,到包間的前後左右去轉了轉,見確實沒有什麼異常,纔到包間和書記告別。書記緊緊地握住他的手,不知什麼原因二人都覺得鼻子酸酸的,但二人又都同時忍住了,沒再說話。徐秘書長於是匆匆地出了溫泉浴池,他沒有打車,也沒有回家,而是就近彎到小舅子家去住了一宿。書記也沒回去,待徐秘書長走了以後,他一個人步行到附近的賓館開了一個房間,在那兒住了一個晚上。
果然徐秘書長不在這一晚,一個自稱是省委的同志打了若干次電話來詢問徐秘書長的去向,徐秘書長的愛人告訴到親戚家去了,對方不放過,追問到哪個親戚家去了,愛人說了幾個親戚家名字,對方又要了電話一家一家的去查。結果都不在,最後他愛人才說了她的弟弟家,對方電話打過去,徐秘書長剛剛進門不一會兒。對方挑明還是省紀委的那撥人,責問他到爲什麼到處亂跑,他說他只是去洗了個澡,順便到小舅子家來看看,小舅子有點家務事,讓他過來處理一下。對方讓他不要亂跑了,他的問題還沒有完。他低沉地答道:“知道了。”這一晚,徐秘書長在他小舅子家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着,他知道他這條魚已經被人鉤住,讓他暫時離開檢察院的那座樓並不意味着他像魚兒那樣脫了鉤,沒事了,只不過是漁人鬆了鬆鉤了,把線放長了一些了,既是看他和誰來往,也讓他有個迴旋餘地,以免繃得太緊。但這樣似乎比起他出水還讓他難受,不過好在,好在……好在什麼呢?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回到家,和等在家裡的愛人還沒說上幾句話,紀委的幾位同志就又上門來,並且還跟來了一位檢察院的同志。他們看着他和家人一起弄飯,一起坐在一張橢圓形的大桌上默默地吃中午飯。吃完中午飯也不過才十一點,徐秘書長站起身要跟紀委的同志走,他的愛人到臥室拿出事先準備好的大公文包,裡面裝着平常他出差時常備的洗漱及其他物品和幾件換洗衣服。穿檢察院制服的同志從旁見了,便半是提醒,半是要求地說:“要多帶幾件衣服,包括天冷穿的。”徐秘書長和他的愛人對視了一下,半晌說不出話來,他的愛人看着他的臉,看着看着眼淚就順着面頰汩汩地下來了。他的愛人又到房間裡翻秋冬穿的衣服,找來了一個較大的真皮提包,把衣物一件件都裝了進去,最後又把一隻熱水袋放在提包裡。她知道徐秘書長的胃冷天怕寒,需要一隻熱水袋時常捂在胸腹部。徐秘書長看着愛人一件件幫着他把他需要的衣物、藥品、熱水袋什麼的順進提包裡,不禁有點黯然神傷。
心想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次看見愛人這樣幫着自己順東西,不過可能這一切都是多餘的,他可能再也看不到如此這般的場景了,不再有出差,出長差,甚至……甚至可能帶過去的東西,也是……也是多餘的。不不……不會不會!徐秘書長強行打斷自己的思緒。這時候愛人似乎已順好了東西,真皮提包塞得鼓鼓囊囊的,愛人還在不時往裡塞一、兩件物品。旁邊的紀委及檢察院的同志則等得不耐煩了,連聲說:“行了行了!”催徐秘書長趕快走。徐秘書長站起身來和愛人以及一位已在他家幹了好多年的安徽老保姆告別。
恰巧這時候小姨子一家人又來了,徐秘書長託小姨子和老保姆照顧好他的愛人,並且囑咐不能把有關事情告訴遠在盧森堡的女兒,無論發生什麼事也不能告訴她。她來電話就說爸爸出差去了,若時間長了,決長差了,讓她不要再打電話,安心學習,說爸爸最愛她。小姨子眼淚汪汪地點點頭,妻子則已背轉過身。紀委的同志怕再這麼下去,可能要有點麻煩,便拉了一下徐秘書長的袖口,示意他快點走。於是徐秘書長果決地拎過仍然攥在愛人手上的提包,跟着帶他走的幾個人下樓。下了樓,一輛小型麪包車已等在下面,徐秘書長上車回頭向樓上看,只見愛人和小姨子正擠在窗口向他搖手。愛人帶着哭腔衝着他失聲喊道:“早點回來!”
徐秘書長眼睛一模糊,趕緊低頭鑽進了麪包車。